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安高恭二遭到这么个结局,要说这背景的话,一言难尽呀……”

青岛渔业合作社理事长快良和尚眨了眨海风吹红的眼睛,看着中冈。

大海一直延伸到位于岸边的合作社脚下,涌起阵阵轻微的波涛,充满着春天的甜膩气息。蛇一样蜿蜒伸展的海堤远处的水平线上,可以了望到四国石油公司所在的坂出市。晴空万里,可唯有坂出市上空烟气弥漫,象灰蒙蒙的雾气似地笼罩着永不散去。隔着架设本州——四国大桥的狭窄水路,可以看到本州南端玉野市的一部分在右边和它遥遥相望。航行在海上的宇高客船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着白光。在它的前面,刚刚下水航行的汽垫船喷射出水雾,飞快地滑过蔚蓝的大海。

“我有的是时间,能请您谈一谈吗?”

中冈点了点头说道。他从高松港上船之后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渡海来到青岛。当他得知渔业合作社的理事长是岛上惠明寺的住持的时候,感到几分惊异。当然,无论是任何地方的住持,现在没有不兼营别业的。但以杀生为业,这还是初次听说。快良理事长本人也是一个渔民,他年近五旬,虽然肤色黝黑,外表完全象个渔民,但他身材魁梧,使人感到他很有威望。

“谈到根本原因,就是因为濑户内海污染,这一点你也了解,就不必多说了。安高之所以遭到这种结局,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把岛上相当多的私有地和一部分捕鱼权出卖给四国石油公司。另一个原因就是时隔十来年后,不知什么缘故,鲻鱼群又来到岛北端的岩根矶。”

快良勉勉强强地开始说道。

由于传说秋宗修谋杀了安高恭二,当地警察已经来进行过调查。那时候,他只是作为动机介绍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争执。如今犯人已经逮捕,案件已经有了归结,他也刚刚喘了一口气。但就在这时,突然又从警视厅来了一个侦察员。对快良来说,这是个很难对付的对手。这位警察提出,除了县警察局调查的内容以外,所有的情况都希望毫无遗漏地进行了解。而其中有些部分是快良最不愿意触及的内容。如果能够想办法躲避,他很想搪塞过去。但是面对这位冷若冰霜的中冈,他只有屈服了。因为中冈背后有警视厅这个背景。

“您说的捕鲻,就是指《赞岐日报》报道的奇迹火焰的鱼群那件事吧?”

“对。报纸和电视大肆报道,又是什么海洋的奇迹呀、奇迹的鱼群呀,最后是一场空。但是按事情先后,恐怕得先从捕鱼权谈起。”

快良毫无滋味地喝着自己泡的茶。

香川县坂出市。在沿岛架设的本州——四国大桥坂出市这一端有两个小岛叫做濑居岛和沙弥岛。《万叶集》里有一首柿本人麻吕作的诗。诗中有这样的诗句,“群岛众多名声远,狭岑岛畔荒矶面……”奈良时代诗人柿本人麻吕曾在旅途中遭受风暴,漂流到这里的沙弥岛上(即诗中狭岑)。诗中的意思是说,波涛汹涌的海滩和绿色映在海中,这是多么秀丽的岛屿啊!

一九六九年,番州工业区第一期工程峻工。这工程填海造地把沙弥岛和濑居岛连在一起,一直延伸到坂出市。随后决定在这一地区建立石油企业和火力发电厂。

市议会淹没在一片怒吼和喧嚣之中。

渔民首先反对。大约有七百人冲进会场,高呼“反对石油进驻”的口号。县警察局机动队对此进行了弹压。一方面是驱赶,一方面是怒吼和妇女的惨叫,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仅仅六分钟时间通过了建立工业的议案。于是愤怒的渔民又开始冲向县议会。当然这是不可能取胜的。石油、化工、电力、重工业以及化学合成工业等一系列大型工厂在番州建立起来。这对于县和市来说简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正如同六十年代是濑户内海时代的呼声一样,这些工厂建成了,简直就象是在不毛的大沙漠里引进了清水。为了在自己管辖的县里建立企业,这些官僚们拼命地对企业顶礼膜拜,甚至有一位县知事每到东京一定去仰拜浅草观音,诚心祈祷,这件事至今还传作佳话。“决不落在其它县后面!”这是那些迫切希望摆脱贫困的地区的一种呻吟。——这种作法的结果最终表现在国家政策方面。这就是制定了新兴工业城市建设促进法和工业配备特别区域配备促进法,要求工厂从京滨、阪神的密集地带分散出去。

事实上,在濑户内海周围确实集中了大量企业。这些企业的产量相当于法国和德国两个国家钢铁工业的总和,并且超过了整个英国的石油量。

然而还不仅仅只是这些。香川县一直焦灼地注视着许多大型企业在濑户内海对岸的冈山县临海工业区建立起来。香川县当然也想到要引进企业,但却没有相应的土地。但是番州神奇地建成了。由于决定疏峻附近的航道,最初曾设想把番州作为疏峻航道挖出的砂土的堆置场。后来有人提出了非常高明的方案,认为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利用两个岛填海造地,建立企业。这时候,本来已经几乎决定要在水岛地区建厂的东亚重工业公司第一个响应。这些钢铁重工业集团背离冈山县的原因就是因为这里地基坚实。于是香川县也第一次出现了脱离农业的一缕曙光。因此决不会仅仅因为渔民这么闹一闹就可以影响县政府那种象向日葵一样的向日性热望。

市里估计,番州完成时税收可达二十亿。这个数额可以和市的预算相匹敌。按照县市希望摆脱贫困的愿望,这二十亿光芒四射,简直超过太阳。

就象被巨人的膀臂卡住了脖子,沙弥岛上的渔民被填海地逼得走投无路。他们的船篷上出现了无数黑色的窟窿,家里到处布满了黑灰。太阳昏暗了,海洋散放着恶臭。尽管如此,在行政当局的眼睛里这些企业却象是一轮金色的太阳。渔民们叹息道:“这些家伙们装足了腰包,发了疯。”但是并不仅仅是县市的行政当局发了疯。番州西邻有个叫宇多津町的镇。这个宇多津町从旁边进行干涉,要求把税收的一部分交给他们。填海地虽然在坂出市,但这里原来是海洋。海洋有一个捕鱼权的问题。他们要求按照这个比例进行分配。问题恶化,后来提交县里进行裁决。

同一时期,位于更西部县境上的观音寺市也提出了与此相似的要求。那是在刮过台风之后。大海突然变得发红,散发臭气。大量的死鱼漂到海面上来。经过调查,发现观音寺市的海面东侧有一个半岛形状的海角,形成了海湾。在这一带海域中布满工业污泥,宽度一直延伸至十二公里左右。犯人是位于县境另一侧的爱媛县伊予三岛和川之江两市的造纸厂。从这近八十家大大小小的造纸厂排出的废液每天达四十万吨左右。在沿岸二十公里宽的海里形成了厚度大约两米左右的工业污泥层,三公里宽的海面完全变成了不断冒出气泡的死的海洋。工业污泥事件一下子盖过了古今盛名的田子浦的名声。在当地渔业合作社中也出现了同类问题。工厂方面对当地渔业合作社给予了补偿。但是观音寺渔业合作社的抗议却被驳回。原因是两者之间没有必然关系。尽管嘴上说没有关系,但现实情况却是大海中布满了台风卷来的工业污泥。香川县县厅估计损失为二十亿,愤怒的渔民开始对海面进行实力封锁,问题发展到中央公害审查委员会。

同样的问题也象一阵风似地在濑户内海各个地区此起彼伏。各县都抓紧时机,神速地通过了建设企业的决议。

这是战国时代的开端。

大家在对付其它县时,团结一心共同战斗。但是,即使象是同一个渔业合作社内部的渔民们,一旦建立企业成为自己合作社内部的问题时,他们就立即分成拥护和反对的两派。甚至在不少地区还酿成流血武斗,以至最终导致诉讼。姻亲反目,昨日的仇敌今日却成为盟友,而敌人的敌人则又成为自己的盟友,倒戈、内讧、分化瓦解已经司空见惯。市民联合会、县和企业又是支持,又是分裂,以至于有些渔民看不清其中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情况。

安高恭二也是合作社理事之一。就是在这时候,他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难道我们不是也有权利要求补偿吗?”安高的脸上现出沉思的神色。

“什么补偿呀?”快良怀疑地问道。

“你说什么呀?还不就是海洋污染。”

“海洋污染?……”

快良越发感到疑惑。他虽然知道安高绝不是在开玩笑,但却不理解他的话的含意。

“我说理事长,这海洋污染绝不单单就是水岛、坂出,还有什么观音寺、川之江这些地方。企业的这帮家伙,他们给直接倾倒废液的当地渔业合作社赔偿了好几亿、好几十亿。可稍微离开一点儿的地方,他们就胡说什么没有必然关系,不予理睬。可哪里有这种混帐道理呢?海是连成一片的,鱼又是游来游去的。明摆着,因为濑户内海这一带建立公害企业,海上出现了红色潮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咱们合作社前年那两千万元的人工养殖鲥鱼不是都死了吗?可咱们却没有要求赔偿。哪有咱们这样的傻瓜!”

安高发了火,脸色铁青。

的确是这么个道理。无论东西南北,海是连成一片的。涨潮和落潮是每六个小时一个循环。假定流速每小时两海浬,那末六个小时就要流出二十几公里。再加上海风,由于搅拌作用,污染只是一个劲儿地不断扩大。这个道理小孩子也都懂。但是成年人却居然不理解这个道理。按他们的道理,虽然临海衔接的两个市的那一面每天排放四十万吨的工业污泥,但是无法证明这些污泥已经扩展到临近的海面。换句话说,由于行政区划不同,因此就象国境那样,在海上也产生了阻止海流的屏障。按照这个道理,那边的海水和这边的海水不同。当然,如果要承认了正当的道理,那就必须承担整个瀚户内海污染的责任。这样一来,甚至对食用濑户内海捕到的鱼的人们也负有赔偿的义务。企业当然不会傻到这种地步,于是就用必然联系这种办法搪塞。

“别处的渔业合作社已经拿到了好几亿赔偿。可因为污染捕不到鱼,哪儿不是一样呢?我们的海也被污染了,咱们也活不下去,可就是一分钱的赔款也拿不到,难道有这种混帐道理?咱们就能这么受气?你们看吧!水岛、坂出、还有川之江跟咱们的渔场紧紧相连,为什么我们就该吃这种哑巴亏?”

安高透过窗口向海面扬了扬下巴。那是一张长年在海上晒黑的充满刚毅的面孔。

窗外可以看到暗黑的、死水一样的海。坂出市就不用说了,虽然看不到水岛和川之江,但其实不过一水之隔。从那里排出的含腈的剧毒废液,重金属、油和工业污泥污染了海洋,不断地造成了红色的巨浪潮水,眼看着由于这些毒剂而死亡的红色海洋就象是灭绝了马克白斯的森林一样给人们带来恐惧。

在这种恐惧的压迫下,青岛的大部分渔民已经离开了海洋,剩下极少数的人们也只是稀稀拉拉地出海。现在只不过是组织了一些空具名义的会员,勉强维持了足以组成合作社的人数。来到陆地上的渔民们大部分都到大坂去干活儿。剩留的人们每逢出海和归来时看到四处散乱的破旧渔船,更加感到无限凄凉。悲哀使人心酸。

就是快良也抱有同样的心情。理事长不过空有其名,很少发给工资,而且由于岛上人不断出走,施主也减少到只有少一半。但是只要还有施主留在岛上,他就不能拋开祖先辈辈相传的寺庙而离散他方,所以还是死抱着大海。

在这一点上安高的情况也很相似。几年之前,安高对内海渔业感到绝望,打算出远海搞远洋渔业,因此下劲儿用功,取得了乙种海员的资格。他高高兴兴地参加了一次远洋捕鱼,但只此一次他就不再干了。据说他受不了那种孤独的海上生活。这种工作和他的想象迥然不同,过日子简直象是在坐监狱。由于独身生活反应,斗殴不断,说得直率一点,那完全是流亡者的集团。最后他只好又回到熟悉的海边。虽然他仍然打算充分利用海员的资格,但是没有人雇用毫无经验的安高。

其实,安高家里只有老母和老婆两个人,所以尽可以到陆地上去城里居住,但他又不是那种灵巧人。除了大海以外,他再也找不到生计。如果安高被迫停止打鱼,那他就只能坐以待毙。快良认为,如果有一个人最后才放弃打鱼,那这个人一定就是安高。

遇到盂兰盆节时,以前离开大海到大坂去的人们回到岛上,逢人就说些诸如已在大坂盖了宅子一类兴旺发达的事情。他们来到港口买鱼时,总是显得很不高兴地询问些污染程度如何一类的话,安高和留在岛上的渔民只好对他们露出心情复杂的微笑。

“不过,要求赔偿,咱们又该向谁要求呢?”

快良歪着脑袋思索起来。

“县政府。咱们抱成一团到县政府示威就行,因为县政府对引进企业负有责任,当然也就有义务给补偿。到其它县去交涉是第二步,至少咱们由于红海潮毒死的鯽鱼要想办法补回来。不过,理事长,也许咱们要求半天他们还是不给。不过人们到处都闹着要求赔偿好几亿,唯独咱们傻呆着等穷,天下没这个道理!报纸和保卫濑户内海市民联合会肯定会支持咱们!”

安高越来越激动。

“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大概不一定办得到。不过被人讪笑一通罢了。”

“嘿,理事长的意思是说我们没有生存的权利吗?”

安高的声音很粗野。

“我可没这么说。”

“首先,理事长打算退缩那可不行。如今村公所有报警器,早年间每当发生火灾或是海船遇难,就要到寺里敲钟告急。我想如今正应当是和尚向大海猛敲吊钟的时候。”

安高的眼睛炯炯发光。

“吊钟……”

快良自己对自己说道。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有二十年没有敲过吊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