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之后什么事也没发生。

羽仁男想了解自己此时所居住的环境,因而到外头散步,但这市街根本没半点看头。做泡澡桶的店、糖果屋,面向规划得整齐划一的宽广道路,往外挺出深长的屋檐,而四周为木栅栏包围,没半点风情可言的住宅,同样一间接着一间,没完没了。感觉像是一群没干劲的人所住的市街,但这样反而令他安心不少。

某天傍晚,他在某个行人稀少的地方散步,当他从道路走向一处像马鞍般高高隆起的小平交道时,突然一辆卡车越过平交道疾冲而来。

它通过平交道上时,看起来无比巨大,令人震慑。羽仁男心存敬畏的望着它,在四周尘埃密布的晚霞轮廓衬托下,卡车一时之间恍如化为一个巨大的蛮族头盔。

卡车越过平交道,经过一个弹跳后,笔直的朝站在空荡道路上的羽仁男直逼而来,羽仁男就像身处恶梦,急忙往一旁跃开。他逃往道路的另一侧,卡车也跟着他冲来。这一带没有商店可以让他冲进去求救,只有树篱和简陋的木板墙一路绵延。他往左逃,卡车就跟着往左,他往右逃,卡车就跟着往右,就像有一半出于好玩,展开猎人游戏般,卡车紧追在后。挡风玻璃犹如贴着夕阳景致般,微微映照着云朵,看不出司机的脸。

羽仁男没空细看车牌号码,便逃进小巷弄里,他心想,这样卡车总进不来了吧,结果卡车竟放慢速度,缓缓驶进。

羽仁男后方只有一扇紧闭的老旧石柱门。卡车已缓缓逼近,来到只剩咫尺之遥,接着突然倒车,像一块黑铁怒涛退潮般,从小巷弄里退去。

强烈的悸动持续了半晌,羽仁男就此瘫坐在地。之前与吸血鬼夫人一起散步时,那种因贫血而昏倒的感觉,是一种言语难以形容的痛快丧失感,但此时的恐惧,却是他有生以来未曾体验过的感觉。

羽仁男不想回旅馆,吃那难以下咽的晚餐。饭能已非他能安心栖身之所。

目送那辆卡车远去后,羽仁男心想,至少该先回到光线明亮的商店街,就此来到那满是尘埃、井然有序的市街上,但四周满是行人,活像是突然涌出似的,反倒令人感到可怕。

这里虽说是商店街,但有的也只是市街外郊老旧又没半点生气的店家,在尘埃密布的橱窗里杂乱的堆放运动鞋贩售。就像是从收容所成批的死者那里搜集来的鞋子般,有的是将鞋子的橡胶鞋底贴向玻璃,有的是邋遢的垂放着鞋带,有的则是被整个压扁,层层堆叠。

尽管如此,这市街还是不约而同的亮起路灯,明亮的蔬果店和鱼店前众满了人潮。

羽仁男听见像蜜蜂般怀念的嗡嗡声。它带有音乐般的温暖,并暗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乡愁。

声音的来源是一家小型的木工店,半开的门内可以看见明亮的木屑颜色,以及圆形的电锯发出的亮光。木板门上写着“小盒子、书箱,任君指定,木工现做”。

羽仁男记下这家店,走了一会儿,发现一家钟表行。它同样也是完全不跟流行走,仿佛生活在旧时代里,于是羽仁男心情轻松的走进店内。

“我要买表。”

“是,我们是钟表行,所以只卖钟表。您要什么样的表?”

有着白胖脸蛋的老板娘出来接待,如此询问。

“请给我一支马表,尽可能声音大一点。”

“不知道有没有这种马表耶。”

羽仁男最后买了一支厂牌从没听过,而且样式老旧,感觉很像明治时代运动会使用的马表。按下表冠后,秒针如实的发出像在提醒人似的声响。

他拿着那支马表,回到刚才路过的那家木工店。

“不好意思,我想买个小盒子,可以马上就做好吗?”

“我现在刚好有空,没问题。”

一名年近半百,身材清瘦,十足工匠模样的老板,也没看他,径自这般应道。

“请帮我做一个用来装这支马表的木盒。”

“哦,这个是吗?你是要把它装进木盒里送人吗?钟表店好像也卖那种木盒呢。”

“不,我要的木盒比较特别一点。感觉不出里头放的是马表,而且要略微大些,请尽可能做得简陋一点。还要把表盘和其他部分全隐藏起来。”

“这样还有表的功能吗?”

“请别问我理由,照我的吩咐去作就行了。只让表冠从洞口露出,其他部位则是完全封闭,外头涂上黑漆。”

“看不到表也没关系对吧。”

“没关系。只要听得到声音就行了。”羽仁男冷静又有耐性的加以说明。

马表就此固定在毫无设计感可言的木盒里,只有表冠从小小的洞口露出。不久,木盒粗糙的木纹被黑漆毫不客气的涂去。从外观上完全看不出这是什么,但一按下表冠,便会清楚的透过木盒传来滴答滴答的声响。

“这样就行了。我终于有了自卫武器。”羽仁男在心中低语。

——要将它放进外衣口袋里,略嫌大了点。但羽仁男总是随身带着它,只要有它在,便感觉安心不少。一按下表冠,马表便会在口袋里夸张的发出秒针移动的声音。

“我那么小心提防,来到这么平凡无奇的乡下地方,还是被他们给盯上,既然这样,不管去哪儿都一样。”羽仁男已下定决心。

虽然心中的恐惧并未消失,但倒也平安无事的过了一段时日。

每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他都觉得难以置信。而先前蜘蛛那类的幻想,后来没再出现过,他对此颇为心安。

能登车站前常有健行客路过,外国来的健行客则相当罕见。

某天,羽仁男到车站买烟时,一名年近五旬、举止优雅的白发洋人,戴着一顶绿色窄边登山帽,身穿格子花纹的灯笼裤,恭敬的摘下帽子向羽仁男问路。

“请问一下,罗汉山怎么走?”

“哦,罗汉山是吧。你走过商工会议所前面后,往右转,到了警局后左转,走到公会堂之后,就在它后方。”

羽仁男已经能像当地居民一样回答。

“这样啊。谢谢您。不好意思,您要是能带我到那附近,我会很感激您的。至少希望能带我到我认得的地方。我对地理一窍不通。拜托您帮个忙。”

羽仁男正巧无事可做,于是他心想,这名绅士看起来人品不错,替他带路倒是无妨。那名洋人仰望天空说道“真是好元气啊”,羽仁男向他纠正道“你应该是想说天气吧?”羽仁男甚至展现这样的亲切态度。

商工会议所旁刚好形成遮荫处,停了两、三辆车。当中有一辆是黑色进口车,擦得光可监人,美得眩目。

“这辆车真不错。”

洋人像要摸那辆车似的,行经车身旁,神色自若的打开车门,羽仁男一时怀疑起自己眼花。

“上车吧。”

洋人像在低声喝斥般,如此命令道。手中握着一把手枪。

双手受缚的羽仁男旋即被戴上墨镜,车子就此驶离。

那是一副帅气的墨镜,两侧有三角形的镜窗,就算往两旁斜视,要看景物还是得透过遮光玻璃。这么一来,便无法看到外头的情形。外观看起来是墨镜,但其实背面涂上水银,换言之,羽仁男现在眼睛看不见外面。可能是为了歪让他知道目的地。

车子是由那名头戴窄边登山帽的英国人驾驶。不过车内并非只有他和羽仁男两人。羽仁男一被推进车内后座,就有一名男子起身迅速替他戴上墨镜,而且以枪口抵向羽仁男侧腹,坐在他身旁。于是羽仁男根本无暇注意此人是何长相。

三人不发一语,车子静静行驶。羽仁男心想,我会在哪里被他们杀害呢?但传入耳中的,净是车上广播传出的轻快爵士乐,令他很难把这件事想得过于严重。

当初他刊登“性命出售”的广告时,便已选择这种横死的命运,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种处之泰然的想法,像浓烈的胃酸般烧灼他的胸口,先前四处逃命时感受到的死亡恐惧,突然全飞到九霄云外,令他颇感诧异。

之前对死亡的恐惧,到底是什么呢?之前感觉死亡紧追在后的那段时间,就算极力不去正视它,恐惧还是主动浮现眼前,就像一座矗立在地平线上,黝黑又巨大的神秘烟囱,巍然而立。但现在那座烟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饭能的一家外科医院拆完线后,已不再感到疼痛的大腿一带,仍留有当时的恐怖记忆。对人类来说,最可怕的果然还是不确定的事,一旦想通“原来是这么回事”,恐惧似乎就会马上被冲淡。

身旁的男子可能是想确认他手铐是否锁好,多次神经兮兮的碰触羽仁男的手,从他碰触的部位感觉到毛茸茸的体毛,很像是外国人的手,隔着衣服,也嗅得到一股甜腻的体臭,如同掺杂了韭菜和瓦斯的气味,这令羽仁男更加确定他是个洋人。

车子多次左转,何时驶离柏油路,穿越几个平交道,起初羽仁男都很冷静的细数,但过没多久,他便发现自己的努力只是徒劳无功。如果只是短短的车程,多少还猜得出对方的目的地,但他们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路,这当中有不少柏油路,从这点来看,似乎不是打算将他带到深山幽谷射杀后再推落谷里,也许是要前往东京。

不久,车子驶进一条凹凸不平的道路,一阵摇烈摇晃,而且正在爬一处陡坡。已开始起风,可以感觉到四周已是昏黄暮色。

车子终于停下,这时,羽仁男心中反而兴起一阵不安,觉得自己就算会被杀害,恐怕也还得再等上一阵子。羽仁男被带下车,走在沙石路上,他知道自己正走进一栋洋房。之所以知道这是洋房,是因为脚底清楚传来踩在地毯上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