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好杰克,爱梅便抱着小男孩回他位于三楼育婴室的床上,替他盖上被子,蹲在床边,轻轻抚摸他的头。

“我了解失去妈妈的感觉。”她呢喃。“我妈妈在我比你更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以前我也常哭,因为我想念她,而且我甚至记不得她。”

杰克用拳头揉眼睛。“我要她回来。”他泪眼蒙眬。“我不喜欢这里。”

爱梅叹口气。“有时候我也不喜欢,杰克,但尼可是你父亲,而且这是你属于的地方。”

“我要逃走。”

“丢下我和『参孙』吗?那会使我十分悲伤,杰克。”

他沉默着,头埋进枕头里,眼睑疲倦得抖动。

“我有个主意。”爱梅说下去。“明天我们何不一起逃走,顺便带盒野餐呢?我们去找个池塘玩水、抓青蛙。”

“淑女不喜欢青蛙。”他爱困地说。

“我喜欢,我还喜欢昆虫、老鼠……除了蛇以外。”

“我喜欢蛇。”

爱梅微笑的倾身吻他的头发,她从来不曾对一个小孩产生如此的保护欲,连自己的弟弟都不曾,但是他们有爱的家庭,这个小男孩一无所有,有的只是一位漠不关心的父亲。

“晚安,杰克。”她低语。“一切会没事的,我会永远照顾你。”

“晚安,爱梅。”他喃喃,说完便睡着了。

爱梅吹熄油灯,静静的离开他的房开,走向尼可的套房。

她心中充满一股力量,现在该是为孩子的事再次面对他的时刻了,一次解决,她要说清楚让杰克留下来,而且尼可必须多少和他沟通一下,叫孩子替父母过去的疏忽和失误来受苦并不公平。

杰克是安琪洛夫斯基的后代,他有权利继承这个姓氏所含括的一切。受教育、继承权、承认他的出生……这些是他需要和配得的,尼可没权利拿走。

她气恼的发现尼可并不在他的套房,她找了一下,又下楼去问史坦利,他是不是知道尼可在哪里。

司阍面无表情的告诉她。“王子出去了,王妃殿下。”

“我明白了。”

爱梅转身,隐藏自己的迷惑和伤害,夜深了……尼可会在这么晚离开的唯一理由是去找另一个女人。

即使最近他们时而争吵,距离疏远,他都不曾对她不忠过,突然间她好想哭,如果自己可以追上他,告诉他——告诉他什么?如果尼可想找别的女人,她根本阻止不了,显然他是厌倦她了,没得到满足,尼可王子已经厌倦他妻子的床。

“你该死,尼可。”她低语。“最后我会恨我自己和恨你。”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来踱去,走了几个小时,直到仆人都休息了。她才如梦初醒,知道嫁给尼可是个悲剧的错误,他们的婚姻不可能有转机,事实上注定会更糟糕。

尼可的不忠将会羞辱她,这件事会引发更多的争执和苦涩埋怨,除非她有办法变得像她一样的冷硬无情。她的家人对尼可的判断完全正确,但是她的自尊不容许她承认,她真渴望有个朋友可以让她信赖、听她诉苦。

爱梅走下楼梯,坐在底端的台阶上,双手抱住膝盖,等丈夫回来,她所需要的只要看他一眼,便知道他是否不忠。

就在黎明之前,马车的车轮声使她在半睡半醒中醒过来。她坐直身体,酸疼的肌肉令她瑟缩了一下,她用力眨眨眼睛,瞪着前门,全身忧虑的绷紧。

尼可走了进来,外表蓬乱苍白,混合着酒、香水和性的气味传进爱梅的鼻孔里,他真的做了,她心想,胸口突来的疼痛令她畏缩着。

尼可直走到楼梯前才看见她,他突然停住脚步,脸上闪过乖戾和叛逆。

“你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她的声音颤抖,充满憎恶和愤怒。“我会努力对这件事世故一点,尼可,你不必提醒我这种事常在上层阶级的婚姻中出现,不过你最好习惯常去找其它女人,因为当你再来找我时,那将是地狱结冰的日子!”

“对于你,我高兴怎样就怎样!”尼可嗤之以鼻,走过来俯视着她,态势威胁。

“你是我的妻子,我拥有你的身体和灵魂——当我一弹手指,你就得随时随地欢迎我。”

爱梅狂怒攻心,伸出握紧的拳头,直接命中他没刮胡子、那令人憎恶的睑,它的力道一路震上她的手肘,那一拳令尼可大吃一惊,摇摇晃晃的倒退几步,表情愕然,爱梅也是吃惊地瞪着他,不知道他会不会以牙还牙,她木然的等待,揉着疼痛的手腕,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如何。

尼可沉默不语,他们都沉重的喘气,瞪着对方。尼可抬手摸摸下巴,发出干涩的笑声,爱梅静止不动地看着丈夫走开,上楼回他房间,直到最后的脚步声消失,她才跌坐在台阶上,头靠在膝盖上,她从来不曾感觉如此受困而无望。

接下来一周爱梅和尼可没有交谈,只有彼此碰面时尖锐的对答几句,爱梅了无胃口和睡意,觉得自己像是住在敌人的阵营,入夜时躲在上锁的门后面,白天步伐匆匆,避免和尼可照面。

她知道自己形容憔悴,甚至连苏先生都试探的问她是不是病了,至于尼可则敏捷而且有充分的休息,爱梅更加生气的发现他似乎对这种处境很自在,故意制造屏障,希望就维持这样。

爱梅尽力忽视她丈夫来来去去的行踪,告诉自己她才不在乎他有没有外遇,他不只是毁了诺言,似乎连维持表面的友谊都没兴趣,在杰克出现之前一切都很顺利的,为什么尼可如此难以忍受男孩的存在?为什么单单看着那孩子似乎伤害了他?

讽刺的是,爱梅和尼可的婚姻每下愈况,她和杰克的关系却愈加坚固,他开始信任她,而她更决心不背叛那种信任,甚至他会不可避免的开始问及关于尼可的问题,为什么他父亲不和他说话?为什么他总是皱着眉,很安静?

“你父亲是个奇特的人。”爱梅努力在善意和真实间找到正确的平衡点向他解释。

“他曾经有过很艰困的生活,你有没有看见他手臂上那奇怪的记号?那些是他过去可怕的经验所留下的疤痕,他受了很多的痛苦,当他很冷淡或是很不公平的时候,你必须记住他无能为力,我们全是经验的产物,就像动物园的动物,有些狂暴坏脾气是因为牠们以前受过伤害……因为牠们害怕……”

“我父亲害怕?”杰克严肃地问,直视她的脸。

“是的。”

“他会改变吗?”

“我不知道。”

他们一起来到动物园,查看猩猩的铁丝畜栏,“丽欧”找到办法解开铁丝,那个洞大得足以逃出去。

“顽皮女孩。”爱梅责备道,检视损害的程度。

“丽欧”漠不关心的别开眼睛,瞪着头顶的天空,过了一下下,牠捡起一颗橘子,开始剥皮。

爱梅和杰克相对而笑。“聪明的东西,牠一定发现松开的一端,就开始解开,我们必须修理这个洞,杰克,我们需要一些工具……”她有种奇特的感觉,但仍说下去。“可能在马车房里……”

“爱梅。”一门口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唤她。

那一刻爱梅动都没动,“丽欧”看见新来的人,缩缩唇,发出亲吻的声音。

爱梅终于控制好自己足以面对来人。“麦爵士。”她冷淡地转身。

亚当看起来一如往常,只是头发长了些,他穿黑条纹长裤、灰色背心、羊毛外套,看起来很英俊,他神情严肃,眼睛温柔而搜寻。

“你比以前更漂亮了,爱梅。”

爱梅的目光飘向他的左手,那只婚戒就像泼在他脸上的冷水。

“你怎么知道来这里找我?仆人不该允许——”

“他们没有,我把马车停在产业外,沿着车道走过来,我知道你会来这里,我一直等到没人在看,才穿过外面大门,经过花园——”

“门应该上锁。”

“它们没锁。”他耸耸肩。“这里并不难找。”

面对爱梅泠硬的沉默,亚当的目光转向了她身边的小孩。“这是谁?你的小弟威廉……或是柴克?”

“都不是,是我的继子杰克。”

“你的继子……”

爱梅目睹惊讶、懊恼,然后是一丝同情闪过亚当的脸,其中最影响到她的是同情,那使她的自尊受到冒犯,她宁死也不容许任何人尤其是亚当,对她的遭遇抱憾及同情。

“恭喜你结了婚。”她用向尼可学来的轻蔑语气说。“最近我很幸运遇见你的大舅子,他把你形容得很迷人,看来他是不太了解你。”

以前备受她急切讨好的亚当对她现在的态度感到很诧异。“爱梅,你的语气不像你自己!”

“过去几个月我改变许多,谢谢你和我丈夫。”

“爱梅?”杰克对她的语气感到不安。“怎么了?”

看见小男孩的脸,她软化下来。“没事,”她呢喃。“麦爵士是我的旧识,你何不回屋里,请厨娘给你一些糖?告诉她我说可以。”

“不,我下想——”

“杰克,”她坚决地说,鼓励地一笑。“快去。”

男孩顺服了,拖着脚步,边走还边回头,“丽欧”坐在笼里的角落开始拨橘子吃。

“我必须见你。”亚当静静地说。“我必须确定你了解在这之前,真正发生的事情。”

“我全了解,不必听你的解释,我们现在都结婚了,你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事实很重要。”亚当坚持道,那种激烈是爱梅不曾见过的,他向来都很安静回避难以捉摸。“除非你听我说,否则我不走,爱梅,无论任何人怎么说,我是真的爱你,现在依然,直到失去你,我才知道那爱有多深,你太特殊,要爱你太容易。”

“要离开也很容易。”

他对她的嘲讽充耳不闻。“我是被威胁要离开你,我并不想走,但又不够坚强的站起来对抗他。因此,我会终此一生天天为此懊悔。”

“谁威胁你?我父亲吗?”

“你丈夫,舞会过后第二天早上他来见我。”

“他说什么?”

“尼可叫我离开你,永永远远,否则他会确保我的生活是在地狱里,他说我该找别人结婚,因为我无权追求你,他暗示我若再流连下去,就有人会受伤害。我很害怕,爱梅,为我俩害怕,你可以恨我这个懦夫,但至少你必须知道我爱你。”

爱梅愕然得刷白了脸,亚当的故事完全契合她对她操纵人、欺骗人的丈夫的了解,她想起亚当抛下她后,尼可安慰她的方式,利用她的受伤害和羞耻……并在她发现亚当结婚的那一夜引诱她。

其中每一个行动都细心盘算过,尼可先是摧毁她和亚当的爱,技巧的破坏她的生活,只为了达成他的私欲,而且还鼓励她把一切归咎于她父亲。

“请你离开。”

“爱梅,说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是这并没改变什么,已经太迟了。”

“不至于,我们可以补救我们一度拥有的。”

爱梅难以置信的望着他,还有什么好补救的?现在他究竟要什么?

“你在暗示婚外情吗?”

这个字眼似乎把亚当吓了一跳,她看得出来他没料到会被公开说出来。

“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直接了当。”他含笑的呢喃。“这是我最爱你的地方之一,我只是试着说我想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我想念你,爱梅。”

她闭上眼睛,回想亚当曾经如何的温暖和关心,她也想念他,如果此刻能投入他怀抱,让他的吻来安慰她该有多好。

可是她已经丧失了那种特殊的自由,只因为她丈夫不忠,并不意味着她也可以抛弃自己的原则,通奸是没有借口的。她不能原谅自己。

“我想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你。”

“我会满足于只有你最小的一片芳心。你是我的真爱,梅,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一点,连罗尼可都不可以。”他的表情冷硬。“天哪!懊有人帮世界一个忙,把他除掉,以免他再摧毁任何天真的生命!”

叩门声使尼可不耐地抬起头,他一整个早上都在头疼,而这使他难以工作,数字和文字似乎在他眼前起舞,该死的宿醉,他心想,下定决心,要开始限制晚餐后喝的伏特加。

“什么事?”他问。

苏罗勃探头进来,表情十分兴奋。“尼可王子,我来报告我几乎完全复原了那幅画,当然还需要一些修饰工作,不过已经可以看清原始的肖像了。”

“我稍后再看。”

“王子殿下,你可以允许我立刻拿下楼来给你看吗?我认为你一定会很惊讶的。”

尼可扬扬眉毛。“好吧!”

艺术家匆匆离开,忘了关上书房的门,尼可皱着眉,再次埋首工作,但是那些数字似乎难以理解,他听见一个嘎吱的声音,再次望向门口。

杰克手里拿着糖球站在那里,他每咬一口,都有一些碎屑掉在地上。

“你要什么?”

杰克没回答,一径好奇地看着他。

“爱梅在哪里?这个时候你通常和她在一起。”

杰克开口了,那粗鄙的乡下腔向来令尼可惊奇,一个有着古典的俄罗斯人五官的孩子会有这样的口音。

“她在动物园,有个男人来找她。”他说。

尼可觉得这孩子是故意来告诉他的,希望尼可会出去赶走那个陌生人。

“在哪里?”他以压抑的声音问。“和老虎在一起吗?”

“不……是『丽欧』。”

尼可穿过落地窗直接到屋外,他才走到花园中间,便看见爱梅从马厩出来,关门声使他发觉到有人正走向前门的车道,他挣扎在去追访客和逼问爱梅之间,最后决定选择后者。

他大步走向妻子。“那是谁?”他质问。

“一个老朋友,事实上是麦爵士。”爱梅脚步不停,尼可抓住她手臂,被她甩开。

“别碰我!”

“他要什么?”

“没有。”

一波盲目的嫉妒淹没了他,他一路跟她进入宅邸。“我要和你谈。”他握住她的手拉进书房。

“别用这种装腔作势来侮辱我的智能。”爱梅轻蔑地说。“你才不在乎我或我做了什么!”

“告诉我他来的原因。”

她的眼中闪烁着恨意。“亚当告诉我你所做的事;你威胁他,使他避开我,你利用我最脆弱的时候,操纵一切和我结婚。”

“姓麦的不必抛下你,他有选择的机会。”

“亚当伯你,而我并不怪他,你邪恶又自私,世界少了你会更好。”她压低声音。

“我真恨你对我所做的,尼可,你毁了我的一生。”

即使冷酷无情,妻子的表情却让尼可畏缩,他凄凉的发现这是事实,她是恨他,而这全是他自己造成的……为了救他自己,必须把她推开……然而他成功的证据并末使他欢欣高兴,这一生他从不曾如此困扰过。

他的头好痛,耳朵嗡嗡响,声音好尖锐,他揉着前额想要纾解痛苦,现在不能再争辩下去——稍后再来处理他太太的事。走开,他想说,可是说下出来,他的大脑不清楚……一切都纠缠在一起。

“怎么了?”爱梅尖锐地问,但他困惑地摇摇头。

苏先生在此时走进书房,手拿着画。“王子殿下。”他毫末察觉自己的介入,还对爱梅微微一笑。“王妃殿下,我修复了肖像,你一定要看,太棒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画架在尼可的书桌上,退后一步。“你看。”

尼可盯着那幅肖像,那是个三十岁初头的男子,金发、琥珀色的眼睛……颧骨很高我的天……那就像在照着镜子,和他完全相像,那是我的脸、我的眼睛……

那一剎那他的头剧痛,他试着别开目光,但又不能。

他模糊的察觉爱梅的惊呼声。“是你!”她说,最后一个字一直在他脑中回响:你你你你……

尼可绝望的试图逃走,可是身体不服从,他步伐不稳,摔倒在地上,那幅画似乎把他朝里面拉,像磁石般,吸住他的灵魂和所有的生命力,他沉入黑暗当中,所有的颜色、感觉和时间,全像流星般的一闪而过。

他快死了,他心想,心中涌过惊恐的懊悔,他过的是多么空虚的生活,没有人哀悼他的失落,他突然好想要爱梅:需要感觉她修长强壮的手臂环住他,她的温暖……可是那里一无所有……只有他自己那即将熄灭的思绪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