我一生下来,就被迫使用这个假名,好让自己不要再经历玛蒂尔德曾承受过的那些痛苦,为了不让别人一听见我的名字就关上大门,或者在发现我的身份后就把我赶到门外。你难道不能理解对一个人来说,家庭的荣誉有多么重要吗?

安德鲁度过了糟糕的一夜。梦里,他悬浮在自己坟墓的上方,看着乱成一团的高速公路,瓦莱丽来到他的墓前,随后他就在一身冷汗中惊醒过来,这种经历真是痛苦极了。

最让他烦心的是,他明明记得噩梦的所有情节,但每次在看到瓦莱丽打开车门,朝他的墓碑走过来的时候,他总是不由得被惊醒。

为什么在梦里,他总是想不起瓦莱丽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而醒来之后,她的举动却一遍遍出现在他的脑海?

沙发的弹簧垫让他的背部隐隐作痛,他不得不承认,也许是该搬回自己的公寓了。

他把房间借给苏茜,是希望她的暂住可以让他忘却那里曾经的回忆,也期望她能把自己的味道带进去,好把之前的痕迹都清除掉。他也无法清楚地说出公寓里困扰他的究竟是什么,但大概就是这些模糊的感觉。

隔着一道墙,他听到了西蒙的鼾声。安德鲁轻轻起身,从一个花瓶里摸出了之前藏的一瓶菲路奈。冰箱门的噪声很大,连死人都能被吵醒,所以他就放弃了加可乐的打算,直接用瓶子灌了几口。酒的苦味更明显了,可是酒精的确能让他好受些。

他坐在窗边,开始思考。有些事让他很困惑。

他的笔记本放在西蒙的书桌上。他把卧室的门开了一条缝,等着眼睛适应黑暗。

西蒙似乎在说着梦话。安德鲁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直到床边他才听清,西蒙说的是:“凯茜·斯坦贝克,我仍然爱着你。”

安德鲁只好紧紧地咬住嘴唇,好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

他摸索着找到了笔记本,轻轻地将它拿起,又蹑手蹑脚地出了西蒙的卧室。

回到客厅,他仔细地读着之前做的笔记,终于发现自己到底遗漏了什么。苏茜跟他说的那架飞机到底是哪一班航班?有没有可能找到机上成员的名单?

安德鲁知道自己很难再入睡了,他索性穿上衣服,给西蒙在餐桌上留了个字条,就走出了公寓。

北风呼啸在整座城市里,在寒冷的侵袭下,下水井口都冒出了阵阵白气。安德鲁竖起衣领,在寒夜里走过纽约的街头。他在哈得孙大街附近拦了一辆的士,来到了报社。

第二天一早要发行的晨报已经印刷完毕,编辑室空无一人。安德鲁向守夜人出示了证件,来到了上面一层。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突然看到弗雷迪·奥尔森的记者证躺在转椅旁边的地面上,想来应该是从口袋里掉出来的。安德鲁把它捡了起来,直接塞进了碎纸机里,并按下了启动键,看着它在机器的轰鸣声中一点点地消失。随后他就坐在了电脑前。

他很快就搜索到了那两架失事飞机,这两起事故之间的共同点令他颇为惊讶。苏茜曾告诉过他,她选择在1月登山是为了某个周年纪念日。安德鲁就在记事本上写下了“干城章嘉峰号”的名字,还有它那个永远未能到达的目的地。随后,他就给航空公司发了一封邮件,希望能获得机组成员和乘客名单。

现在是纽约时间凌晨5点,新德里的当地时间则是15点30分。不久之后,他就收到了航空公司的回信,信中希望他能附上记者证的扫描件,并说明调查的目的,安德鲁立即照做,然后就在屏幕前等待结果,但很长时间对方都没有回音,想必是向上级征询许可。安德鲁看了看手表,犹豫了一下,拿起了电话听筒。

电话那头,多乐丽丝·萨拉萨尔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安德鲁想象中那么吃惊。

“费罗法最近怎么样?”

“你在凌晨5点30分给我打电话就是为了问我的猫好不好?你有什么要我办的?”多乐丽丝打着哈欠说。

“当然是你最擅长的事情。”

“你又开始工作了?”

“也许吧,这要看你能帮我查到什么。”

“告诉我你到底要查什么。”

“航班乘客名单。”

“我有关系在联邦航空管理局,可以试一下。航班号、日期?”

“印度航空101次航班,1966年1月24日,从新德里飞往伦敦。飞机本应在日内瓦停留,却于此之前坠落在法国。我想知道机上乘客有没有姓贝克的。”

“需不需要我顺便帮你查一查泰坦尼克号的主厨叫什么名字?”

“也就是说你答应喽?”

多乐丽丝已经挂断了电话。安德鲁锁定了电脑,走到了楼下的咖啡馆。

三个小时后,多乐丽丝·萨拉萨尔拨通了安德鲁的电话,请他到办公室来一趟。

“你找到了?”

“斯迪曼,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她边说边递给他一份材料。

“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

“事故调查办公室的报告是公开的,你要的乘客名单在1968年3月8日的法国报纸上就曾经登出过,在任何电脑上都可以查到。只要你愿意,你自己就可以查到。”

“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多乐丽丝。”安德鲁边说边开始阅读这份名单。

“不用麻烦了,我已经扫过一遍了,没有叫贝克的人。”

“那我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了。”安德鲁叹了口气。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在找什么,也许我可以帮你节省不少力气。”

“我在找某个人的真实身份。”

“我能知道是为什么吗?”

安德鲁没有回答,而是继续看着这份名单。

“看来我不该问的……”多乐丽丝边说边盯着她的电脑屏幕,“你是在浪费时间,这份名单有八十八页,上面还没有任何重点标记。我在地铁上看过一遍,到了报社之后又看了一遍。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如果你也是这起事故的阴谋论者,我也帮你查过相关资料了,但是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过敏感了。”

“什么阴谋论?”

“乘客中,有一位印度核计划的负责人,所以就有人说是敌对势力从山上发射导弹击落了飞机,还有人说是诅咒,因为十六年前,有另外一家航空公司的飞机在同一个地方发生了事故。”

“是的,我也看到了。这大概是个巧合,不过的确很奇怪。”

“也许只是概率的问题,就好像一个人也可能会中两次乐透大奖。关于印度航空的101次航班,这起事故也不是偶然的。当时的天气情况太过恶劣,机上设备也有问题,这样的一架飞机在暴风雪天气坠落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飞机上还有其他值得注意的乘客吗?”

“请先告诉我什么是值得注意?”

“我也不知道。”

“乘客中没有美国人,有印度人、英国人,有一名外交官,当然还有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永远也没能到达旅途的终点。好了,斯迪曼,告诉我这个贝克到底是谁,要知道,你其他的同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我帮忙。比如说你的朋友奥尔森,他就有事情求我。”

“多乐丽丝,你说这些是为了让我生气吗?”

“也许吧。”

“苏茜·贝克。”

“她也是乘客?”

“不是,但是机上应该有某个她的家人。”

“那这个苏茜·贝克漂亮吗?”

“不知道,也许吧。”

“怎么可能,肯定是位漂亮小姐。你这么无私地帮助她,却不让她知道。如果她长得和我差不多,你怎么可能一大清早把同事从床上叫起来?”

“当然会,而且多乐丽丝,你真的很有魅力。”

“我知道自己长得不怎么样,我也不在意,毕竟我还有其他的优点,比如在工作上,我就是美国最好的情报搜集员之一。你今天早上把我叫醒,也不是为了给我送羊角面包当早餐吧?我这样的女孩子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好了,多乐丽丝,不要再说这样的傻话了,你是个迷人的姑娘。”

“是,就好像肉酱意大利面一样迷人。斯迪曼,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因为你不会撒谎,我觉得这一点很好。现在,你可以走了,我还有工作要做。对了,最后一件事,你刚才问我要怎么才能感谢我?”

“是的,任何事情都可以。”

“回到佩里街的聚会里来,你需要这样做,你的肝也需要。”

“你还去那儿?”

“是的,每周都去。我已经三个月没碰过酒了。”

“恐怕我住院的时候,你也没在床前祝愿过我早日康复吧。”

“怎么可能。我很高兴你终于康复了,斯迪曼,你终于可以和我一起工作了,虽然你好像出院后也没做过什么。我可是等不及要和你一起展开新的调查了。那就周六在佩里街见?”

安德鲁拿起材料,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多乐丽丝·萨拉萨尔的办公室。

一个小时后,楼下咖啡馆的服务生把一篮糕点放在了多乐丽丝的办公桌上。虽然篮里并没有卡片,可是多乐丽丝很清楚这是谁送的。

接近中午的时候,安德鲁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

“昨天和今天上午我都没在图书馆看见你。你还在纽约吗?如果在的话,我们12点半在弗兰基餐厅见吧,我带着你的钥匙。”

出于不想完全服从的愿望,安德鲁只回复了一句话:“1点钟,‘玛丽烹鱼’见。”

安德鲁把大衣挂在了餐厅的衣帽架上。苏茜正在吧台处等他,服务生把他们引到了桌子那里。安德鲁很自然地把找来的乘客名单放在了上面。

“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

“我也刚到,你经常来这里吗?”

“这儿是我的食堂。”

“看来你是个很忠于习惯的人,这点在一个记者身上显得很奇怪。”

“当我不在旅行的时候,我喜欢稳定。”

“也许吧,不过这一点很有趣,因为有两个斯迪曼,一个是纽约市里的老鼠,一个是调查之王。”

“很有趣的比喻。你这次要见我,就是为了和我讨论吃饭的习惯?”

“我想见你主要是想和你聊一聊,当然也是为了谢谢你的帮助,并把钥匙还给你。但是我们并不一定非要吃饭,看起来你的脸色不太好。”

“我几乎一夜没睡。”

“看来更应该抓紧把公寓还给你了。”

“我的床没有舒服到可以治疗失眠的地步吧?”

“我不知道,因为我一直在地上睡。”

“是害怕床上的螨虫吗?”

“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开始在地上睡觉了。我对床有种恐惧感,这几乎让我母亲崩溃,但是心理医生的收费实在是太贵了,所以她最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你为什么这么厌恶床?”

“我喜欢在窗户旁的地面上睡觉,这样让我更有安全感。”

“贝克小姐,你真是个奇怪的人。那你的向导呢?他也和你一起睡在地上?”

苏茜看了安德鲁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

“如果有沙米尔在,一切就不一样了。我不会害怕的。”苏茜垂下了眼帘。

“那对你来说,睡在床上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虽然我自己也有睡眠问题,尤其是那些噩梦。”

“那你呢?什么事情让你害怕到要随身携带枪支?”

“因为曾经有人像对待牲畜一样殴打过我。我失去了一个肾脏,还有我的婚姻,这些全部都要归功于同一个人。”

“那这个人仍然在逃吗?”

“你可以看到,我没有死。是的,那个伤害我的人仍然逍遥法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被引渡到美国。主要是因为证据不足,除了我,没有人能证明她曾经对我做过什么。就算真的进入审判程序,任何一个律师都可以推翻我说的话,认为这是诬告。”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揭露了她父亲的罪行,害他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而且我也损害了她家族的荣誉。”

“那我就能理解了,家族的荣誉是神圣的。虽然奥尔蒂斯的确有罪,但是对于一个女儿来说,父亲也是神圣的。”

“好像我没有告诉过你她的姓氏。”

“有一个陌生人给了我他公寓的钥匙,你总不会认为我不会在谷歌上查一查吧?我读了你的文章,知道在你身上发生过的事情,的确,你的遭遇让人脊背发凉。”

“看来你还是个谨慎的人。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我这些问题?”

“为了获取第一手的信息。记者们一般都会这样做,不是吗?”

“既然我们都不打算再隐瞒对方什么了,”安德鲁把材料推到苏茜的面前,“到底是哪个乘客,让你要在一月爬到4677米的高度,好跟他见最后一面?”

苏茜打开了文件夹,开始浏览乘客名单,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

“我把公寓借给了一个陌生人,你总不会指望我没做任何调查吧?”

“反击得漂亮。”苏茜笑着回答道,把文件递还给了安德鲁。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安德鲁坚持说,“到底是哪一位乘客?”

“是他。”苏茜指出了那位印度外交官的姓名。

“那要是这么说,是你的男友提议进行这次登山的?”

“你之前没有想到这一点吗?”

“是你说自己要去那里纪念某个日子的。”

“是啊,可是沙米尔很难亲口告诉你这些,不是吗?”

“我很抱歉。”安德鲁叹了口气。

“你是在向沙米尔道歉,还是伤感于自己迟钝的直觉?”

“都是吧,请相信我的诚意。那他究竟有没有来得及见这个人最后一面,在他……”

“在他割断绳子之前?是的,就算是吧。当我们走进那座被诅咒的山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那你呢,你是出于感情才陪他去的吗?”

“斯迪曼先生,我很感激你,这是你的钥匙,我们还是不要再聊这件事了。”

“贝克小姐,你是不是改过名字?”

听到安德鲁的问题,苏茜的脸上露出了无可奉告的神色。

“那我们换种说法,”安德鲁继续说道,“如果我问你是在哪里读的初中、在哪里读的大学,或者仅仅是你在哪里获得的驾照,你都不能给我一个答案吗?”

“波士顿的艾默生学院,然后是在缅因大学的肯特堡分校,你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了吧?”

“什么专业?”

“你到底是警察还是记者?”苏茜的声音里已经夹杂了一丝不悦,“我的专业是犯罪学。但恐怕和你想象的不一样,我可不是那些高级的犯罪专家,或者是那些在实验室里拿着试管的研究人员。犯罪学是一个很特别的学科。”

“那你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

“因为我很早就对犯罪行为感兴趣,我也很想知道我们的法律制度和劳教体系是如何运作的,我还想了解司法部门、警察和政府机构之间的联系是什么。我们国家的司法体系就像一个庞大的怪物,想要搞清楚每个机构都在干什么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难道你是某天早上一起来,就跟自己说‘啊,我要搞清楚中央情报局、国家安全局和联邦调查局之间的关系’?”

“是的,差不多就是这样。”

“你是在大学时候学会了密码学吗?”安德鲁递给苏茜一页纸,这正是苏茜落在图书馆的桌子上的。

苏茜拿起这张纸,把它放进了包里。

“为什么我不能在网上查到这些东西?”

“那你又为什么要在网上搜索我的过去?”

“因为你的外貌不太好看。”

“对不起,你刚才说了什么?”

“因为你一直都在对我撒谎。”

“现在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那就不算再对你撒谎了吧?”

“学业结束之后,你用过这些犯罪学的知识吗?”

“上帝,你可真是没完没了。”

“不要打扰上帝。”

“只是出于个人原因,才用到一些。”

“为了某件特殊的事情。”

“是关于家人的一件事情,而且这件事只和我的家人有关。”

“好,我就不再追问了。我真是多管闲事,多乐丽丝说得对,我应该先管好自己。”

“很有趣的名字,看到那些壁炉上的照片,我没有想到她的名字是多乐丽丝。”

“你猜错了,这不是她的名字。”安德鲁笑着回答道。

“不管怎样吧,你可以回家了,我把照片转了个方向,现在照片上的人不会再盯着你了。我也私自给你买了一套新床单,把你的床收拾了一下。”

“谢谢你,但是你本来不必这么麻烦的。”

苏茜说话的时候,安德鲁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苏茜在某家店里为他挑选床上用品。不知道为什么,这幅画面让他觉得很感动。

“你明天会去图书馆吗?”

“或许吧。”苏茜回答道。

“好,那就或许明天见。”安德鲁站起身来。

走出餐厅后,安德鲁的手机收到了一封新的邮件。

先生:

虽然我们之间的谈话并不是很愉快,但是我那根爱国的神经被您的话触动了。为了证明我们和大西洋对岸的美国处于同一个世纪,甚至我们在某些方面比您的国家更先进,我去调阅了医院的监控录像,好向您证明我们医院的安保工作并没有什么疏漏。我在信里附上了几张监控录像的截图,其中就有那位女病人出院时的录像。截图足够清晰,而且这些录像我们至少会保留一年。

祝好。

阿杜安

安德鲁打开了附件,等待图片加载完毕。

他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苏茜,有人正在试图把她抬上救护车。他把图片的这一部分放大,认出了这个人正是那天从阿里的杂货铺里出来的男人。

安德鲁想到或许苏茜和他一样,对别人的话有某种逆反心理,不由得笑了起来。他很确定苏茜明天会去图书馆。

安德鲁拦下一辆出租车,在路上就给多乐丽丝打了电话,然后来到了报社。

多乐丽丝正在办公室里等他,她已经开始研究安德鲁给她的那些照片。

“斯迪曼,你要告诉我这些照片是谁的吗?还是我要一直像现在一样做个傻子?”

“你能从照片上看出什么吗?”

“可以看到车牌号,还有救护车公司的名称。”

“你联系过这家公司吗?”

“你已经认识我这么多年,怎么还会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

安德鲁从多乐丽丝的态度里猜出她应当是已经发现了什么,只是她故意不说,好借此让自己着急。

“是一家挪威公司向这家救护车公司提出了派车的要求。老板已经跟我证实了这一点,他还记得这两个客人,可不是每天都有送美国病人到日内瓦机场的业务。他还跟我说,那位女士长得极其漂亮。看来我们这儿有位仁兄需要配副眼镜了,毕竟你的眼光和大家都差了太多。当时还有一个男人一直陪在你的灰姑娘的身边,好像是叫阿诺德,至少女方是这么称呼他的。但是她从来没说过他姓什么。”

安德鲁俯下身去,电脑上的照片相较手机而言显得更为清晰,他可以清楚地辨认出这个男人的五官。这个男人不仅是长相让他觉得很熟悉,他的名字也让安德鲁想起了什么。突然,安德鲁想起了他在墓地的邻居。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就像见了鬼一样。”

“你说对了,这是阿诺德·克诺夫。”

“你认识他?”

“我无法告诉你我在哪里见过他,但是有一种很大的可能性,就是他每晚都会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啊,那看来他是晚上经常和你一起喝酒的酒鬼。”

“不是这样的,多乐丽丝,别说了!”

“你还是没有再到佩里街的酒鬼匿名派对来。”

“匿名?我们之前每周都在那里见面,怎么匿名?”

“不要找借口,报社的其他同事又不知道这一点。好好动动脑筋,你可能是在哪里见过他。”

“多乐丽丝,你这次真是干得漂亮。你是如何让那个救护车公司的老板开口的?”

“我可从来没有问过你是怎么写新闻报道的。我装成了一名可怜的保险公司的小职员,告诉他我之前丢了一份材料,如果不能在老板发现之前把它补齐,就要丢掉这份工作。我在电话里抽泣了两下,说我足足两天没有睡着。你知道的,法国人是特别敏感的……啊,你应该不知道。”

安德鲁牵起了多乐丽丝的手,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吻。

“看来你对我还是不够了解。”

他拿起多乐丽丝打印的照片,准备离开。

“老伙计,看来你的脑袋还是一团糨糊。”多乐丽丝似笑非笑地看着安德鲁。

“那我还应该做点儿什么?”

“你真的认为我的调查就止步于此了?”

“你还发现了别的东西?”

“那你是不是认为,他们到了日内瓦之后,就把你的苏茜·贝克扔到垃圾桶里不管了?”

“当然不是,但是我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她回到美国继续接受治疗。”

“那她乘坐的是哪家公司的航班,回到了哪座城市?我的大记者,这些你都知道吗?”

安德鲁拉出多乐丽丝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是一架私人飞机,日内瓦直飞波士顿。”

“她之前告诉我她甚至连一个新床垫都买不起,现在看来她应当在经济上很宽裕。”安德鲁叹了口气。

“你对她的床垫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多乐丽丝!”

“好吧,反正这也不关我的事。不过她应该也没为这趟航程花多少钱,因为飞机是国家安全局的,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可以调动政府部门的飞机。我对此一无所知,看来这件事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也联系了波士顿和周边城市的所有医院,不过一无所获。记者先生,现在轮到你上场了。对了,离开前最好帮我把灯打开,开关就在进门处。”

听过多乐丽丝的话,安德鲁心中满是疑惑。他来到办公室,开始计划明天何时搬回自己的公寓。至于今天晚上,他就打算在报社度过了。

华盛顿广场,晚8点。

阿诺德·克诺夫漫步在广场上,用眼角的余光扫着周围的人。草坪的一角处,有个流浪汉裹着破旧的毯子睡在那里;树影下,有个小号手在吹奏练习曲;喷泉边,一对学生情侣在激情拥吻;一位画家坐在画布前,用手中的色彩呈现他眼中的世界;还有一个男人双手向天,好像在向上帝祷告。

苏茜坐在长椅上等他,眼神空洞地看向前方。

“你不是希望我不要再来烦你吗?”克诺夫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你相信诅咒吗,阿诺德?”

“鉴于我职业生涯中看到的这些事情,我甚至连上帝都不愿相信。”

“对于这两件事,我全部都相信。我周围所有的一切都被诅咒了。我的家人,还有所有靠近我的人。”

“你选择冒险,就要承担后果。让我感兴趣的是,你现在好像真的是在烦恼,看看你的眼神。别告诉我你是在替那个记者担心?”

“我需要他,需要他的决心和职业素养,但是我不想害他涉险。”

“我明白,你想独自调查,但是又希望他可以在前方替你开路。如果是三十年前,我倒很乐意让你为我工作,但是现在不行了。”克诺夫笑着说。

“阿诺德,就是因为你的坏心肠,你才老得这么快。”

“我今年七十七岁,但是我很确定,如果我们比赛谁能第一个跑到那个栏杆处,一定是我赢。”

“我一定会先把你绊倒。”

克诺夫和苏茜都不说话了。克诺夫长叹了一口气,望着广场的边缘。

“怎样才能让你改变主意?可怜的苏茜,你是那么天真无邪。”

“我十一岁的时候就已经不再天真了,就在那个杂货铺老板报警的那天。我去他的店里买糕点,他却报警说我偷了两块巧克力,警察把我带到了警署。”

“我记得很清楚,是我去警署接的你。”

“阿诺德,你来得太晚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了那个审讯我的警察。那个老板经常对中学女生进行性骚扰,他强迫我摸他的下体,在我威胁要向警察告发的时候他就编造了这起盗窃案。但是那个警察给了我一巴掌,他认为我就是那种不良少女,为了脱罪才撒谎。回家之后,我的外祖父又给了我另一个耳光。那个叫费格通的老板在大家眼中是个无可挑剔的人,他甚至每周都去教堂做弥撒。而我只不过是个正在叛逆期的行为失常的少女。我永远忘不了我脸颊红肿离开警署的时候,他脸上那意味深长的微笑。”

“为什么你都没告诉我这些?”

“你会相信我吗?”

克诺夫没有回答。

“那天晚上,我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存在于这个世界。玛蒂尔德两天后才回来,那时我还没有出过房间,只是听到她和外祖父在大声叫嚷着什么。他们之前也经常吵架,但从来没有那次可怕。夜里,玛蒂尔德来到我的床边。为了安慰我,她跟我谈起了世界上其他的不公平,那也是她第一次告诉我在外祖母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天晚上,我起誓要为外祖母报仇。我会实践我的诺言。”

“你的外祖母1966年就去世了,你甚至从来没有见过她。”

“应该说她1966年就被暗杀了!”

“她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当时是特殊的时期。虽然冷战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战争,但那也是一场真正的厮杀。”

“她是无辜的。”

“不,苏茜,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

“玛蒂尔德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你母亲是个酒鬼。”

“就是那些诬陷我外祖母的人把我妈妈害成这样的。”

“当时你妈妈还很年轻,她还有很长的人生。”

“什么样的人生?玛蒂尔德失去了一切,连家族的荣誉都失去了,她无法继续学业,也无法进入职场。他们把外祖母带走的时候,玛蒂尔德只有十九岁。”

“我们其实并不了解当时的情况。”

“外祖母是被杀害的,对吗,阿诺德?”

克诺夫拿出一条薄荷糖,递给苏茜一块。

“好吧,就算你现在坚持认为她是无辜的,这又有什么用呢?”他嘴里含着糖块,含混不清地说。

“我要洗清她的冤屈,让我的姓氏不再为此蒙羞,让国家把所有从我们这里拿走的东西还给我们。”

“你不喜欢贝克这个姓?”

“我一生下来,就被迫使用这个假名,好让自己不要再经历那些玛蒂尔德曾承受过的痛苦,为了不让别人一听见我的名字就关上大门,或者在发现我的身份后就把我赶到门外。你难道不能理解对一个人来说,家庭的荣誉有多么重要吗?”

“你这次要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做我的同谋。”

“我的回答是不可能,我不会参与你的计划,我答应过你的外祖父……”

“要保护我的安全,你说过一百遍了。”

“我不会背弃我的承诺,但如果我真的帮你做这些事的话,恐怕我就要毁约了。”

“既然我不打算放弃,如果你不帮我我就会更危险。”

“不要妄想可以控制我,我也不会强求你做什么。在这场游戏中,你一点儿胜出的希望都没有。”

“她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被处决?”

“真是有趣,你总是在重复一些事情,对另外一些却绝口不提。她当时想要出卖国家机密。当然这场交易成功之前,她就已经被拘禁了。她曾经试图逃脱,却没有成功。我只能说,她做的事情真的非常严重。除了处决她,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保护国家利益和那些被牵扯进来的人。”

“阿诺德,你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吗?就好像谍战小说一样。”

“事实要比小说更严重。”

“根本不可能,莉莉安是个极其聪明而又富有教养的女人,她思想前卫却很有人文情怀,不可能会做出对他人有害的事,更不可能会出卖自己的国家。”

“你是怎么知道的?”

“玛蒂尔德不是只有喝醉之后才会跟我袒露心声。有的时候,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她就会谈起她的母亲。我从来没见过外祖母,她都没有机会把我抱在怀里,但是我了解她的一切。她用的香水、穿衣的风格、爱读的书,甚至她说话的习惯,还有喜欢在人前大笑,这些我都知道。”

“是的,她是位领先于时代的女性,我承认,她很有性格。”

“她应当很欣赏你。”

“这么说有点儿不够恰当,你的外祖母不是很喜欢那些围绕在她丈夫身边的,或者说是他的权力身边的人,既不喜欢他们的殷勤,也不喜欢他们的奉承。她只是欣赏我的谨慎。实际上,我只是在她面前不由自主地有所保留,因为她的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很美吧,是吗?”

“你真的很像她,不只是在外貌上,这也是我如此担忧的原因。”

“玛蒂尔德说你属于少数莉莉安会信任的人。”

“她不信任任何人,苏茜,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别人一样称呼你的母亲为‘妈妈’呢?”

“因为玛蒂尔德是位与众不同的母亲。她喜欢我这么叫她。是谁揭发了莉莉安?”

“是她自己败露的。你的外祖父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妻子被带走。”

“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权势更重要的。他应该保护莉莉安的。那是他的妻子、他女儿的母亲,他有办法的。”

“我不许你这样说你的外祖父,苏茜,”克诺夫明显生气了,“莉莉安实在是太过分了,没人救得了她。如果她是事发后才被抓住的,那她应该直接被送上电椅!而你的外祖父就是她罪行的第一个受害者,他失去了事业、财富和荣誉!本来他的党派是想提名他为副总统候选人的!”

“可是总统最终也没有再次参加竞选。事业、财富和荣誉,你怎么会按照这个顺序来排列这三者,真是可悲!你们这些为政府机构工作的人都被洗脑了!你们满脑子都是那些无谓的战争,你们天天想的就是如何往自己的制服上再添一枚勋章!”

“苏茜,你真是个小傻瓜!你知道有多少无名的烈士,为了维护这个自由的世界而付出生命吗?就是这些阴影中的战士保卫了我们的国家。”

“那又有多少阴影中的战士导致了我外祖母的死亡?又有多少国家的保卫者杀害了莉莉安?她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够了,我不想再听了,”克诺夫站起身来,“如果你的外祖父听到你说的这些话,他也会选择重新回到坟墓里。”

“那你呢?你还不是在为那些杀害他妻子的人辩护!”

阿诺德·克诺夫渐渐走远了。苏茜跑了几步,追上了他。

“帮帮我,让我为家族洗清冤屈,这是我唯一求你做的事情。”

克诺夫转向苏茜,盯着她看了很久。

“看来是应该让你明白个人的力量有多么微不足道,也许让你被现实打击一下,反而是最好的选择。”他低声说道。

“你刚才在念叨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克诺夫朝拉瓜迪亚广场的方向走去。

一辆汽车停在他的身边,克诺夫坐进车里,消失在夜幕之中。

晚上10点,安德鲁准备离开西蒙的公寓。

“你今晚真的要回去住?”

“西蒙,你已经是第五次问这个问题了。”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我走之后就不会有人在地板上乱放东西了,我知道你其实很开心,”安德鲁边说边合上了行李箱,“明天我再来拿剩下的东西。”

“你知道的,如果你改变了主意,还可以再回来住。”

“我不会改主意的。”

“好吧,我陪你回去。”

“不用,你还是待在这儿吧。我保证到家之后会给你电话。”

“如果半个小时后没有电话,我就去你家找你。”

“一切都会顺利的,我向你保证。”

“我当然知道不会有什么事情,你很快就会躺在新床单上了。”

“是的。”

“你可是保证过要请送床单的人吃饭的!”

“要是说到这件事,你就从来没想过再跟凯茜·斯坦贝克联系吗?”

“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没什么,但是你最好考虑一下。”

西蒙看着他的好朋友,一脸的不解。而安德鲁则提起箱子,走出了西蒙的公寓。

回到公寓楼下,安德鲁习惯性地抬起头看了看公寓的窗户。窗帘拉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才走进公寓的大门。

楼梯间里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儿光线。安德鲁把行李箱放在地上,开始在口袋里翻找钥匙。

突然,门里有个男人冲了出来,还在他的胸脯上猛击了一拳。安德鲁向后倒去,头部撞到了楼梯的栏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个袭击者就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丢在了地上,接着就向楼梯冲去。安德鲁冲向他,抓住了他的肩膀,但是那个男人立即转过身来又在他的脸上补了一拳。安德鲁甚至以为自己的眼睛都要被打得陷下去了,他强忍着疼痛,想要抓住这个抢匪。但是接下来的两拳让他放弃了这个想法。他痛得弯下腰去,被迫结束了这场争斗。

那个男人顺着楼梯跑了下去,安德鲁只听到了公寓楼门关闭的声音。

安德鲁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直起身来,他捡起了箱子,打开了公寓的门。

“欢迎回家。”他喃喃地说。

公寓被翻得乱七八糟,书桌的抽屉全被拉了出来,所有的文件都散落在地上。

安德鲁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一袋冰块敷在眼睛上。然后他就去了浴室,想看看抢匪究竟把他的家翻成了什么样子。

安德鲁正在收拾房间,突然门铃响了起来。他抓起外套,从里面摸出了那把手枪,插在背后的腰带里,然后才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你到底在干什么,我给你打了十几通电话。”西蒙问道。

他突然看到了安德鲁的脸。

“你和别人打架了?”

“应该说是被人打了。”

安德鲁拉开了门,让西蒙进到屋里来。

“你看清楚那人的样子了吗?”

“他的身高和我差不多,应该是褐色头发。这事发生得太快了,楼梯间里又一片漆黑。”

“有东西被偷吗?”

“我这里好像没什么可偷的。”

“你有没有问楼里其他的住户,看看他们的公寓是否也遭遇了入室抢劫?”

“我没想到要这么做。”

“你报警了吗?”

“还没有。”

“我去看看是不是还有其他公寓被盗,很快就回来。”

西蒙出去以后,安德鲁就把手枪放回了原位,然后捡起了掉在壁炉底下的相框。

“你应该什么都看到了吧?这个人到底来这儿干什么?”安德鲁看着瓦莱丽的笑脸,低低地问道。

西蒙回来了。

“走,去我家住。”他拿过了安德鲁手中的照片。

“不,我已经收拾好了,就要睡下了。”

“需要我留下吗?”

“不用了,我可以的。”安德鲁又拿回那个相框,把它放回原位,又把西蒙送到门口。

“我保证明天会给你打电话。”

“我在楼梯上找到了这个,”西蒙递给他一个已经揉皱的信封,“可能是从那个人的口袋里掉出来的,我一直很小心,只抓了边角的地方,好不弄乱上面的指纹。”

安德鲁看了看西蒙,做出了一个无语的表情。他一把将这个信封抓了过来,发现里面有一张照片,拍的是他那天晚上在楼下把钥匙递给苏茜的情景,拍照的时候应该没有开闪光灯。

“这是什么?”西蒙问道。

“广告传单罢了。”安德鲁边说边把信封放到了口袋里。

西蒙离开之后,安德鲁仔细研究了这张照片。取景的位置应该是佩里街和4号西大街的路口处。照片的背面有几处记号笔的痕迹。安德鲁把照片拿到灯光下,试图猜测标记者的意图,但是什么也没有想出来。

他突然感到一种对酒精的强烈需求,于是打开了厨房的柜子。看来清洁人员的工作很是认真,里面除了餐具什么都没有。最近的酒类商店也要走到克里斯多夫街,但是现在已经过了午夜,店家的卷帘门恐怕都已经降下来了。

但是没有酒精,安德鲁真的无法入睡。他机械地拉开冰箱,却意外发现了一瓶伏特加,上面还有一张便笺:

“希望你搬回来的第一晚可以睡得好。谢谢你的帮助。苏茜”

虽然安德鲁不是很爱喝伏特加,但毕竟聊胜于无。他倒了满满一杯,然后就躺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第二天早上,安德鲁一早来到了图书馆,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一手咖啡一手报纸,还时不时抬头看看四周。

等他看到苏茜·贝克走上台阶时,他立刻走上前去,抓住了苏茜的手臂,而苏茜明显是吓了一跳。

“抱歉,我本不想吓到你的。”

“出什么事了?”苏茜看着他脸上的伤痕,问道。

“应该是我来问你这个问题。”

苏茜皱起了眉头,安德鲁则把她拉到了街上。

“阅览室里不能说话,但是我们的确有些事情要谈一谈。我得先吃点儿东西,那边有个热狗摊。”安德鲁指着不远处的路口。

“现在?”

“是啊,现在,早上的热狗又不会比中午的更难吃。”

“这只是个习惯问题。”

安德鲁买了一个芥末味的热狗,并询问苏茜是否也要一个,她拒绝了,只是要了一杯咖啡。

“我们去中央公园里走一走吧,你觉得怎么样?”安德鲁建议道。

“我还有事情要做,但是可以等一下再说。”

安德鲁和苏茜走上了第五大道。冬天的寒风扑面而来,苏茜竖起了衣领。

“看来这个天气不是很适合散步。”走到公园旁边的时候,她突然开口。

“我很想请你共进早餐,但是现在我已经没有胃口了。不过虽然我搬来纽约已经有些年头了,却从来没有坐过那种马车,”安德鲁指着前方的几匹马说道,“走,这样我们就有庇护所了。”

“庇护所?是为了避雨?我不认为今天会下雨。”

“准确地说是为了避人耳目。”安德鲁边说边向59号街走去。

马车夫先把苏茜扶上了马车,等安德鲁也坐好之后,他就在两人的腿上盖上了一条厚厚的毯子,然后才开始赶车。

马鞭轻轻扬起,车子也开始向前移动。

“拿热狗当早餐,又把坐马车当成饭后散步,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习惯了。”苏茜调侃道。

“贝克小姐,你相信巧合吗?”

“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虽然曼哈顿的犯罪率确实很高,但我们两个人也不应该会在一周之内都成为入室盗窃的受害者。”

“你也遭遇了入室盗窃?”

“你总不会认为我的脸是自己撞伤的吧?”

“我以为你和别人发生了争执。”

“有时候,我的确喜欢在晚上喝一杯,但我不是喜欢挑衅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想听听你对这种巧合有什么评论。”安德鲁边说边把信封递给了苏茜。

苏茜看了看里面的照片。

“这是谁寄给你的?”

“窃贼把它掉在了楼梯上。”

“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些什么。”苏茜低声说。

“那麻烦你努力想一想。”

但是苏茜却选择了保持沉默。

“那好,看来我该帮你想一想,两个人的思路总会宽一些。首先,在图书馆,你碰巧坐在了我的对面。阅览室里有四百张桌子,却只有我中了大奖。然后,有人通知你,你的公寓发生了入室盗窃,而我当时刚好坐在你的旁边。你回了家,没有报警,给出的理由是你没有稳定的住处。最后,你刚从我的公寓搬走,我的家里就凑巧被抢劫了。对了,还有一个巧合,就是两次盗窃的手法非常相近,都是公寓被翻了个底朝天,可是什么东西都没被偷走。这一切是不是都很凑巧?还要我补充些什么吗?”

“那刚开始的时候,你也是凑巧跟我说话的吗?你也是凑巧跟踪我,一直到我的公寓楼楼下?还有,你调查我的过去,请我吃午饭,还把公寓借给我,这些也都是巧合?”

“不,当然不是,这都是我自己的责任。”安德鲁尴尬地说。

“那你刚才所说的那些话究竟是想影射什么?”

“我只是想说,面对现在的情况,我感到非常困惑。”

“我之前可没有问过你这样做的理由。让马车停下来,马的味道让我难受。我要走了,不要再来找我。”

“我倒很喜欢马的味道。以前我很害怕马,现在就不会了。我之前付钱让车夫绕着中央公园走上整整一圈,如果你什么都不说的话,我们就走第二圈,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就现在这种速度,我完全可以直接跳下去,你知道的。”

“你的脾气还真是很硬。”

“这是我们家的传统。”

“好吧,那我们就重新开始这次糟糕的谈话。”

“那这种糟糕的局面应该怪谁?”

“我的右眼根本无法睁开,你总不会希望我主动道歉吧。”

“又不是我打了你。”

“对,不是你打了我,可是看看这张照片,你能说这件事和你没有一点儿关系吗?”

苏茜把照片递还给安德鲁,她突然笑了一下。

“你现在比之前更有魅力了。”

“我昨天根本没怎么睡觉,也没来得及处理伤口。”

“很疼吗?”苏茜轻轻地把手放在了安德鲁的眉骨处。

“你一碰就会疼。”安德鲁推开了她的手。

“贝克小姐,你这次又会编造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是谁抢劫了我们?”

“我为在你身上发生的一切向你道歉,但是这其实和你并没有什么关系。明天我会向图书馆要求调换位置。和我保持距离,这样你就会很安全。现在,告诉车夫说我要下车。”

“那天在你之前从杂货铺出来的男人是谁?”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他’。”安德鲁从口袋里掏出了法方医院监控视频的截图。

苏茜仔细地看了看这些照片,她脸上的神情黯淡下来。

“斯迪曼先生,你到底是为谁工作?”

“我是《纽约时报》的雇员,贝克小姐,虽然我现在还在休病假。”

“好,那你还是专心于你的新闻报道吧。”苏茜说完,就要求车夫把车停了下来。

她跳到地上,向远方走去。车夫回头看着安德鲁,等待着他的进一步指令。

“拜托,”安德鲁对他说,“关心我一下,问问我到底陷入了怎样的窘境。我需要听到这样的话。”

“对不起,先生,您刚才说什么?”马车夫显然没有明白客人的话。

“我再给你二十美元,你可以让你的马再折回去吗?”

“你要是给我三十美元,我就能追上刚才那位小姐。”

“二十五!”

“成交!”

马立刻跑了起来,快到苏茜身边的时候,车夫尽量放慢了速度,让车停在了苏茜身边。

“快上来。”安德鲁喊道。

“不要烦我,斯迪曼,我会给别人带来厄运。”

“我不怕,因为从生下来那天起,厄运就一直伴随着我。我跟你说过了,快上车来,不然你就要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湿了。”

“我已经淋湿了。”

“那就再给你一个理由,到毯子下面来暖和一下,不然你会着凉的。”

苏茜笑了起来,她爬上了车子,在安德鲁身边坐了下来。

“你在勃朗峰遇险之后,有一架很特殊的飞机把你送回了美国。这种机票可不是能够随便买到的,对吗?”

“你说得对。”

“阿诺德·克诺夫是谁?”

“他是我们家的世交。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对我来说,克诺夫就像我的教父一样。”

“贝克小姐,你到底是谁?”

“参议员沃克的外孙女。”

“听到这个名字,我应该想起什么吗?”

“他曾经是总统的高级顾问之一?”

“是的。”

“那现在发生的事情和你的外祖父有什么关系?”

“很奇怪,你身为记者,竟然不知道这些事情?你平时不看报纸吗?”

“总统当选时,我还在我父亲的体内,根本不可能看报纸。”

“我的家庭曾经卷进过一场全国性的丑闻里。我的外祖父被迫放弃了他的事业。”

“桃色绯闻,或者挪用公款,还是二者都有?”

“他的妻子被控叛国罪,后来又在试图越狱时被杀死了。”

“的确不是一般的事情。但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当时还没有出生。”

“我的外祖母是无辜的,我发誓要找到证据,洗清她的冤屈。”

“不错的想法,可是四十七年过去了,真相还是会威胁到某些人吗?”

“看来是这样的。”

“什么类型的叛国罪?”

“她被指控向苏联人出售美国的核机密。当时正是越战时期,她是某位政府要员的妻子,在家里应该听到了很多机密。”

“你的外祖母是共产主义者吗?”

“我不认为她是。她是坚定的反战人士,也非常关注社会上的不平等现象。她应当对她的丈夫也有一定的影响力,但这一切并不能构成她的罪行。”

“要看如何判断了,”安德鲁回答道,“你认为她是因为对丈夫的影响力才被陷害的?”

“玛蒂尔德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玛蒂尔德?”

“他们的女儿,我的母亲。”

“先不要管你母亲的猜测,还有其他什么具体的证据吗?”

“几份莉莉安留下来的资料,还有她出逃前写的字条。她是手写的,可是我一直看不明白。”

“在我看来,这些都不算是有力的证据。”

“斯迪曼先生,我要向你承认,我在一件事上对你撒了谎。”

“只是一件事?”

“我去攀登勃朗峰并不是为了什么纪念日,沙米尔也不是。玛蒂尔德是个酒鬼,我之前就告诉过你。我都记不清自己曾经多少次夜闯酒吧,在吧台旁边找到烂醉如泥的玛蒂尔德,她甚至有时候就睡在停车场的汽车里。每一次她感到自己不胜酒力时,就会叫我去接她。这个时候,她就会谈起她的母亲,虽然她的话只是断断续续,我经常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有天晚上,她醉酒之后突然想去波士顿港洗海水浴,可当时是1月,具体地说是1月24日,她在海水里冻僵,幸好旁边有船经过,警察把她救了上来。”

“她到底是醉了还是根本就想自杀?”

“两个都有。”

“那为什么要选择那一天?”

“是啊,为什么是那一天?我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她说在40年前的那一天,最后一个希望也破灭了。”

“最后一个希望?”

“是的,唯一能证明莉莉安无罪的证据就在那架飞机上,可是它却于1966年1月24日在勃朗峰坠毁了。在我母亲尝试过自杀之后,我就开始调查了。”

“你就在四十七年后去攀登勃朗峰,试图在飞机的残骸里找到这个证据?这真是个惊人的计划。”

“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研究这起坠机事故,搜集了很多不为人知的材料。我甚至还分析过每个月的冰川活动都有什么规律,设想过飞机是如何碎裂的。”

“那架飞机可是直接撞上了山峰,你还指望它能留下什么?”

“‘干城章嘉号’在山体上留下了一条800米长的划痕,所以它不是直接撞上去的。看到山峰之后,飞行员应该会把飞机往上拉,所以是机尾先碰到了山峰。但是这四十多年以来,没有人发现飞机的驾驶舱,没有人!撞击的过程中,驾驶舱和客舱应该会分离开来,所以我就认定它一定是滑到了土尔纳峰下的某个缝隙里。几年的时间里,我看遍了各个事故报告、失事原因分析,还有照片,我甚至可以确定在哪里可以找到飞机剩余的部分。我没想到的是,我们竟然从那里掉了下去。”

“也就是说,”安德鲁十分惊讶,“你找到了‘干城章嘉号’的驾驶舱?”

“是的,我找到了,还有一等客舱,机体几乎没有损坏。不幸的是,我找到的证据并没有之前想得那么有力。”

“到底是什么样的证据?”

“是你的那份名单上的那个印度外交官行李里的一封信。”

“你懂印地语?”

“信是用英语写的。”

“难道那些抢匪找的就是这封信?信有没有丢?”

“我把它放在你的公寓里了。”

“你说什么?”

“我想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就藏在你的冰箱后面,是你给了我灵感。我不知道自己会被跟踪,更没想到你也会被监视。”

“贝克小姐,我不是私家侦探,而是一名记者。我现在的状态也不是很好,所以我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情,你自己的家务事还是要靠你自己处理。”

马车走出了中央公园,停在59号街上。安德鲁把苏茜扶了下来,拦了一辆出租车。

“那封信,”苏茜向安德鲁挥手告别,“我会拿回来的。”

“我明天把它带到图书馆。”

“那就明天见。”苏茜关上了出租车的门。

安德鲁站在人行道上,反复思索着苏茜的话,却没有得出什么有价值的结论。他看着载着苏茜的出租车渐渐驶远,然后拨通了多乐丽丝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