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羽仁男马上办理退房,拎着一只空皮箱,又躲进另一家大饭店的住房里。

因为不想到街上去,所以他整天都无所事事,靠看电视打发时间。因为缺乏运动,连带食欲欠佳。

夜幕渐深,饭店益发悄静,不安愈来愈浓,不断在心头堆积。他想逃离这里,但他很确定,就算逃出这里,那来路不明的脚步声又会紧跟在后。

这种等候某事发生的心情,同样也是羽仁男已许久不曾体验的感觉。在等候客户前来买他性命那段时间,他一直在浪掷自己的时间与人生,所以任何事都不会令他烦心。但此刻,犹如等候恋人般,等候那来路不明的事物前来,这种心境使未来化为沉重的实体,让他第一次有这样的体会。

半夜两点,走廊好似医院里通往停尸间的长廊。他打开一道小小的门缝,往前窥望,确认没半个人影。只有后方的电梯前,一张红色的皮椅在朦胧灯火的照耀下散发着光泽。

半夜两点半,又有人敲门。羽仁男没开门,对方又敲了一次。

羽仁男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选择开门。

眼前这名男子和昨晚不同人,身穿条纹西装,身材矮胖。

“您哪位?”

“您是上野先生吗?”

“我不是。”

“抱歉。”

男子恭敬的低头行了一礼,缓缓朝电梯走去。

羽仁男把门锁好回到床上二心中忐忑。

这时,大腿又微微一阵痛楚游走。羽仁男突然脑中灵光一闪。

“原来如此,可恶,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在灯光下找寻伤口,急忙擦除上头的药膏,以手指抵向伤口,并以很勉强的姿势把耳朵凑上。从那黝黑的断刺处传来若有似无的震动。有入朝他的大腿射进极细小的无线电收发机。这么一来,任凭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能掌握他的行踪。

他连忙用指甲想把刺枢出,但它深深嵌进肉里,拔不出来。在他忙着拔刺时,逐渐恢复了理智。

“对了。现在硬拔也没用。我住这里的事,对方已经收到讯号,他们会前来查证。等明天早上我离开这家饭店,再把刺拔出,然后隐匿行踪。拔完刺,得先去医院一赵。与其请医生拔刺,引来猜疑,不如自己拔,之后再请医生治疗,这样才是明智之举。”

拿定主意后,便睡得安稳了,到了隔天早上,他心想,早餐用的一般刀子不易划开皮肉,所以特地点了一份他一点都不想吃的牛排,然后用火柴烧烤那把锋利的切肉刀,拿它抵向自己大腿。

一刀刨下后,用力往外一挑,一条细细的铁丝连同涌出的鲜血一同迸出。

医生看了羽仁男的伤口后,微微皱眉。那是一位鼻梁看起来很冰凉,显得自信十足的年轻外科医生。

“是什么伤口啊?像是以刀子刨出的伤口。如果是和人斗殴所造成,我们得先报警。”

“没错,是用刀子刨出的。但是我自己动的刀。”

“这又是为什么?”

“我被生锈的铁钉刺伤。因为担心会造成破伤风,所以就自己处理了。”

“外行人就是爱多虑。”

医生没再多问。他进行缝合准备,替羽仁男施打局部麻醉。打针很痛,但羽仁男想到自己现在待在这家小医院的事,还没被“他们”发现,就觉得无比心安。白墙、摆满整排手术刀的橱柜、装有消毒液的铝盆,完全没半点家庭的气氛,但没让人知道自己此时的藏身处,让他能毫无牵挂的好好歇息。

羽仁男阖上眼。他已感受不到疼藏书网痛,感觉就像医生在缝合他身上穿的那条硬邦邦的皮裤一般。

——医生命他一个礼拜后再来拆线,羽仁男此步出医院,他心想,自己应该不会再到这家医院来了。如果是拆线,随便找一家外科医院,他们都肯收吧。

在亮晃晃的日照下,羽仁男基于最近养成的习性,一面提防有人跟踪,一面沿着屋檐走,来到转角处总会特别小心留神。

接下来改到别的地方吧。

逃离东京是最好的办法。说到动机,他再也没必要欺骗自己,这明摆着是出自“对死的恐惧”。

连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前往何方,再也没有比这样更安全了。

麻醉退了之后,他拖着疼痛的脚,前往池袋,在S百货公司里四处逛卖场。夏天的绅士服、衬衫、冰箱、竹帘、圆扇、冷气机,全都在迎接即将到来的夏天,眼下这个还没进入梅雨季的时节已完全被晾在一旁。无数的商品,都在暗示着会买走他们的各个小家庭和小家族。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为什么人们这么想活下去?没暴露在死亡危险下的人们,却想要活下去,这样的情感不是很不自然吗?想要活下去,而不会让人觉得难以置信的,应该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对。

他坐上西武线,漫无目的,望着郊外的原野景致发呆。他觉得车上的乘客全都知道他,却又装不认识,心里感到阴森可怕。不论是手拉吊环,一副像是全学连一员的大学生;站在他身旁,身穿制服,充满日本古典美的女学生;还是体格四四方方,很像是以前军中士官的中年男子,他们偷瞄羽仁男的眼神,感觉就像是站在派出所前看通缉中的杀人犯照片。

“那个男人就在这里。我先暂且装不知道,等到了下一站下车,就跟站务人员通报。”

他们仿佛从羽仁男的脸上发现社会公敌的影子。

五月温热的空气,与车内人们的体味掺和在一起,令羽仁男感受到睽违许久的“社会生活”,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他确实很想活下去。但曾经脱离过这个社会的人,有勇气再度走入那熏人的恶臭中吗?这社会因为每个人都没发现自己身上的气味,才能顺利的营运。大学生整整一个礼拜没洗的袜子臭味、女学生甜腻的腋下气味,以及带有厌世意谓,特色鲜明强烈的“处女气味”、中年男子那宛如黝黑烟囱般的气味……每个人竟然都毫无顾忌的散发自己的气味。羽仁男试着将自己想像成是无味无臭的人,但他没什么自信。

他买的车票是坐到终点站饭能,所以他能随心所欲,爱在哪站下车都行,但他突然在意起是否会有人跟踪,心想,如果突然在某一站装出要下车的样子,或许有人也会急急忙忙跟在后面下车,于是他趁即将发车时,冲向车门。

他并没下车,而是突然停住,一名留着胡子,活像狐狸的清瘦男子,原本神色匆忙想和他一起下车,但羽仁男突然停住,他也就此下不了车,车门硬是在他面前阖上。一直到下一站为止,男子始终都瞪着羽仁男瞧,令他有点难受,但对方挑明着以敌意瞪视,这样他反而轻松许多。

在饭能下车后,一起下车的乘客尽皆散去,羽仁男松了口气,来到空荡的站前广场。一张大大的健行路线地图映入眼中,但此时的他已形疲神困,不想再走。

站前有家外观寒碜的旅馆,羽仁男站在玄关处,对方见他服装整齐,旋即招呼他进门。

在二楼房里,羽仁男打开壁龛旁的圆窗,一直静静望着天空,直到夕阳西下。饭能是一处平坦、充满散文气息的市街。蓝天静静的转换色调,成了黄昏景致。这时,他发现有只蜘蛛从屋檐垂降而下。

蜘蛛的丝线在夕阳光影下闪耀光芒,一路垂吊至羽仁男面前。

那是只小蜘蛛,连轮廓都看不清楚,宛如由黑色的毛线屑揉成,垂吊在像是尼龙线般的丝线前端。羽仁男即便不想看,它还是映入眼中。这时,蜘蛛就像在对他说“我接下来要表演马戏特技”,开始以身体摆荡,像钟摆般摇晃丝线。

“别在我面前做这种奇怪动作。”

羽仁男茫然的思忖着。不久,钟摆的振幅愈来愈大,蜘蛛也逐渐变大。正当他心想,蜘蛛的形状变了,旋即化为一把锐利的斧头,蜘蛛丝也化为闪着银光的粗绳,斧头发出划破空气的声响,斧刀白光闪亮,朝他脸部袭来。

羽仁男伸手掩面,仰倒在榻榻米上。当他回过神来时,圆窗上已不见那只蜘蛛,只见新月正挂在圆窗中央。也许是新月的形状看起来像斧头的缘故。

“难道我头脑已经不正常了?”

这念头刚从脑中掠过,他旋即想到玲子的病,不禁为之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