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从井崎良忠那儿打听到的前田让司地址,是一个叫做“金泽市小坂街”的地方。一看地图,在金泽市东北一侧,它的街道同金泽市之间隔着山。前田住在一幢名叫“白云庄”的公寓里,该公寓在小坂街上的“野间神社”附近。

三月十一日,栋居踏上了去金泽的旅途。这次去北陆已是第三次。第一次是同横渡刑警一起到富山县八尾镇查黑人青年被杀案件,这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第二次是访问友禅染画师桥爪。

栋居在白云庄前下了车。雨已小得多。白云庄十分陈旧,壁上的涂料已经一片片脱落,雨水在上面留下了一道道条纹。从窗户的数目判断,整幢楼约有十二室,但空置的房间好象不少。一楼窗下,空酒瓶和啤酒瓶丢得一地,叫人看了刹风景。大门前栽着八角金盘树和南天竹,由于缺乏养料而显得枯萎,给现场増添了衰败凋零的气氛。八角金盘树边筑着一个小狗窝,往里一瞧……冷不防一只长毛狗同栋居戏闹起来,可能是饿了,它不认生,向栋居亲热地撒起娇来。长毛被雨一淋,沾满了水。栋居为难地撤到它的脖颈链条够不着的地方。

同狗窝并排堆放着几十张茶色的瓦片。可能屋顶漏水,近期里要维修。消防署早就要求拆除这幢破旧的沿街公寓,同它并排的是一幢新建的“金泽市第二消防团小坡分团器械库”,两者排在一起,形成绝妙的对照。

从公寓大门走到前面一看,中央是走廊,两旁是房间。走廊深处黑幽幽的看不清。公寓入口处是一块一坪大小的洋灰地。左边有木屐箱,右边是联合信箱,箱上放着一架红色的电话,电话上记着正确的号码,栋居马上把它抄下来。一看信箱,其中一格明确无误地写着“前田”。栋居松了一口气,他总算还住在这里。

不知从何处飘来厕所间的臭气。这里好象是公用厕所,目前已经很少见。栋居朝房间里大声询问:“前田住在哪里?”靠大门最近的一间房门开了,出来一位男子,大概是公寓的管理员。

“对不起,前田先生住在哪一间?”栋居性急地问。

男人睡眼惺松地说:“啊,您问美国爷爷吗?”大概前田在这里被人称为“美国爷爷”。

“对,就是这个人。”栋居点点头。

“他在神社下围棋。”

“您说的神社是不是附近的野间神社?”

“不错。”

经管理员的指点,栋居走出了公寓。野间神社在一片杉木林中,周围雾雨迷蒙。大牌坊的旁边竖着一块长着青苔的大石碑,上面刻着“乡社、野间神社”。青苔中可见“明治三十年建立”的字样。一旁还有一个用青铜葺盖屋顶的净手间。登上石梯,有一块经过漫长年代天然形成的石碑,上刻“阿北郡总代”五字。此外还有车马纪念碑和青铜制的铜马。这些陈迹使参拜者体会到神社的古雅风格,感到神社的历史如同脚下的土地一样悠久。

整个神社境内松柏亭亭,枝叶苍郁,遮天蔽日。透过浓密的枝叶飘撒下来的雨雾,象一片片烟雾弥漫在林中,使人感到深邃、幽幻。

穿过一对石灯,又是一段陡石梯。登上石梯就是座落在杉树丛中庄重的本殿。左侧有涂朱漆的小庙。右侧是白木制的宫司居室,看来里面还兼作氏子的集会场所。

天阴,再加上树枝遮盖,室内显得更暗,点着暖融融的电灯。门开着,栋居喊了一声,希望有人来领自己进去,但室內传来热闹的谈笑声和收拢围棋子的响声,没人回答他。似乎里面聚着的人正兴致勃勃地评棋。

栋居提高嗓门再喊,里门终于听到了:“请进来吧。”对方大声回答。

穿过走廊,来到大声喧闹的房间。一开拉门,霎时,栋居感到一股暖气拂抚着自己冰凉的脸。室内有五、六个男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看来宫司的居室成了老人们下棋的场所。

突然闯进一个陌生的栋居,嘈杂的谈笑声立刻停止了,大家都向客人投有疑惑的目光。

“冒昧来打扰你们。我叫栋居,这儿有一位前田让司先生吗?”

被栋居一问,大家的目光立刻从栋居移向一位老人。只见这位老人身形似鹤,瘦如枯木或木乃伊。一张刻着无数皱纹的脸上布满了老年性褐斑。几丝白发象破棉絮似的贴在脑袋上。他只要闭上眼,就同死尸没什么两样。但是,他那张旱地似皲裂的脸坚定、沉着、坦然。这是一张经过长期风霜吹打、磨练的脸。一眼看出他是高龄,但多少岁数却猜不出来。而且长得不象前田良春。

“我就是前田,你有什么事?”老人的目光慢慢地离开棋盘,移向栋居。

“打断了您的棋兴,真对不起,我是……”为了不使大家扫兴,栋居只向前田一人递上名片。但是,前田好象没有领会栋居用心似的,透过老花眼镜,满不在乎地念起名片上的字来:

“嗯——,警视厅曲町——警察署、栋居弘一良……嚯,警察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呀?”

人们都围住棋桌和前田老人,其中一个身材魁梧、脸色红润的老人说:“你们要是有话谈,请到神社办公室来吧。”这位老人就是宫司。

第二节

栋居怀疑是前田良春杀害了奥山。但是,大概没有一个父亲会提供对儿子不利的证言。不下功夫诱导前田让司,栋居就得不到需要的材料。栋居的目的是从美军和731部队的罪恶关系中找出揭举千岅义典和前田良春的突破口。

在神社办公室里,栋居首先告诉对方,你的地扯是井崎良忠提供的。

“嚯,井崎良忠说的。井崎君身体好吗?好久没同他见面了。”前田眷恋地说。

“现在已经回到日本啦,女儿夫家的父亲去世了,大概是来参加葬礼的。”

“回日本了吗?那好,一定要去会会他。”

“井崎先生也想采拜访您,他很快就会同您联系的。听说停战时您是美军统帅部第二参谋部的审问官,审问过井崎先生以及其他部队的干部。”

“是有这么回事呀。”前田老人凝视着远方说。

“您审问过的‘731’干部中有没有千岅义典,就是现在的民友党干事长。”

“说不定有,为什么要查那么久的事呢?”前田老人的视线转向栋居,他的眼色温和,但从眼窝里射出的目光却很尖锐。

栋居讲了千岅在“731”女文职人员被杀案中的疑点。前田仔细倾听了栋居的叙述后说:

“栋居先生,这种过了时效的事情现在为什么还要追查呢?”

趁栋居一时没有回答,前田紧接着说:“你一定知道我儿子做千岅的女婿才来找我的吧。”

“知道。”

“知道后,你想叫我谈些什么呢?我的证词或许对千岅没有好处。”

“我只想了解你和千岅之间的关系,还不知道这是不是对千岅不利。我还要讲清楚的是:我们对千岅的个人秘密不感兴趣。由于涉及到侦破工作的机密,我不能详细告诉您。不过,女文职人员被杀案件确实过了时效,但它却在最近发生的一件事上拖了个尾巴。”

“最近的事情……”

前田一边回味栋居的话,一边思忖着。栋居心想,如果前田问“最近的事情”是怎么回事,那就只好把他儿子的嫌疑讲出来,但一讲出来他就不肯协助了。前田要是不肯协助,破案的关键就不知道能不能解决了。栋居等待对方作出反应。

“千崎义典确是我审问过的‘731’干部中的一个。你想打听千崎哪一方面的事情呢?”片刻,前田让司好象下了决心似地问。

“您的儿子是千岅的女婿,我想这是您当时审问他时结下的姻缘,或许当年您给千岅提供了什么方便。”

栋居干脆抓住中心提问。美军和731部队之间的交易已经查明。栋居认为前田让司和千岅义典之间或许还有什么交易。前田对栋居露骨的质询,报之以嘴角一丝淡淡的微笑。

“千岅把女儿嫁给良春,为的是保密呀。”

“保密?”

“千岅的辫子在我手里攥着的太多了,所以他要把女儿嫁给我儿子,这样就可以封住我的口。”

“他把女儿当保密费使用,那您一定掌握着很大的秘密啦。”

意外的收获使栋居十分兴奋。

“千岅发展下去很可能掌握日本的政权,按他现在的势头看,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为了日本的将来,我并不希望象他这种人执政。不过,今天即使我重提往事,也无法阻止他了。”

“您刚提到关于千岅的那些事情,有没有根据呢?”

“我已经八十出头了,不知哪一天就要入土。把秘密带到坟墓去的话,这包袱也太沉了,千岅杀害了女文职人员,但已过时效,听你说在最近的一件事情上又露了尾巴,如果这新出现的尾巴能结束他政治生命的话,对日本的将来来说,是一件大好事。我不拘父子关系的私情,只要我的证词有用,我就说。”

前田让司说的内容大致如下:

——前田让司明治三十三年(一九〇〇年),出生于金泽市。大正八年(一九一九年),十九岁时燃起了到外国干一番事业的野心,只身来到美国。以后,他刻苦学习,三十一岁时经济独立,在洛杉矶市经营起一家小贸易公司,该公司以日本和中国为对象,大量销售杂货、衣物、陶器等,生意做得很顺手。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日美开战,前田从此遭厄运,日本人在美国财产全被冻结,全家被强制收容在日本人集中营。一九四二年一月,妻子病死在阿肯色州的罗尔瓦集中营,只剩下前田和当时才十三岁的儿子良春。一九四三年,该收容所关押的人已经多得挤不下。一九四四年把其中的日本人移到东部沿海一带。前田在买卖中曾经认识了第二十七届总统威廉·塔夫脱的儿子,在他的帮助下来到了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市,以后便寄居在塔夫脱家里。有一天从华盛顿打来电话,问他肯不肯到美国国防部的战略情报局去工作。

栋居已通过美国联邦调查局彻底调查了前田让司的经历。他的出生地、家乡的亲戚关系、来美的前后经过、职业、收容所里的言行、同妻子结婚的经过以至蜜月旅行的去向等等,联邦调查局调查力之强,内容之详细使栋居惊叹不已。

当时美国有一个叫JIC的情报机关。JIC是联合情报委员会的简称。

联合情报委员会的下面还设有海军情报部、陆军情报部、空军参谋总部情报部、国务院战略情报局等各自独立的组织。在日本偷袭珍珠港前五个月,威廉·J·多诺迈上校(后来晋升为少将)受命于罗斯福总统,广泛吸收民间的经济、语言、工程学等方面的专家加入这个新建立的组织,形成了一个秘密新型的情报机构。

形式上是邀请,但不答应不行。如果拒绝邀请,就会彼贴上“敌性国民”的标签,剥夺一切就业资格以及当时才十五岁的良春的就学资格。在这样的情况下,前田让司心想:

“日本是我的祖国,但美国作为养育自己的国家,也有养育之恩。日美两国交战好象我的生身之母同育身之母在交战,对我这个作儿子的来说,是很大的不幸。我要为结束这场战争贡献一份力量。”

于是,前田决定加入战略情报局。

一开始分配给前田的任务是用收音机听短波广播,把有关的消息报告上司。通过收音机,前田知道日本当时正处于贫寒凄惨的苦难之中。

一九四五年四月,上级命令他去旧金山的蒙脱莱特驻地。蒙脱莱特军营近海,海风猛烈。前田报到后,又接受了第二个命令,接受以日本为对象的强行登陆训练,以及登陆后开展宣传的训练。

“给我的待遇很好,但训练非常严格。还有一件事也是同战争有关的秘密之一,迄今为止还没有人知道。这就是:美军曾决定在一九四五年九月X日在日本本土登陆。登陆地点选在相模湾、东京、仙台、金泽,九州也有两个地方。一共选了十二个攻击目标。我们被编成一个行动小组,共有二十五至三十人,成员有车辆驾驶员、曹长、军曹,还有象我这样的OSS人员。

“我是金泽出生的人,任命我担任金泽登陆组的指挥,进行了以在金泽登陆为目标的紧张训练。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回归故乡。”

训练持续了四个月,终于在离X日还有一个月的某一天,突然宣布战争结束了。蒙脱莱特军营响起一片欢呼声。

结果,X日的可怕情景总算没有发生,但前田通过训练知道了以下两点:

⑴停战时,美军在日本重要地区的协作者(美军内线)有几百人之多,其中包括政府高级官员,他们不断用特殊方法成功地向美军提供了情报。

⑵美军具有惊人的情报收集能力,既多又准。日本方面的一些动向都被美军掌握(如:逮捕天皇,威胁他如果发布停战命令,绝大部分军人将停止抵抗。某日,天皇从长野县的松代或者镰仓逃到三浦半岛的军事要塞。一般民众不抵抗,只要给他们药物和粮食,他们就不反抗。要想逮捕天皇非常容易等等)。“当时,日本方面同我所在的金泽行动小组协作的就是千岅义典。上级告诉我,千岅义典是金泽大学有名望的学者,作为高级文职人员,他同军队要害部门有很深的关系。”

“千岅义典是日本方面的美军内线!”

前田意外的供述使栋居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是的,千岅早在战争结束前就出卖了日本。他为自己的背叛行为作辩护,说是为了早日结束战争才不得已干的。但是,如果他的行为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感到可耻,那就毫无必要隐瞒做过美国协作者的事实。千岅义典利用当时同美国建立的关系,在停战后‘731’同美军的那场交易中,起到了从中斡旋的桥梁作用。”

千岅义典昭和二十年二月已经回国了。在此之前曾频繁往返于日本和满洲之间,所以他当美国协作者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原来千岅是那场交易的媒介者。”前田用力点了点头。

“登陆战役没实施,因而我就没有在登陆后同千岅会面。但是,停战后我随占领军进驻了东京,在美军统帅部第二参谋部做翻译,担任审问‘731’人员的任务,没想到在那里同千岅见了面。当时我还见到过石井四郞和北野政次。石井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审问石井是一九四七年五月。据说当时他正在养病,人很痩,脸色苍白。他坐上椅子的时候,说自己正在发烧,请求我们允许他戴着围巾受审。当时石井已被千岅送到家乡千叶县千代田村隐居。美国方面的审问者是谁已经记不清了。石井供述的内容早已起草成文件交给美军,再次询问只是为了进一步证实一下。

“询问是在邮船大楼六楼某室中,以十分体面的形式进行的,所有对话都录了音。询问结束后,‘731’的首脑人物在逗子市美军专用饭馆受到了美军统帅部官员的款待。在那里达成了转让‘731’研究成果和免除战犯起诉的交易。席间,代表日本方面出面交涉的主角就是千岅。”

这个新披露的内部情况使栋居惊讶不已。

“从那以后,您就同千岅结下情份了吗?”前田的话刚告一段落,栋居马上接着启发他。

“千岅一手经管从满州带回来的财产。把金块,铂和锡锭以及其他贵重金属、药品、麻醉药匿藏在金泽大学他的研究室里。这批财产的总额有多少连‘731’上层人物也搞不清。其中一部分作为贿赂赠给美军统帅部的干部,其他用作‘731’干部战后维持生活的资金,但有相当一部分被千岅侵吞了。他以这笔私吞的钱为资本,通过我认识了以前我在美国做生意时的老关系,同他们进行贸易,增加了自己的财产。他还是一位很有做生意本领的财主。当然,这里面他一定利用了为他穿针引线的商户。但是,‘731’的大量麻醉药通过香港的经营商在美国销售一空。他就是用这种办法使自己肮脏的资金越聚越多,并以这笔资金为本钱,钻进了政界,攫取了今天的地位。现在您明白我为什么反对他这种人做日本首脑了吗?千岅毫无忌惮地把自己的女儿当作封别人嘴巴的工具使用。他就是这种人。”

栋居以前一直怀疑千岅的财源来自“731”的遗产。现在,这个疑间终于真相大白了。

“但是,您儿子不是当上千岅的亲信,成为千岅阵营中的实力派了吗?别人都叫他‘管家’。”

栋居想,即使光为保密而结婚,前田良春也是一个重要角色。

“受了他的笼络呀。良春原不是那种人。可是同千岅的女儿一结婚,也成魔鬼的眷属了。刑警先生,一旦破了案,良春同最近这个案子有关系吗?”

前田那炯炯的目光直视栋居。栋居不回答。

“好吧,你不回答也行,就是告诉我也不会同情他。我能这么活着,还算是良春孝顺着。对千岅和良春来说,我不死,他们就象怀里抱着一颗炸弹。活下去也没什么好日子啊。”

“难道他们把你……”

“他不会放过我的,他就是那种人嘛。”

前田让司在陈述中流露出父子关系早已断绝的冷漠和绝望。从他目前的居住环境来看,完全不象同得势的民友党首脑的“管家”有缘份。

千岅义典同前田父子延续了两代的关系已经查明。前田良春把千岅当作自己野心的培养基,为了扫除实现野心的障碍,他不择一切手段时的心理状态也已暴露。前田罪行的轮廓已经很清楚,但要证实它,绳之以法,仍然缺少关键性的武器。

“您什么时候开始到此居住的?”栋居变了询问的矛头。

“退役后我孤身生活在纽约州龙谷闲兰多的巴比伦村。以后上了年纪,更加怀念祖国。几年前回到了日本,先在良春身边住了一个时期,两年之前搬到这里。现在住的公寓是亡妻的亲戚经营的呐。看上去旧,但比儿子家舒心得多,嗬哦、嗬哦……”

前田开口笑了,他的嘴没有牙齿,象一个洞。笑声里带着一种寂寞,一种孤身老人遭儿子嫌弃后的寂寞。

“您经常到这个神社来吗?”

“说起来真是一个巧合,这个神社是731部队从满洲撤回后的临时藏身之地。”

“‘731’的藏身地!第一次听到呢。”又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我也是最近才听宫司说的,起初我也觉得挺新鲜呢。我住的公寓边上不是有个消防分团的器材库吗?”

“是呀。”栋居眼前出现那座同白云庄形成绝妙对照的器材库。

“那座器材库是最近改建的,听说改建前的房子是‘731’的物资存放所。详细情况宫司知道,有兴趣的话可以去问他。”

栋居觉得要向前田了解的都差不多了,决定再同宮司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