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点过后,洛格终于在返回伦敦途中,来到布罕夏,但是他确信洛斯特伯爵还未就寝,伯爵向来只睡几小时,就像一只忙碌的老蜘蛛,趁着夜深织网,希望在早上捕捉不幸的牺牲品。

洛斯特天性会找出人的弱点,利用一番。例如说服一个新寡妇以低价出售房屋,或是在亲戚临死之前,重立遗嘱,以他为最主要的受益人,这些都是安德说的,他们俩还一起嫌恶的嘲笑老人的贪婪。

想到自己是何家的一份子——老天,是洛斯特的儿子——令洛格反胃。他向来憎恶伯爵的工于心计和掠夺一切的习惯,想到自己也有相同污秽的血缘真是不堪,比当秦保罗的儿子更不如。

马车经过一间大农舍,是他几年前替秦家改建的。玛丽、保罗和三个子女舒适的住在那里,洛格资助整个家庭的开销,唯一的条件是他们不得到伦敦去见他。他认为这样的开销只是小小的代价。

马车继续前进,来到雄伟的乡间别墅,黑暗中它的轮廓仍然相当熟悉。这是何家历代的建筑,它的外观和现任的伯爵一样,显得冷峻,难以亲近,难以攻入,窗户小而窄,似乎严防人入侵。

洛格自小认识这里大多数的仆人,不需通报便进了门,径自到书房,他知道伯爵向来在这里。

“洛格,”伯爵抬头看他一眼。“所有夜深来访的人当中,我最没想到是你。”

洛格在门口迟疑了一下,一时目瞪口呆,在外观上,他和洛斯特毫无相似之处,只有体格一般。但是老人的下巴,那高傲的微微凸起,鼻梁的形状,浓密的眉毛——老天,他的五官真不相同吗?

他顾不了心的悸动,径自走了进去。“最近我似乎常做不速之客。”他走到放着版画的书桌前。

洛斯特立刻将版画移开。“你是来埋怨我抢走你想标购的版画吗?”

“我从不抱怨,爵爷。”

“几年前我不幸看了你制作的荒谬的查理二世一剧,就此希望再也不必看见这种发牢骚、悲不自胜的演出。”

“我只按照剧本演出。”

“我怀疑莎士比亚下笔时心中有那样的意图。”

“你对他很熟悉,对吗?”洛格问道,老人蹙眉以对。

“无礼的混蛋,告诉我你来的企图,然后请回吧。”

洛格打量他良久,心中有强烈的冲动,想要不发一言,就此告辞。

“呃?”伯爵扬眉询问。

洛格半坐在书桌上,随意地推开版画,给自己空间。“我有个问题,告诉我,爵爷——你认识方妮儿太太吗?”

洛斯特面无表情,只有握住杯于的手指收紧。“方妮儿,”他徐徐重复。“这个名字不太熟。”

“她曾经是女演员。”

“我应该知道这种小事吗?”他直视洛格,似乎毫无隐瞒。

洛格心中有某种东西崩塌,开始明白方太太说的是实话,他的胸口有一股疼痛的空虚,使他必须吸口气稳住自己。“你说谎太驾轻就熟了。”他沙哑地开口。“不过这是出于多年的练习了,对吗?”

“或许你该告诉我为什么到我家来发脾气,是不是方太太说了什么闲话?”

洛格双手紧握,整张脸都气红了,他真希望自己也能像洛斯特那样漠然,几个月之前那位精于自制的史洛格呢?他向来能够将感情留在舞台上,现在似乎是处处流窜,难以收拾。

“你该死的如何容忍你自己?”洛格声调不稳。“你怎能把自己的亲生儿子交给秦保罗那种残暴的人。”

洛斯特放下手中的放大镜,脸色有些灰白。“你疯了,史洛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让我恢复你的记忆,”洛格野蛮地开口。“三十年前你将私生子交给秦保罗抚养,问题在于他们连养狗都不适合,何况是孩子。此后十六年,我受尽我‘父亲’的毒打和虐待,次数多得数不清,你一直都知情,却不制止!”

洛斯特终于移开目光,假装检查放大镜,考虑如何应答。洛格一手揪住对方的衣领,把他半拎起身,直到两人鼻尖对鼻尖。“你欠我事实的真相,该死,”他咆哮。“承认我是你的儿子。”

洛斯特脸色一变。“放开你的手。”

他们僵在那里似乎很久很久,然后洛格松开手,洛斯特坐回椅子里,拉扯被扯毁的衬衫。

“好吧,”他说。“我承认,你是我和方妮儿女儿的私生子,我本来可以把你送去孤儿院,就此不管,那种命运比在秦家更糟糕。再者,我并没有旁观你被秦保罗虐待,在他太残暴之前,我威胁要收回他的土地和津贴。”

“我该感谢你吗?”洛格在外套上擦手,仿彿手很脏似的。

“你当然觉得我应该给你更多,”老人冰冷地说。“事实上,我曾经对你有所计划,直到你坚持朝舞台发展,如果你选择其他职业,我可以为你做更多。”

“现在我了解你憎恨剧院的原因,”洛格咕哝。“它让你想起我母亲。”

洛斯特眼中闪出怒火。“我给莉莎更好的生活,若不是你,她今天仍会活着,对她而言,你太大了。以致她难产而死,都因为你这贪吃的小鬼。”这个指控像爆炸的枪声,洛格几乎被迎面震倒。“老天!”他觉得很难过。

洛斯特的神情仍然冷酷,语气却有些软化。“我想你也无能为力。”

洛格再次抓紧桌沿做为支撑。“你有告诉安德吗?”

洛斯特摇头以对。“没那个必要。而且他最近的状况,说了只会更糟。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清醒过了,这件事可能会害死他。”

“我不怪安德酗酒,方太太说你是我父亲时,我也是立即找酒瓶。”

“安妮儿——那个爱管闲事的老太婆,”洛斯待摸摸下巴。“我就知道终有一天她会惹麻烦,她为何选择现在去找你?”

洛格不打算解释,就让洛斯特从他人口中得知吧。“我不知道。”

“呃——接下来你的下一步呢?会不会安排和安德兄弟大团圆,说你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洛格摇头以对。“我并不打算说出来。”洛斯特似乎很惊讶。“希望你明白,即使我选择认你,私生子也没有继承遗产的权利。”

“我不想和你有关系。一毛钱都不要。”

“如果你——”

“我出生的那一天起,你就不想和我有关系。”洛格苦涩地说。“我很乐于配合你的愿望,你只有一个儿子,有幸得到你当父亲的注意。”

“我和安德很好,”老人反驳。“是你造成他今日的酗酒。”

洛格目瞪口呆。“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给他钱,你误以为在帮他,却使问题更糟糕,只要有人替他还债,他会一直放纵下去。”

“你宁愿那些耍狠的债主打断他的腿?他们会找人拆了他的每一根骨头——如果他运气差的话。”

“安德必须面对他行为的后果,否则我死后,他终会因欠债被关入监狱。我会感谢你不再介入他的生活。”

“乐意之至。”洛格走向门口。

“史洛格。”老人呢喃。

洛格停在门口,并没有回头,洛斯特再次开口。“我一直纳闷你为什么选择舞台的生活,你无论做什么都会很成功。你有我太多的遗传。”

“是的。”洛格的语气充满自我嫌恶。他转向父亲,骇然的觉察自己和洛斯特不只是外表相似而已。

两个人都以自我为中心,善于操纵一切,选择将时间投资在艺术和工作上,而不愿意冒受伤害的风险去关心别人。

“只要足够的时间,或许我也会变成像你一样无情无义的混蛋,而我选择舞台的理由是因为我别无选择,它已经在我的血液里面。”

“就像你母亲,”洛斯特专注地审视他。“我承认,你一直很像莉莎,像得令我不自在,我只能猜测妮儿看着你的时候有什么感受。”

洛格没有回答,径自离开了,感觉就像地狱的猎犬在背后追赶他。笛琳坐在床边,身边是一叠叠折得很整齐的衣服。她打量堆在墙边的箱子和盒子,她大部分的物品已经先送到洛格的宅邸。婚礼即将在一周内举行,地点选在洛格位于伦敦宅邸的客厅,即使梅家希望选在家族的小教堂里,但是被洛格拒绝了,笛琳了解他希望控制一切的细节,不容人干预。

“笛琳!”

姊姊洁琳出现在门口,眸中闪着兴奋的光芒,她是来协助预备婚礼的过程,至于爱莎则和夫婿在苏格兰,随时会生产,无法出席婚礼。

“他来了!”洁琳大叫。“他的马车经过车道。”

笛琳心中很紧张,虽然上星期洛格和她父亲有过联络,但她却没有看过信的内容,内心一直担心他会不会改变心意。

“快整理一下头发,”洁琳不耐地建议。“看起来像鸟窝。”

笛琳机械化的重新整理辫子,洁琳也站在镜前,整理她自己的秀发,欣赏自己那美得毫无瑕疵的外表,满意地微笑。

她自小就是家中的宝贝,最得父母视的欢心,一入社交圈,就吸引众多追求者,最后是一位富有的子爵贝克崔屏中选,洁琳一直是梅家的骄傲,至于笛琳,则是家族的羞耻。

等到笛琳在洁琳的催促之下下楼时,洛格已经在客厅等候,身着剪裁合身的黑色外套和黑色长裤,头发刚刚剪过。

“史先生,”笛琳不确定是不是要走过去,洛格立即解决她的难题,大步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掌心,动作十分亲昵,显然是做给她母亲和姊姊看的。

洛格直起身,俯视她的外表。“你又没吃东西了。”他咕哝,声音轻得其他人无法听到。

“你也一样。”笛琳也注意到他似乎瘦了。

洛格狡黠地微笑,转向一边等着介绍的洁琳。笛琳尽职的介绍姊姊,一边等待他脸上出现那种惊艳的表情,男人向来对洁琳有那种反应,可是很奇怪的,洛格似乎没有看在眼里。

“很荣幸。”他漠然地呢喃。

洁琳忍不住怄气。“欢迎你加入这个家庭,史先生,希望你善待我的小妹。”

“我会的,贝夫人。”洛格嘲讽地扬扬眉毛。显然这丫头期待他为她倾倒。她是很吸引人,但是笛琳更美,五官更细致,眼中充满她姊姊所欠缺的温暖和智慧。

他的注意力转向另一边的安妮。“梅夫人,恐怕我不能留太久,希望你让我和笛琳独处几分钟。”

安妮似乎受到冒犯。“你必定知道,史先生,你们两个没有伴护人而独处是非常不合宜的。”

“此刻已经没关系了,不是吗?”他轻声问,使笛琳羞红了脸,洁琳格格地笑。

这不知耻的说法令安妮皱眉以对。“在我的屋檐下,史先生,我坚持你遵守我礼仪的标准!即使你认为太严苛。你可以和笛琳交谈,但是洁琳必须在场。”她平静地走了出去,同时瞥了长女一眼。

剩下的三个人陷入沉默之中,洁琳扮个鬼脸,笑了笑,退到客厅最远的一角,故意眺望窗外,洛格则将笛琳拉向另一边。

“对下起!”笛琳正要为母亲的冰冷态度道歉,但是洛格伸指按住她嘴巴。

笛琳陷入沉默,他靠得如此近使她有不知所措,他的气息好熟悉,那是混合着羊毛和皮肤,以及菸草的男性气息。

“你感觉如何?”他问道,俯视她那十分古板的高领礼服,再望向她的脸。

笛琳微微红了脸。“很好,谢谢你的问候。”

“还会再害喜吗?”

“是的。”

“应该再过一、两个月就好了,此时,你尽量把食物留在胃里。”

“这方面你怎会如此有常识?”她问道。

洛格微微一笑。“我的副经理经常因为相同的原因请假。”

“那你没有——”笛琳问道,无法隐瞒心中的忧虑。

“没有。”洛格的语气突然很温柔。“你是第一位因我而怀孕的女人。”他从口袋掏出一件东西。“把手给我。”

她感觉他将戒指套上她左手的无名指,那是一颗至少五克拉的鲜黄色钻石。周围是一圈白色碎钻,闪闪发亮,这么贵重的戒指令笛琳大吃一惊,睁大眼睛地看着洛格。

“老天,”洁琳惊呼一声。“好大的钻石!”

“谢谢你,”笛琳有些哽咽。“我不曾有过这么美丽的东西。”

洛格漠然地耸耸肩。“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可以换成其他的。”

“欧,不——它很完美。”她凝视着光彩夺目的钻石,想找合适的话谢谢他,但是似乎找不到适当的措辞。

洁琳再也忍不住好奇,匆匆走向他们。“让我看,笛琳,老天,好棒的宝石,我可以试戴吗?”她径自摘下戒指,欣赏的把玩。“毫无瑕疵,颜色又很特别,”她狡猾地瞥他们一眼。“这样的礼物不该只换来一声普通的谢谢,笛琳,你不应该以吻回报吗?反正妈妈不在——我又不会说。”

笛琳有些狼狈地望向洛格,无法看透他的表情。“史先生非常重隐私。”她开口,但是洛格淘气的咧嘴一笑。

“没那么隐私,甜心。”

他的双手轻柔地捧住她脸颊,双唇覆住她的,那轻轻的摩擦令她发颤,仿彿她是他想品尝的美食。她提醒自己,这只是表演,要说服洁琳相信他们深深相爱——但是她情下自禁的感觉到愉悦。她双膝发软,身体摇晃,似乎忘了身在何处。洛格流连的结束这一吻,抬起头凝视着她。

“欧,”洁琳深思地说。“你似乎很迷恋我的小妹,史先生,令人忍不住纳闷以你的世故,究竟在她身上看到什么。”

洛格嘲讽地扯动嘴角,显然洁琳不只是嫉妒而已。“笛琳具有我向来想要的妻子的特质。”

“她很有主见,”洁琳开口。“我只能希望在掌控她上面,你比我父母的运气好一点。”

“洁琳,”笛琳怒目瞪着姊姊。“你不必用那种语气谈论我,仿彿我是不听话的宠物似的。”

洛格突然哈哈大笑,欣赏的引导笛琳坐在长椅上。“把你们的斗嘴留到以后吧,”他呢喃。“我没什么时间,还有些婚礼的细节需要讨论。”

“你不留下来吃晚餐吗?”

他立即摇头。“我可不想虐待任何人——至少是我自己——在梅家餐桌上礼貌的闲聊。”

“那倒是很明智。”洁琳有趣的评论。“母亲对你的不赞同根本不是秘密,只可惜——我有种感觉,你一定是最有趣的晚餐同伴,史先生。”

“那得留待你妹妹来判断。”洛格回答,他的目光使笛琳回想起上一次他们共进晚餐——以及那一夜的激情,此刻他似乎以她的不自在为乐。

幸好谈话的内容转向一些琐事,但是笛琳一直在想他们的婚礼,再过一星期,她将成为洛格的妻子,如果他要的话,他们也会再次同床共枕。他已经警告过,那不会像以前那样的愉悦。她猜这是表示他将不再关心她的欢愉,甚至可能造成她的疼痛,只是她不太相信洛格是那种人,即使在发脾气的时候,洛格也并不是残酷的人。

安妮回来加入婚礼细节的讨论,没有表达什么反对的意见,只是在女儿结婚礼服的颜色上,坚持不能用白色。

洛格直视着未来的岳母。“我遇见笛琳时,她仍然是纯真的少女,当然有权利穿白色的婚纱。”

“白色代表纯洁,她再穿那种颜色是冒渎。”

“妈!”洁琳打岔,安妮的脸色十分难看。

笛琳鼓起勇气转向洛格。“求求你,母亲是对的——我不应该穿白色。”

洛格显然有意争论下去,双眉深锁,没有回答,以沉默表示让步。

“谢谢你。”笛琳松了一口气。

“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一丝不挂的举行婚礼,”他咕哝。“我只想办完这该死的事情,好专心做我的工作。”

安妮正好听见,浑身一僵,怒目瞪着洛格,洁琳再次尝试安抚她。

笛琳垂下眼睑,瞪着自己的腿,她了解洛格的不耐烦,明白剧团优先于他生命中其他的一切。任何人都无法超越他所挚爱的剧团。

结婚礼服的事一定案,其他问题迅速解决,洛格就起身告辞,他离开之后,笛琳心中的紧张和兴奋开始消褪,反而有些沮丧,回房间继续收拾行李,洁琳也陪在一边。

“好特别的男人,”卧室门一关,洁琳兴奋地叫嚷。“那对蓝眼睛,不过他的声音最迷人、最有诱惑力。”

笛琳听着姊姊的称赞——心中好骄傲,洁琳对她的亲情向来夹杂一丝轻视,现在她的语气第一次有着羡慕。“我和爱莎听到你逃出学校,和史洛格有关系时,都不敢相信。当然,可惜你嫁了个比你卑下的人。”

笛琳浑身一僵。“我不认为他比我卑贱。”

“很正确的观念,你就当我不知道。”洁琳兴致勃勃地问。“史洛格似乎精力旺盛,我猜他很有技巧吧?告诉我那是怎么样的状况,笛琳!”

“我不能,”笛琳大吃一惊。“那是隐私。”

“但我是你姊姊,你可以告诉我一切的秘密。快说吧,我也会说贝克爵士的事当成交换。”

笛琳想到姊姊那个矮小、圆脸的丈夫,开始微笑。“对不起——可是那实在算不上诱因。”

“呃,”她姊姊有些气恼。“贝克或许没有史先生英俊,但是他在社交圈的地位位远超过你的丈夫。”

“我相信你说的很正确。”笛琳努力压抑笑意。

她没料到姊姊会有这种反应,洁琳向来很自满,对自己的贵族丈夫有乡间别墅,又有伦敦的宅邸相当得意。但是史洛格更富有,而且很英俊,笛琳根本不在乎他没有一滴滴的贵族血缘,洛格是她今生仅见最迷人、最有才气的男人,她不可能再找到比他更好的丈夫了。

事实上,她只希望自己配得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