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预定搭乘的航班开始办理手续。在海关申报姓名和班次。若有行李托运,称重后即可放行。

排在前面的一伙儿人好像是团体旅客。为防止劫机,机场工作人员对乘客带入舱内的随身行李检查得非常仔细。胡桃泽带诗子来到验关处。海关工作人员核对乘客姓名,问:“两位是胡桃泽先生和国本女士吗?”

“请出示护照和机票。”

胡桃泽掏出自己的护照和机票放在验关台上,这时,身后传来诗子不同寻常的惊叫声。胡桃泽急忙回过头,发现诗子面如土色。

“怎么啦?”胡桃泽不解地问。

“护照没有了!”

“什么,你说什么?!”

犹如五雷轰顶,胡桃泽肝胆俱碎。没有护照,休想出境。出不了境,就摆躲不了警察的追捕。

“你放在什么地方了?”

两人事先办好了一切手续,专等今天离境,护照却不翼而飞了。

“我……我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了呀!这该怎么办啊!”诗子一副哭腔,急得泪珠儿直在眼眶里打转儿。

“先去那边找找吧。”

胡桃泽拽住她的胳膊,离开海关。来到人少处说。

“沉住气,仔细想想。说不定忘在车里。”

“我在车里没有掏出过来呀!”

“不至于丢在家里了吧?”

“谁知道呢。”

“不管怎样,先到车里找找看。”

抑制住心头的不安,二人急忙返回附近的停车场。

“没有啊!”诗子匆匆检查过车内,绝望地摇摇头。

“找找后面的座位!”

“我没有到后面去过。”

胡桃泽也清楚,车是她开来的。可是,此外再没有可找的地方。

“再找,再找找看!”

两人由车内找到车后的行李箱,衣服上沾满了尘土和汗水,结果仍是徒劳。

“已经来不及了。”胡桃泽看看表。他们搭乘的航班已经开始登机。

“也许忘在家里了,由于心情紧张,以为放进了箱子里……”诗子神情沮丧地说。家中停放着国本多计彦的尸体。

“英介,回去取吧?”

“你胡说些什么呀,那儿是杀人现场!”

“没关系,佣人回来之前,尸体不会被人发现的。”

“不,太危险啦!即使佣人不回来,也难免不被拜年的客人发现。再说,如果有人打电话,屋里一直没人接,对方感到疑惑,也可能闯到家里去!”

“都是我不好。如果早点儿发现,就能回去取了。”诗子哽咽着说,也是啊,重新申请护照越发危险。

“别哭了,哭有什么用!没有护照反正出不了境,咱们改变计划吧。”

“改变计划?去哪儿?”

“九州或者北海道。凡是国内能去的地方,尽量远一点儿。”

“只要离不开日本,哪儿还不是一样,反正逃不脱。”

“总不能呆在这儿吧。”

“哎,你看这么办行不行?”诗子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好像在茫茫的黑夜看到一盏明灯。

“有什么好办法吗?”

“你先走吧,在巴黎等我。我自己回去取护照,随后去追你。”

“瞎扯!”胡桃泽斥责说。

“为了得到你,我才行凶杀死了多计彦。我一个人走了,又有什么意义?”

“我随后就到。”

“万一被抓住,你走得了嘛?”

“我单独回去,不会被人怀疑的。”

“倘若尸体被发现,你作为多计彦的妻子,免不了要受到严格审查,根本逃不出去。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要和你在一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瞬间。”

“真的?”

“不骗你。为了咱们永远在一起,今后应该处处小心,绝不可冒险!”

“你这么爱我,我真高兴!”

“哦,诗子,既然定下来了,呆在这儿是不行的。”

“那去哪儿?”

“去南方吧。”

隆冬季节,胡桃泽非常向往阳光充裕的南国。从今以后就是无休止的逃亡生活,是没有希冀的长途跋涉,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才是精神上的依托。他想去南方,到明媚的太阳底下去。

恰到这时,一架喷气式客机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拖着一道淡淡的白烟,昂首飞向湛蓝的天空。

“说不定那架飞机,就是我们准备搭乘的班机呢。”诗子遥望着远去的、在髙空中变成一块金属片的机影,嘟囔说,干涸的泪痕挂在白晳的面颊上。

“忘记这件事吧,只要我们在一起,去哪儿都一样。”胡桃泽抬起一只手,深情地搭在诗子肩上。

“尸体该被发现了呀!”

“报纸还没有报导。”

“在新闻节目里,收音机或电视也许报导过了吧?”二人躺在一张床上,偎在一起窃窃议论说,自从逃出东京,仿佛过了很长时间,但实际上才仅仅四天。

四天前,两人从羽田机场乘国内航班飞抵福冈,尔后由久留米乘火车经九州来到别府市附近的汤布院温泉镇上的小旅馆。温泉镇位于盆地,很不惹眼。来到这里,二人才多少放下心来。

适逢天气晴朗,透过旅馆的玻璃窗,可以清晰地看到由布岳。周围不见神气华贵的观光客人。镇上旅馆的规模都不大,茅草葺顶的民房混杂其间,几乎分辨不出哪家是旅馆。古老小镇的恬静气氛轻轻地抚慰着他们风声鹤唳、毛燥皲裂的心。

他们住在院内一所独立的小房子里。虽说是独立的,但实际上不过是房东为老人盖的草房,并非建筑艺术的产物。

院内的温泉池热气升腾,把耸立在远方的由布岳遮挡得矇朦胧胧。不知是从外面引进来的,还是从池底涌出的,水量极为丰富,此处盆地犹如钵底,一座座温泉给人以豁地而出的感觉。

旅馆出奇的静,客人只有他们两个。更难得的是,只要不叫,谁也不会进来打扰,连住宿簿也无须填写,实在是家无拘无束的民间旅馆。

最初,他们打算去国东半岛。呈圆形突出在瀨户内海里的国东半岛根部被标高三百公尺的山地扼住,半岛被孤立在海面上,留下许多独特的文化遗产。

对于国东半岛,胡桃泽凝聚着仰慕于地中海伯罗奔尼撒半岛般的乡愁。它由科林思地峡勉强与希腊本土连在一起,犹如巴掌伸向波光闪烁的地中海。在这座半岛上,镶嵌着古希腊的遗迹、十字军的鹿砦、拜占庭的教堂。

胡桃泽既没有去过日本的国东半岛,也没有去过希腊的伯罗奔尼撒半岛,但他曾幻想逃到国外后,便在面临地中海的镂刻着四千年文明史的半岛一隅和诗子相依为命地生活。然而,他的理想被丢失的护照击碎了。作为第二地点,他决心奔向不论在地理上,还是在历史上都漂溢着同样气息的国东半岛,在那片与九州本土基本隔绝的半岛上,找到一处安全的避难所。在去国东半岛的路上,他们为汤布院温泉幽雅宁静的气氛所吸引,突然中途下了车。

“我们累了,想从容地休息一下。”

旅馆主人信以为真,没有铺床便退了出去。

温泉池就在隔壁。两人把被泉水温暖过的身体盖在一个被窝里。一旦拥抱在一起,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周围的一切都被抛在遥远的天外。

主人送早餐时,带来了报纸。

“英介,该有消息了呀!”诗子忧心仲仲地说。

“这儿远离东京,消息要慢些。”

“按约定时间,佣人昨天该回去。发现的时间最迟不超过昨天,可是……”

“看看电视新闻吧。”

“早晨没有报导呀。”

“午间新闻会讲的。事到如今,发现得早一点儿晚一点儿,结果还不是一个样。”

“早知道发现得这么晚,回去取护照就好啦!”

“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不过,如果警察发现了护照,你被我劫持的假象就暴露了。”

“那有什么,他们迟早会明白过来的。”

“直到死,我们也不分离!”

“说得对,即使你想单独逃走,我也不放你!”

“这话该我说。”

在同一张床上,手、脚一触到一起,便控制不住自己。尽管在生理上已得到极大满足,但仍然不愿有片刻分离。唯独身体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心中的不安才稍有平息。但是不大一会儿,追捕他们的手仿佛又悄悄伸过来,骎骎地涌出无穷的忧虑和担心。肉体上的结合能够堵住喷涌不安的泉心。

“快到新闻节目了。”胡桃泽瞥了一眼枕边的钟表。

“打开电视机吧。”

诗子从被窝里伸长胳膊,打开了开关。电视立刻传出播音员呆扳的声音。时事政治、国际新闻之后,进入社会上发生的事情。功夫不大,十五分钟的新闻结束了,紧接着是天气预报。

“还是没有报导啊!”明显的恐惧剜割着诗子的心。

“不寻常的杀人事件,有报导得这么晚的吗?”

“也是啊!”

为防止诗子的焦虑传染给自己,胡桃泽努力克制着表情的变化。

“也许佣人出了什么事,回去的晚了。不过,拜年的客人总该发现尸体呀!”

“初一团拜,人们不会再去家里拜年的,公司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昨天召开碰头会,今天正式上班。”

“如果是这样,经理不去开会,大家能释然嘛?再说,佣人不回去,连电话也没人接,公司哪能不派人探视呢。”

“东京的刑事案件,大概这儿不播送吧?”

“不会的,刚才的新闻内容涉及到全国许多地方,连横滨公寓的家庭主妇被害都播送了。横滨的案件能播送,东京的事不会不报导的。”

诗子的疑惧迅速传给胡桃泽。若论报导价值,国本开发公司经理的横死远比家庭主妇遇害有份量。如果发现尸体,新闻界没有不报导的。

然而奇怪的是,直到现在没有出现任何消息!

“由于某种原因,也许没有及时发现。再等等看吧。”

“英介……”诗子似乎想起什么,脸色苍白,视线呆滞地停在半空。

“怎么啦?”

“万一,万一……”

“万一什么?”面对诗子的反常表情,胡桃泽忧心如焚。

“国本不会苏醒过来吧?”

“胡说!”胡桃泽大声嚷。诗子突如其来的问话不禁使他对讲话的音量失去控制。

“可是除此之外,又怎么解释呢?”

“怎么解释?不就是报导的晚了点儿嘛!今后,我们要终生流浪,逃避追捕,判断事情没必要这么性急。”

多计彦不可能复生。如今,这双手上的每个手指仍然残留着绞杀他的触觉,残留着勒紧绳子时血液受阻的鼓胀感。这种感觉是永远也洗不掉的。

“我害怕!”在暖融融的被窝里,诗子被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镇静些,俗话说疑心生暗鬼!”

“万一他真的活了,那该怎么办啊。”

“不许胡思乱想!”

“他会不会以杀人未遂罪向警察署告我们?……不不,那人绝不这么干。纵使天涯海角,他也会追上我们,亲自报仇的。”

“住嘴!”胡桃泽扬手给诗子一记耳光。为的是让她清醒清醒。

“对不起。”胡桃泽稳定了一下情绪,诚恳地道歉说。

“不,都是我不好,没能控制住自己。我再也不胡思乱想了。”

“这就好。不过是由于某种原因,发现或报导得晚了。”

“是哬,我们已经和国本没有任何关系。他爱怎样就怎样,根本不关我们的事。现在最重要的是,多考虑考虑我们的将来!”

“说得对,应该多想想我们的将来!”

“今天就去国东半岛吧,先找个安身的地方。”

“我想在这儿多待几天。”

“我们不能老呆在一个地方。”

“说的也是。”

他们终于钻出被窝。不论爱得多深,在床上厮混上三天,难免积淀下颓废的气氛。

爱情这东西,总是渴求异样的新鲜刺激。

下午,他们离开汤布院,由别府市前往杵筑。杵筑市是位于国东半岛南端接近大陆的古藩镇。他们打算由杵筑乘汽车进入半岛。

本来也有直达的火车,但为了不留痕迹,他们特意中途换乘了汽车。

市内到处都是柑桔园。在充裕的南国阳光的照射下,为古老的城市凭添了许多色彩,创造出道地的南方田园城市的气氛。同时,随处可见的武士宅院和寺庙又衬托出古藩镇的庄重。

“这儿真安静呀!”

“我很想在这里住一两天。”

“又不是多么匆忙的旅行,那就歇歇再走吧。”

“太好啦!”

两人的意见迅速取得一致。

“走,咱们去找家旅馆。”

“前几天住的都是和式旅馆,今天住西式的吧?”诗子提出奢求。尽管在古老的藩镇享受着心灵上的慰藉,但对自己歇脚的旅馆,又刻意追求设备齐全的西式宾馆的便利性。这是现代人的矛盾心理。但是,诗子并没有察觉自己的矛盾行为,胡桃泽更不责备她。

“巴掌大的城市,有那么好的旅馆吗?”

他们决定去车站问事处打听。

“咦,奇怪!”

问事处给两人介绍了车站附近的旅馆。路上,胡桃泽歪起脑袋嘟囔说。

“你说什么?”诗子窥视着他的表情。

“你没察觉吗?”

“察觉什么?”

“好像有人监视我们。”

“没有哇!”

回首望去,市区已挂起淡淡的薄暮。稀疏的人影中,似乎没有人特别留意他们。

“自从出了汤布院,我一直觉得有人在后面盯着我们。”

“不会的,大概是心理作用。”

“但愿如此,不过,仔细回想起来,好像出了羽田机场,就被人盯上了。”

“哪能呢,依你说,到底什么人会跟踪我们呢?”

“譬如警察……”

“刚才你明明教训我说,不要胡思乱想,可是现在又轮到你了。警察不会这么客气的,一旦发现,早把我们抓起来了。”

“也是啊!”

“你太多虑了。谁也不知道我们跑到这儿来。因为这儿是我们突然改变的落脚地。”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胡桃泽含混地说。

“这次该轮到我劝你了。亲爱的,再不要讲那种话,让人提心吊胆了。”

“嗯,以后再不提让你担心的事。”胡桃泽使劲儿摇摇头,仿佛努力赶走心中的疑虑。

他们来到一家陈旧的民房式旅馆前。一眼看上去,外观实在不象样子,太不凑巧,此地没有诗子希冀的宾馆。

他们被引到深处房间,矮脚桌上放着茶点和晚报。胡桃泽若无其事地打开社会版,上面依然没有刊登发现尸体的消息。

“哎,登出来没有?”诗子迫不及待地问。

“没有。”胡桃泽装出漫不经心的神态,把视线移向毫无兴趣的其他版面,焦虑犹如吸足水的海绵迅速膨胀起来。

“直到现在,没有出现一个字的报导,实在是太蹊跷了。”

一月一日深夜,勒死多计彦。准确地讲,是在一月二日凌晨一时半前后,大年初一直到深夜,多计彦要接连不断地应酬拜年的客人。胡桃泽利用的就是他处于极度疲劳的初一晚上。

今天是一月五日。佣人预定四日返京。纵使女佣人回去的晚了,如果大家在年初碰头会上或正式上班时见不到经理,也会觉得奇怪,派人去家里查看动静的。然而令人不解的是,至今不见任何报导。

“英介!”诗子叫他。

“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他慌忙把目光由报纸移向诗子。

“不要看报了。”

“不看报?”

“你应该只想着我。”

“当然只想着你!”

“不,你想夫人了吧?”

“你是说麻纪子?哪能呢!”突然被诗子提及,胡桃泽不知该如何应对。

“为什么冷不丁地提起她?”

“莫打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唯独这次,你没有猜对。”

“是么?那,你想孩子了?”

霎时间,胡桃泽脑海里闪现出最伤心的记忆,如果没有那次事故,自己一定会把诗子的面影埋在心底,与麻纪子和同她生下的英纪沉浸在小家庭的欢乐里。

小家庭的生活是幸福的。可是,幸福的生活被旋风般袭来的交通事故碾得粉碎。如果不失去麻纪子和英纪,自己绝不会杀死多计彦,和诗子逃到这里。

“对不起,净让你想起不愉快的事情。”诗子赔礼说,她敏感地猜透了胡桃泽的心思。

这时,旅馆女侍告诉说:“洗澡水烧好了。”

“我随后就去,你先去吧。”诗子若无其事地对胡桃泽说。

“那,我先去了。”

胡桃泽也不介意,随便换上浴衣,走进浴室。他盼望着诗子走进来,但迟迟不见她的影子,浴室没有其他客人,池子里的水是新的。胡桃泽泡在池水里,不由地担心起来。

前几天,不论洗澡还是休息,两人始终在一起。

“诗子到底在干什么呢?”

胡桃泽觉得,诗于劝自己先来洗澡似乎另有打算或者有事需要瞒着自己。可是,不惜杀人一起逃出来的诗子与自己是一棵藤上的苦瓜,二人具有共同的命运,不可能有什么事需要保密,因为两人的关系不会存在任何个人隐私。

尽管胡桃泽深信不疑,但对诗子长时间不露面又感到忧虑。他竭力说服自己:现在还没有完全占有诗子。眼下还在逃难途中,连暂时的栖身之处都没有,一旦被警察捉住就要与她分离。那种认为她已是自己的女人的天真想法是不切实际的。

想到这里,胡桃泽再也等不下去了。既然长时间不来,也许她根本就不打算一块儿入浴。

胡桃泽走出浴室,快步来到走廊里。虽然外观不怎么样,但旅馆内部的面积相当大,走廊长。他们的房间屑于扩建的“新馆”,位于最深处的尽头。

来到房间附近,咔嚓一声,不知谁挂断了电话。虽然没有听到通话内容,但是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清晰地留在耳际。

胡桃泽心头一惊,觉得刚才的声音好像来自自己的房间。他急忙推门进去。

“哟,这么快呀?我正想去呢。”诗子呆呆地盯着胡桃泽。

“正想去?你不是连衣服还没换吗?”诗子依在桌旁,依然是旅行时的服装。

“我不愿意穿着浴衣到房间外边去。”

这倒是,即使在汤布院,她也没有在房间以外的地方穿过浴衣。

“你刚才接电话了吗?”

“电话?哦,你怎么知道的?”

“果然是啊。到底是哪儿打来的?”照理说,不会有人朝这儿打电话。

“是我向外打的。”

“向外打的,要的哪儿?”

“东京朋友家。我不露声色地打听了一下消息。”

“你这么干,不暴露我们的地址嘛!简直是胡闹!”

“对不起。不过,没关系。我请服务台给要过去的,接通后我才讲的话,对方不知道从哪儿打的。如果事先告诉你,你就不让我打了,所以趁你洗澡的功夫擅自作了主。请你千万别生气!”

“我不生气,只是担心被对方找到我们的地址。”

“朋友不知道发生这件事,东京也没有报导。”

“真的?”

“你想想,如果报导了,我突然给她打电话,明友不吃惊么!”

“也许是假装镇静,暗中刺探我们的情况吧?”

“不,那人很诚实,从来都是正直地吐露自己的感情,绝不是那种诡计多端的小人,所以我才敢给她通话。”

“倘若朋友最近几天既没有看报,也没有看电视呢?”

“不可能。朋友是《妇女周刊》的记者,对新闻很感兴趣。”

“这么说,对新闻很感兴趣的他还不知道这件事喽?”

“什么呀,不是他,是她!”

“唉,多计彦的尸体还没有被发现。”

“是啊,也真怪啦!”

两人心头涌出一股难以克制的不安。

“有什么办法搞到可靠消息吗?”

“嗯,咱们干脆回东京吧?”

“回东京?”

“回去探听一下动静,一定能了解到确切情况。”

“那很危险。”

“可是,总比这样糊里糊涂地到处逃强得多!无论如何也应该搞清楚多计彦是真的死了,还是仍然活着!”

“他不可能活着!”

“那为什么发现不了尸体呢?依我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冷静点儿,沉住气再好好想想!”

胡桃泽努力劝说着逐渐亢奋的诗子。旅馆的人送来了晚饭。两人没有一点儿食欲。面对餐桌,如同分食日益膨胀的不安。

记忆中的往事犹如一场恶梦。春季的一个星期天,刚满三岁的英纪出了事。

胡桃泽带着妻子和英纪来到某私营铁路附近的游乐场。好久没有出来游玩了,与其说是全家春游,毋宁说是为娇子英纪专门搭上的星期日。

看到平时胆小怯懦的英纪像换了个人似的又蹦又跳,胡桃泽感到为儿子贡献出宝贵的星期天是非常值得的。

一家三口骑木马、滑橇板、乘缆车,深深体会到了家庭的幸福与温暖,妻子是人生旅途中的伴侣,两人要一同走到人生的尽头。如今,面前的英纪悄悄地挤进夫妻之间,向父母要求爱的权力,为自己占据应有的空间——整个家庭中最舒服的空间——明明是没有父母的保护连一天也无法生存的脆弱的存在,但却比历史上的任何暴君都专横,而父母对他的专横又是这样的髙兴!

胡桃泽注视着不了解自己内心的龃龉,一心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妻子,蓦地感到自己肩上责任重大,不由地对母子二人涌出无限眷恋之情。麻纪子是无可代替的妻子,英纪是世上最可爱的儿子!

胡桃泽十分后悔,悔恨自己轻率地认为麻纪子不过是诗子的“替身”。这一天,他终于暗下决心:

“麻纪子就是自己真正的无可代替的伴侣,以后要真心爱她!”

度过充实的一天,他们踏上归途。在离家最近的车站下车后,麻纪子说:“我去车站前面买点儿菜。”

“晚饭简单点儿好了。你去吧,我到附近书店转转,英纪由我带着。”

“英纪,跟爸爸去吗?”

英纪看看爸爸,又看了看妈妈,犹豫片刻之后,拉住妈妈的手说:

“我跟妈妈。”

“哎呀呀,英纪不喜欢爸爸。”

“不会的,一定是孩子害羞了。我们去了。”

“注意点儿,别让孩子到处乱跑!”

“放心吧,我不放开他。”

与胡桃泽分手后,转过肉店、面包铺,麻纪子正欲付钱时,蓦地发现孩子不在身边。

店前马路,车辆川流不息,势如流星。不懂得车祸无情的三岁玩童一旦跑到马路上,后果不堪设想。

刹那间,可怕的预感掠过麻纪子脑际,她丢下手中的蔬菜,飞跑出菜店。

“英纪,英纪!”

麻纪子不顾周围齐刷刷射来的视线,疯一般连声喊,但是没有回声。眼下正是交通拥挤时间,在郊外度完周末的车辆一骨脑儿涌进市区。

“哎呀,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麻纪子勉强抑制住揪心的不安,四处寻找儿子。尽管时间极其短暂,但三岁的孩子一刻也不能离眼,万不该只顾买东西放松照看。

附近十字路口有条人行横道。信号灯已转为绿色,衔头接尾的汽车毫不减速地驶过。麻纪子心想,说不定英纪出了菜店发现爸爸,摇摇晃晃地朝书店方向跑去。突然嘭的一声,人行横道传来橡皮球被弹出去似的声响,紧接着就是急刹车的尖叫声。

霎时间,麻纪子全身的血液被冻僵了,周围的人呼啦啦拥过去。

“英纪他……?不,不会的!”

如果允许,麻纪子真想逃离这儿,但是身体却条件反射地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跑去。

“了不得了!”

“出车祸啦!”

“快叫救护车!”

周围吵成一片,事故发生在人行横道上。

“上帝保佑,千万不要是我的孩子!”麻纪子拼命祈祷着,透过围在现场的人墙,撞坏的车前灯、淌在人行道上的鲜血、抛在地上的两条细嫩的小腿无情地闯入视野。

“英纪!”麻纪子半狂乱地推开人墙,巨大的打击使她失去了理智,木然地蹲在孩子倒下的血泊里。惊愕、悲叹,一切感情都麻木了。神智飘忽忽离开她的躯体。面对难以置信的现实,大脑一片空白,她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麻纪子,喂,麻纪子!”胡桃泽听到喧嚣飞速赶来。在他的呼唤下,麻纪子终于醒来。

“他爸爸,英纪,英纪他……”在丈夫怀里,麻纪子回到了现实,冻结的感情犹如火山一样喷发出来。当初,胡桃泽以为妻子遇到了车祸,孩子倒在血泊里,麻纪子也好像受了伤。

“怎么啦,到底怎么回事?”

孩子早已断了气。胡桃泽抱起被轧成破布片般的尸体。直到刚才,一家三口儿还沉浸在春游的快乐之中。可是现在,幼小的身体带着父爱母爱的余温瞬间变成惨不忍睹的物体。

远方传来救护车的警铃。然而,即使上帝赶来,也无法把孩子医活了。

“到底谁这么残忍?!”发现孩子已永远失去生命的胡桃泽怒不可遏地吼。

“胡桃泽先生,是您的儿子吗?”讲话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你……丹泽?”

“万万没想到是您的儿子。亮红灯的时候,孩子突然跑上了马路……”

“什么,是你……是你轧的?!”

“请原谅,没能刹住车。因为令郎不顾红灯跑上马路……”他再三强调“红色信号”。

“是你,果然是你……”

“我想,公司会去人看望的。”

“浑蛋!”胡桃泽被对方毫无诚意的讲话激怒了,挥拳朝丹泽打去。

“别打了,别打了。”

“您一定非常痛苦。不过,请冷静一下。”警察为保护现场,急速赶来,拦腰抱住了胡桃泽。

“胡桃泽君!”一名绅士插话说,似乎打高尔夫球刚刚回来。

“经理!”胡桃泽发现站在面前的国本多计彦。

“实在是不幸中的偶然,没想到我乘坐的车轧着你的儿子,我无可分辩。不过,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孩子突然跑过来,没有刹住车。你我都是一个公司的人,对你来说,自然是难以挽回的不幸。不过,好好商量一下,是可以得到妥善解决的。”

“解决?孩子死了,你有什么办法解决?”

“哦哦,你的心情我理解。这儿不是讲话的地方,请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多计彦一边居高临下地暗示经理的权成,一边用好话笼络胡桃泽。

轧死英纪的是国本多计彦乘坐的轿车,他是埼玉县某高尔夫球俱乐部的会员,星期天打完球回家途中轧死了胡桃泽的孩子,驾驶员是跟随经理的专车司机丹泽克己。正如多计彦所说,的确是不幸中的偶然。

事件通过协商得到了解决,并不是胡桃泽屈服经理的压力。即便吵一通,孩子也不会死而复生,胡桃泽没再讲什么,一切听任对方处理。

突然失去英纪,他彻底垮了,软塌塌的没有一点儿力气。

司机有义务随时警惕幼儿突然跑上马路,但考虑到人行横道已转为红色信号,丹泽作为驾驶员应该承担过失致死的责任,被罚款五万日元。当然,罚金由丹泽的雇主国本多计彦支付。

“照理说,我和丹泽没有任何过失。因为受害者是你儿子,所以多出了些抚恤金。”

多计彦反而颠倒是非,俨然一副救世主的面孔。胡桃泽心想:要他几个臭钱,能顶什么用!只是多计彦硬塞给了他,随后补充说:

“孩子么,可以再生!虽然暂时很痛苦,不过你和夫人都年轻,能随时播种,不久又有收获!”

“播种?”胡桃泽不禁心头火起,但他压下去了,纵使冲多计彦倾泄一番气愤,又有何益?只能愈发加深心灵上的创伤。

真是祸不单行。不几天,胡桃泽又发生了新的不幸。麻纪子在自责的重压下,打开煤气自寻了短见。经常出入于胡桃泽家的朋友闻到从大门缝里钻出的臭气,觉得情况异常,遂破门而入,但是已经晚了,枕头旁边放着留给胡桃泽的遗书。

亲爱的英介:

孩子说一个人寂寞,我陪他去了,请你原谅。尽管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不长,但这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时期,作为妻子和母亲,我没有尽到责任,深感愧疚。请你另觅一个新伴侣,重新建立幸福的家庭吧。

麻纪子

遗书不长,但里面充满了麻纪子的真实感情和那颗金子般的心。

“麻纪子!”

捧着妻子的遗书,胡桃泽放声大哭。妻子走了,连多计彦劝说的“播种”机会也被彻底剥夺了。

从那之后,两年过去了。在这期间,胡桃泽的确播下了种子——一颗仇恨的种子,而且,这颗“杀死多计彦”的种子在仇恨的沃土上开始生根,发芽,悄悄地生长着。

尸体仍然没有被发现。

“总而言之,现在回去是危险的。”

翌日,胡桃泽对诗子说。

“说不定正是圈套。他们在国本大院周围布下大量警察,严密封锁起来,专等我们回去观察动静。”

“可是……”

“我们先在远处等等看,到时候一定能知道点儿什么。走吧,咱们今天就去我所期待的国东半岛,你不是也愿意去吗?忘记过去,把目光转向我们的未来!”

胡桃泽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鼓励诗子。他们离开旅馆步行一段后雇了车。之所以不在旅馆直接叫车,是为了防止后面有人跟踪。

出租汽车驶向郊外。不大功夫,右手出现大海。司机告诉说,这是别府湾。海水在冬天的阳光下蓝得冷澈而发紫,几只渔船钉在海面上纹丝不动,远方的大陆大概是四国。轮廓朦胧,在逃难者眼里,显得极其缥缈和萧瑟。

“满目萧瑟,没有动的东西啊!”诗子盯着司机的后背轻声说。司机或许觉得两人举止异常,也不太和他们讲话。诚如诗子所说,周围一片死寂,只有从对面开来的汽车偶尔掠过视野,也许是时间关系,绕半岛多半周的海滨公路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活气。

安歧位于前方,那儿有座机场;铺展在窗外的大海连接着大分和神户间的轮渡。刚进半岛就如此萧瑟,一旦置身于半岛深处海风侵袭的荒漠之中,难说不被无法救治的孤独所吞噬。

洋面不算晦暗,但是海水的颜色格外深,似乎潜藏着北海的荒凉。在别人眼里,这儿的景色也许是美好的,但与他们无缘,大海和山川努力排斥行凶后躲进她们怀抱的人。尽管如此,他们仍然要强打精神,奔向拒绝自己的半岛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