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敲没敲吊钟呢?”中冈警察一直认真地倾听着。

“安高没多少阅历,一个劲儿地怂恿,最后弄得我也觉得是面对‘法难’。直到这时,我才想起自己是个和尚。我想起日莲大师在镰仓发出‘国难临头’的警告。哎,反正……”快良苦笑了一下,“总之——结果是谁也不理睬我们,县政府对我们说:你们别财迷疯了。这么一来,安高怒火冲天,上去抓住了那个什么科长的脖领,可警察马上跑了过来。我们被赶了出来,就这么着,完了事了。”

“就这样结束了吗?”

结束的太突然,中冈感到吃惊。

“不管怎么说,我们还不到二十人,和人家好几百人的渔民不同。谁也不支持我们,就连市民联合会也说我们财迷得疯了。我们的想法并没错。最近遭受红色海潮的各地渔民合作社提出诉讼,追究政府在濑户内海建立工业的责任,看样子能打赢官司,这就是证据。社会形势已经不允许用什么必然联系的借口来搪塞,但我们人太少了,成了笑话。民主主义这个玩艺是个人数问题……”

快良记得,被轰出来之后感到无依无靠,屈辱已极,只好偃旗息鼓,狼狈而归。这日莲大师可真没趣。

“那以后安高恭二怎样了?”

“他变得使人感到阴郁,也就是从那以后……”

快良眼望远方,述说起来。

高松市有一家专门经营旅游业和房产的公司叫“四国公司”。

四国公司开始大量收买青岛的土地,这是发生在第二年春天的事。由于岛小,消息马上传开了。那些离开渔业到城里去的人们似乎绝大部分都准备卖掉田地和庄户。

土地一分钱也不能生息,反倒要交税,因此任何人都不认为它有多大价值。这块地方又不是那时风行的孤岛那样的风景区,而且也不是位于本州——四国大桥的要冲大道。块块梯田,直连天际,这景色也绝不秀丽,因此人们都不了解四国公司收买土地的用意。有人问过,只听说是准备盖别墅。这当然也并非不可理解。因此人们都猜测,可能是在收买的土地上盖起欧洲式的洋房,建成当下时兴的出租用的别墅村庄。

有一天,四国公司的营业员来拜访快良。就算是盖出租别墅吧,只要是岛上人口增多,繁荣兴旺,快良当然拥护。但是营业员来商讨的问题确实有点太大了。

岛上的村落朝西,港口也在那边。岛东南方虽然没有村落,但那里有个天然形成的相当大的海岔子。据说四国公司要收买海岔周围的田地和树林,准备将来在那里建造港口。椐他说,这对摩托艇和游船的基地是必不可少的。既要建港,就要收买那周围的捕鱼权。他要谈判的议题就是要收买那一带的捕鱼权。

快良当然没有意见。虽说是捕鱼权,可不过有名无实。海鱼变少了,打鱼的人也少了,于是也没有必要再用它作晒网场了。临分别时,营业员带有深意地神秘地笑了笑,说道:“您说个价,就按您说的价买。”

于是召开了合作社员临时总会。快良首先发言。他说,虽然是咱们出价,但到底估多少价才合适?譬如说估价几百万元行不行?这时有人问:难道这么高的价钱他们也会买吗?后来价格急速升级,最后提出一千万,几千万以至一亿的意见。所有的人脸色都很兴奋,眼神都变了。

安高恭二说话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他极力主张,考虑到将来大海变得清洁,鱼群再次出现,这一带成为渔民的乐园,应当提出一亿以上的价格。无论是谁,对于高价都不反对,于是大家开始各自计算自己可以分配到的金额。

“我反对。”

原来一直沉默不语的良吉老头儿这时不高兴地说了话。

“反对?你这良吉老头儿为什么反对呢?”

安高声嘶力竭地追问。

“我不乐意出卖捕鱼权。这回卖了,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收不回来又有什么关系?那玩艺儿连一分钱都不值,如今可要卖一亿元啊!”

安高的语气似乎是要老头儿别多管闲事。仅仅由于良吉一个人反对,安高的脸上巳经显出不安和焦躁。

“难道我没有权利反对吗?”

“谁说你没有了!”

安高的口气似乎要打架。

“既然这样,我和秋宗修反对,虽然他今天没来。”

良吉的声音有些嘶哑,但是语气很坚决。

“哼!你靠着谁租的这养鱼场呀?再说秋宗那种人根本就没有捕鱼权。”

“哎,我说……”快良从旁劝解。

如果把事情搞乱那就糟糕了。按照近来濑户内海各渔业合作社的情况来看,往往由于出卖捕鱼权问题引起纠纷,以至导至流血冲突,亲友化为仇敌,互相仇恨不已,最后打起官司来。

再没有其它职业的人比渔民脾气更暴躁的了。由于出港以后一切都靠自己,因此无须合作。这种合作甚至会成为障碍。正如绝不把松藤的采集地告诉任何人一样,能够捕到鱼的海场是绝对保密的。由于这种习性,渔民们性格变得非常粗暴。如果现在发生冲突,别人会污蔑说这些渔民团体在成亿元的赔偿面前因贪婪而争风吃醋,在陆上生活的人们会说他们跟因分赃而内讧的海盗毫无二致。

由于要出卖捕鱼权,这恰似剜自己的心头肉,在这种纷争当中存在一种精神上的苦闷,但是大家都顾不了这些。理事长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不要使它发展成纠纷而弄得声名狼。

如果得到超过三分之二的会员的赞成,就不致发生法律问题。但在快良来看,假如遗留下仇恨的种子,以后到法事或葬仪时将会引起麻烦。

安高瞪了一眼良吉,骂他是老疯子。良吉呢,却不予理睬,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

“良大伯,我想跟你谈谈……”

快良想把良吉叫到别的房间去。

“我就在这儿说。快良,我不喜欢说秘密话。”

良吉不愉快地顶了回来。

快良碰了一鼻子灰,觉得心里很别扭。他从旁边看了看良吉的面孔,那上面布满深深的暗红色皱纹,从这些皱纹之间似乎可以听到海风的声音。快良心里也骂道:你这个老疯子!

大家把良吉称作“老疯子”已有好几年时间,大约快十五、六年了,具体时间快良也记不清了。那时良吉和他的表兄——秋宗修的父亲秋宗修平一起将全家财产倾箱倒箧投标租下了位于岛北边岩根矶的捕鱼权。这岩根矶是集聚巨大鲻鱼鱼群的有名渔场。

寒风怒吼,西伯利亚来的寒流笼罩了整个濑户内海。每到这时,不知从深海的什么地方,大群的鲻鱼就会来到岩根矶。它们并不是一齐拥来。最初只有一条鱼的使者静悄悄地出现,它停在浅海注视着沙滩,俨然是在预卜这一年的凶吉。不知为什么,它那孤寂的神态好象是在进行一种仪式,给渔民一种虔诚的感觉。

不久,鲻鱼开始聚集,而且不知是什么时候聚拢来的。开始只有几条,但过一个小时之后,无声无息地增加到几千条。急剧增多的速度使人想到它们似乎是在进行细胞分裂。随着寒风威逼大海,天气日益寒冷,聚集的速度也不断增加。不久,无数的鱼群覆盖了海面,充满了沿海一带。由于鱼群的能量,甚至使冬天的大海映射出火焰般的颜色。

根据一个名叫塞利艾的学者的学说,当某一种动物,尤其是鼠类持续异常繁殖并出现巨大群集时,就会有一种使整个群集崩溃的负作用产生,结果性激素不足并导致整个集团疯狂,或者因互相残杀而导致集体自杀。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森林中,有一种叫莱敏鼠的鼠类,每隔三、四年就会大规模繁殖。由于这种集团疯狂,成千上万的老鼠向西奔跑,最后在挪威西岸投人大洋死去。我国也曾出现类似的例子。一八三七年大灾荒时,在长野县大量繁殖的鼠群将山野和森林扫食一光之后,跳入小黑川河无一遗漏地集体自杀。

当然,鲻鱼并不是由于种的疯狂集聚起来而举行自我灭亡的议式,但谁也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它们会聚集起来。虽然这种鱼很容易形成鱼群,但是它们这种聚集并非为了产卵,尤其是在岩根矶聚集成大群时的那种疾速的发展,凡是看到过这种情景的人,除了“疯狂”这种说法之外,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形容它了。

当达到云集的顶点时,数以十万计的巨大鱼群向着沙滩聚拢来,甚至要爬上陆地。这时,一条条鲻鱼的黑色水晶般的眼睛确实类似疯狂,就是看到人也不知道逃避。说得夸张一点儿,它们甚至忘记了自己是鱼。

抓住时机,一网打尽。

但是这一年,良吉失败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失败。

因为鲻鱼的巨群远远超过估计,结果由于鲻鱼的压力,网被撞倒。鱼群以雷霆万钧之势逃去,渔船被撞翻卷了进去。鱼群逃去之后,唯有使这一切都化为乌有的寒风依旧在沙滩上怒吼。人们无声地蹲在那里。这时良吉听到有人叫喊:“修平老板被海水卷走了!”搜索船马上驶入了一片黑暗的海洋。

秋宗修平被打捞上来时,那样子实在残不忍睹。由于他是被奔腾的鲻鱼群卷走的,并被蚕食,最后又被海水卷去撞在海底的岩石上,所以他遍体鳞伤,已经死去了。

从那以后,良吉变得沉默寡言。

所有的财产都已经变卖投标,唯一剩下的是欠雇用渔民的债务。但良吉之所以一言不发,并不是由于绝望,因为捕鲻鱼可以有两个汛期。鲻鱼的巨群对声音极其敏感,容易逃走,所以考虑到失败的因素,捕鲻鱼的汛期定为两次。良吉的沉默在于他固执地把赌注下在第二次汛期上。

良吉是个技艺精堪的真正渔民。由于没有财力,他没能当上渔主。但是他有种直觉,能够极其正确地观察海潮,包围鱼群,以至人们都管他叫“探测器”。他只要看看大海的颜色就可以看清鱼群的动向。一到带鱼和霸鱼的汛期,大家都千方百计争相寻找渔头。能不能获得良吉当渔头——总指挥者,这会使捕鱼量差之天壤。这一次良吉碰上倒运,蒙受失败,而且又使秋宗修平惨遭灭亡,因此他变得沉默寡言。这并不奇怪,人们都抱以同情。

良吉把全副精力都倾注在岩根矶。大家也都期待着他肯定会为秋宗修平报仇雪恨,并且捕到鱼群。

但是,不知什么缘故,从那以后,鲻鱼鱼群从附近的海面消声匿迹了。人们一想到最后一次那异常大量聚集的鱼群,就感到它是某种不祥的征兆,因此心情越加沉郁。或许鲻鱼鱼群将永远再也不会出现?或许大海不再举行过去持续的岩根矶的飨宴?

每年一到渔汛期,良吉就把了望船划到岩根矶去。他在等待鲻鱼使者的到来。日日夜夜,他在严寒的岩根矶一带不知疲倦地等待着。

最初几年,有些人很佩服良吉那股顽强劲儿。直到那时,神格化的渔人良吉还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但是过了几年之后,人们开始对良吉的顽固劲儿显露出讪笑。人们开始拉开距离观察良吉,而这样一来,良吉的顽固劲儿也就似乎使人们感到一种脱离现实的滑稽。良吉也渐渐地步入老境,在他上了年纪的身上再也看不到过去的那种敏锐。

十几年来,尽管人们已经忘记了巨大的鲻鱼鱼群,忘记了岩根矶,忘记了良吉,但是良吉仍然一如既往,每年冬天的固定时期依旧摇着小船去监视了望。在这十多年的岁月中,又出现了一批新渔民,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岩根矶是怎么回事。新旧交替,大海也与良吉一样迅速地进入年迈的时代。污染不断发展,鱼群急剧减少,各地陆续捕到畸形鱼。大部分渔民离开海洋,到陆地上干活。

但只有良吉依然如旧。他就象几里戈名画中那个拖着黑影一动不动的人一样,唯有在他的身上,时间停滞不前。暗褐色的皱纹越来越深,似乎从那皱纹中间可以听到海风的声音。看到良吉变成这副样子,人们也感到几分奇妙的畏怖,但也因此而加深了对他的轻蔑,背地里管他叫“疯子”。

秋宗修平的独生子秋宗修回到岛上,是四年前的事。那是恰值出卖捕鱼权的前一年。秋宗和良吉连名串请要租借合作社所属的养鱼湾,他说他要请良吉作顾问养殖章鱼。

养鱼湾位于岛北端,与岩根矶相接。这湾由于花岗岩长长地延伸到海中而天然形成。合作社曾加以疏浚,开了水闸,在湾里添置了设施,从很久以来就用做养鱼场。但如今却早已被人抛弃。几年之前,由于看到鱼场必然衰落,合作社曾在这里大规模养殖鰣鱼,但由于连续遭到红色潮水的祸害,以至连续两年的一万五千条鰣鱼全部死亡,损失了近二千万元,最后不得不放弃了。

过去,红色潮水大约每二、三年出现一次,而且规模不太大。但现在海洋因污染,海水经常变成酱油似的颜色,而且每年要发生好几次,规模也很大,以致各种生物全部窒息致死。尽管是个湾,但如果不让海水流进来,那就不过是一滩死水,因此拫本无法防止灾祸。

秋宗说他将使用大马力的压缩机在湾口上设置气幕,打算用这种办法隔断红潮水,至于这种方法是否真能防止红潮水,由本人负责,与合作社一概无涉。养鱼湾是借来了,但快良却认为秋宗选择的改行的道路是错误的。他虽然不了解他之所以回到岛上来的内情,但无论怎么观察,他总觉得秋宗身上根本没有一丝渔民的气质。

反对出卖捕鱼权的就是这个良吉和秋宗修。良吉不必说了,就连给以多方照顾,刚刚加入合作社的秋宗修也反对。不但安高,就是快良也对这件事感到不愉快。也许他们打算以此为理由要求得到分配的权利。

“但是,出卖捕鱼权问题出现了意外的波折……”快良说,他的表情毫无生气。

中冈一直静静地认真听着。快良觉得他那样子不象个警察,倒更象一个研究员。

“《赞岐日报》透露出在四国公司背后有四国石油公司活动,结果发生了一起大混乱。因为据说四国石油公司有个长远规划,打算将来把岛全部收买过去,建立巨大的石油储存基地。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已经不是我们自己能解决的问题了。市民联合会也插进手来,每天要求‘反对石油、保卫大海’,我们收到了大量表示反对的电报,最后以致于有些文化名人和大学教授也来说服我们……”

“四国石油公司有什么反应?”

“嘿,事已至此,再也无须装模作样。四国公司进行突击进攻,金钱作战。营业员夜里到各家串联,而白天则是市民联合会到各家来动员。那时还没发生现在这样的石油危机,四国石油公司也发表声明表示不用作石油基地,态度缓和。尽管他们说要在这里盖别墅、职员的休养设施以及娱乐中心,但将来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总之,市民联合会和大学教授们责以大义,反对出卖海洋,最后僵起来了。”

“就连我们也曾经跑到县政府要求海洋污染的赔偿呀!”

这倒不是讽刺。中冈被快良的话吸引住了。充满着大海气氛的渔民生活渐渐明晰起来。在这中间,安高恭二和秋宗修的纠纷将怎样表现出来?而且这些与安高的失明和晕船以及秋宗的异常经验又有什么关系呢?

“好么!这下子可要了命了。”

市民联合会提供的石油公害的数字可决不是开玩笑。四国石油公司日产二十万吨石油产品,它每年排出的三废里包括大约一万二千吨二氧化硫气体、七千吨煤烟、二千八百吨废油和二千吨氧化氮。此外它每天还把三十几万立升的海水用作冷却水,当然排出的冷却水里也含有废油。

另外,四国石油公司是一个石油化工联合企业,还包括一家四国石油化学公司,情况更加严重。石油化工企业在各种工厂中三废最多,它们主要包括氰化钾、硫酸、氢氧化铝、亚硝酸钠、苯酚、甲酚、鞣酸。这些将在一瞬间使大海变成坟地。此外,在这岛上还要建立中继基地,安装巨大的储罐群。万一发生火灾,那这岛就会变成货真价实的红烧全猪。

听到这些解释,就是快良本人也感到浑身冒冷气。他们还听到一系列的情况。据说在石油联合企业和重工业的附近地区种植的桔子,黄色果皮上绽开无数硫酸烟雾腐蚀的窟窿;即使在这些地区捕到鱼,也会因带有油味而无法食用;渔船通过工厂附近海域时,如果养鱼槽的塞子松动,外面的海水混人鱼舱,会使原来捕到之后存放在养鱼槽中的鳝鱼突然中毒死去;不仅如此,炮铜制造的滤网仅仅一年就会蚀断,象火柴棍般粗细的铜丝仅仅一个月功夫就被腐蚀,变得只有头发丝粗细。当他们面前摆出这些事实的时候,不用说快良,就连主张出卖的急先锋安高也不得不陷人沉思。

正在这时,就象是火上加油,政府发表了鱼和水产类的安全标准,这就是当时的PCB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