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晚餐?”

公司来专车接丈夫,美弥子一边送丈夫上车,一边问他,这已成了她的习惯。丈夫的回答,也似乎成了习惯。大概这是他们规定下来的吧。

“是啊。”

丈夫鹿谷贤良在妻子面前打了个手势,“晚上要和铃木先生聚餐,家里就不准备了。回来晚一点,你先睡吧。”

“你去吧。”

“嗯。”

贤良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坐进车里。驾驶员恭恭敬敬地给他关上车门。这种风度不由得使人感到了“下期社长”的威严。

丈夫就如一把凶器渐渐被磨快。现任社长鹿谷泰一是个平庸的人,副社长鹿谷智彦作为技术人员较优秀,但没有经营才能,公司里的实权掌握在贤良的手里,他是众人瞩目的下届就任社长。

可是作为丈夫,贤良却是个“缺陷人”。美弥子是钦佩贤良的才干,才愿意和他结婚的。没有想到首先使美弥子大吃一惊的是,结婚的那夜家里却来了很多艺妓,而这些艺妓全部是他熟识的。

象将军娶来新偏房的故事一样,先要一个一个地把她介绍给老偏房。对他来说,妻子不过是女人中的一个,而且,新婚之夜就说什么“爱情和睡觉是两码事”,并分开了寝室。

当时,与睡觉分开的所谓的爱,贤良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安,这也许是在生活中逐渐形成的吧。虽然美弥子暗自发誓,要一个人好好生活给他瞧瞧,但是在和贤良共同生活期间,她也体会到了甜蜜的快乐。

贤良就象一个自大狂的化身,和美弥子结婚后,他还恬不知耻地说:“我在舞会上鹤立鸡群。”

贤良禁止她做一切家务,宣布:“你只专心保持你的美丽就行了。做菜、洗衣服、打扫卫生,一切家务都雇人来做!”

“我不是人吗?我高兴为你做可口的饭菜,为你创造舒适的环境,为你尽力呀。”刚开始,美弥子一个劲地抗议。

贤良象是含着冷笑把目光转向美弥子:“你想对我有用处吗?”

“是的,很想,这是我生存的意义啊。”

“是的话,就什么也别做,什么也不要做,对我就是最大的有用处。”

“那样……”

“社长削铅笔吗?总统用抹布吗?好象社长削铅笔,总统用抹布,公司和国家就灭亡了。人,有所谓各种各样的职务,你的职务,就是作我的妻子,不要害羞,保持美丽。作为贤良的妻子,必需经常维持相称的美,这就是你作为妻子的任务。照这样去做,对我才是最大的用处。”

没有反驳的余地。当然美弥子有意见。不过她明白,即使说了也毫无益处。

美弥子省悟了,她所选择的丈夫和她前半生所接触的那些天真的朋友完全是另一种人。

结婚的第二年,美弥子怀孕了。

贤良提出无理要求,绝对要生男孩。唯独这个要求,即使母亲有力量也是毫无办法的。

但是贤良却粗暴地说:“要生男孩,就要自己说给自己听,无沦睡着、醒着,对子宫要接连喊叫男孩,这样女孩就回避了。”

就这样她生产了,幸亏生的是男孩。所以与其说她生了孩子而高兴,倒不如说是这男孩挽救了她。长男取了他父亲的一个字,叫贤一。

三年后,女儿美荣子也出生了,贤良没有给她起名字,他对美弥子说:“你给适当地起个名字。”推给了美弥子,也从来不抱她一下。

“男孩能继承自己的权位,女孩横竖要嫁给别人的。明知要给别人,还用得着尽心去抚养么?”贤良毫无顾忌地随口说着。

孩子生下来后,连美弥子喂养孩子他都不高兴。

“对于女人,生儿育女不同于社长削铅笔,那是女人的重要工作。母亲亲自喂养子女,传递母爱,对孩子的精神形成有重要作用。幼小的时候,母亲不传递母爱,长大会成为‘缺陷人’。”

“就象你一样……”刚想说,又忍着了。

美弥子没有完全拿出强硬态度,所以贤良也只是勉勉强强承认了抚养孩子的表面形式。

在同丈夫结婚后的这种寂寞的生活中,唯一的一次挽救了她的是曾经见到了“青春好友”家田干朗。

在丈夫的公司里,每年一月底要召开职工联谊暨新年宴会。在家属也参加的宴会上,和丈夫一同出席的美弥子,同家田邂逅相遇了。

家田是她丈夫公司的职员,而且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和丈夫处在截然对立的派系里。

虽然当初家田被派到青函隧洞工地去了,他们错过了见面机会,但是回到公司不久,他们就在酒吧舞会上见了面。

由于有别人在场,他们不能随心所欲地交谈。虽然如此,但证实了家田就在丈夫的公司里,毕竟可以给人带来一种安慰,无论所属派别如何,过去流逝的青春无疑骤然复苏了。

由于美弥子是相反派别头领的妻子,所以家田对她比较客气,但是他的脸上好象有一种隐藏不住的令人思慕的表情。

自那以后,转眼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七夕相会,这次也是在酒巴间。

他们避开别人的目光,简短地交谈了几句。但是在这短暂的会话中,两人好象光满了对于逝去的日子的无限思恋和忧愁。

谁都敏感到对方有不幸。过去,他们对未来都抱有雄心壮志,然而,此刻五彩缤纷的酒巴间的角落,他们却相互舔着伤口。

“北杉现在怎样了?”

“想当政治家,毕业后就一直没有听到消息。”

“梦能实现就好了啊。知道隅野的消息吗!”

“听说毕业不久,他通过了司法考试,当了检察官。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

“隅野的目标是律师,如果当了检察官,一定会更有本领啰。”

“事与愿违的只有我了。”

短暂的情报交换,尽是有关过去好友的消息。这就象铁爪一样,抓破了家田的痛伤。

“你说什么啊,你不是很受新美部长的信任么!”

“是意外的信任,不,应该是被信任歪曲了呀。”

家田苦笑着,在漾满苦恼的笑的背后,表现了他毕业以后的惨淡与辛苦。从他的描述看,他已不是过去时代的纯真的朋友了。

会场角落里的简短交谈,被贤良注意到了。

会后他问美弥子:“你熟悉家田?”

“不能说熟悉,不过在同一个大学。”

“啊,是吗?你是东大的。”贤良只说了这些,没有继续往下追问。

贤良掌握着老实权的鹿谷建筑公司,在日本是占着第二位的综合性建筑公司,在世界建设巨头中列第九位。建筑、土木方面实力尤强。承包金额超过五千亿日元,完成工程质量高,赚利逼近第一位。

鹿谷建筑公司始刨子文久二年(1862)。最韧,在日本的外国商馆为其打下基础;进入明治,借政府扩充铁路装备的时机,一举扩大了企业的规模。昭和时代,该公司就能完成日本最初的地下铁道工程,他们还自己设计建造了帝国饭店。战争年代又奉承军队,搞军事设施工程,于是发了横财。

战后九年间,建筑系统的企业摆脱了困境。昭和三十年代中后期,趁朝鲜战乱,他们缓过气来。三十年代在以水库建设为主体的土木工程中,鹿谷公司大显神通。四十年代公司完成了新宿副都的主力超高层楼房的建筑群,同时在新干线、本四连裕桥、自来水管道工程、青函隧洞、原子能发电站、石油储蓄基地工程、水库等等建设工程中都发挥了主力作用。

公司设有住宅区、不动产、观光设施等分公司,这在同行中是罕见的。昭和三十六年公开股权,至此,从合伙经营改为现在的组织形式,显示了积极谋求进攻之势。

但是这种积极的姿势,实际上,创业以来他们都未变化过,鹿谷一家横霸着老象苍然的同行经营业。

现在的鹿谷公司,早已摆脱了战后的艰苦状况。技照鹿谷前任社长鹿谷吉太郎的遗言,经营要依靠“四头政治”。

首先,长男泰一接替社长职务,其次是长女的女婿智彦任副社长,二儿子贤良任专务兼第二建筑部长,前代爱妾於菟丸的长男新美典正任常务兼营业(土木)部长,共同辅佐社长鹿谷泰一。

如众所说,泰一是个傻老大总统,仅仅是人好,别无他长,只坐着社长的位置。前任社长也看到了这一点,在遗训中还谈到了“四头政治”。

智彦作为桥梁土木工程师不失为权威,在海外巨大架桥工程的技术援助中屡建功绩,也是日本建筑学界的权威,在世界上也有名气。但是一个学究式性格的人,确切地说,称他学者更为相称,的确是没有经营才能。

与智彦相反,二儿子贤良却对上辈敏锐的经营感觉和进取姿势象照搬了似的。

由于打通了政界的要路,那些经常获得的情报,喂肥了公司。这一点对于建筑行业来说是绝对不可少的步骤。

以改造日本列岛为目标的仓桥内阁,在组阁的同时,收购全国土地,迅速地着手建筑舒适的居民区。为了适应时代需要,调整不动产业,完成速度居同行业的首位,使得公司能快速强富起来。

“父亲是中兴的先辈,我是鹿谷的文艺复兴”的豪言壮语,吐露出他肆无忌惮的自信和实力。

这位贤良,对同父异母的哥哥新美典正,有着强烈的对立意识。新美的进攻型和贤良的不一样,他稳健而不鲁莽,公司内外,威望很高。虽然没有贤良那样手疾眼快,却有着精明的智慧。他以宽阔的视野,沉着地凝视着公司的前途,卓有成效地给人一种安全感。他对前辈的经营方式方法有尖锐的批评,纠正了缺陷,提出了新的经营方针。

作为一万三千多职工的大主户,领导人新美比起地位显赫、哗众取宠的贤良来,使人对之放心和有信任感。虽然外表朴素,但内心却全部扑在振兴先辈开创的基业上,冷静地注视稳步前进的企业,站在批判和重新考虑的角度上,把企业不动摇地引入轨道。

为达到目的,贤良可以不挥手段;但待人和蔼的新美则在用人方面欠佳。公司里的实权虽握在贤良手里,但由于新美人缘好,仍能控制住贤良。

对于贤良来说,新美是他最强的也是最危险的对手。虽然依靠同族的股票固定在半数以上,但职工的股票是由各人自己掌握的,如果把职工的股票加在一起,就成了一股不可轻视的力量。若再把银行大股票主的也加在一起,是否能够在股察主总会把贤良的地位完全倒过来呢,这还是一个谜。

贤良也知道这些,正因为如此,他不加掩饰的说:“妾生的儿子,能干出什么呢?现在就干掉你这个家伙。”

贤良和新美若能配成一对的话,公司的经营就是一对理想的“双头政治”。但这是不可能的。公司内按色彩分为三大帮派:社长副社长派、专务派、常务派。特别是后两派,对抗更为明显激烈。

职员评论这些帮派说:“傻老大社长、手艺人副社长,有手腕的专务,和蔼的挂名常务。”还编了一句顺口溜:“今天重要找正副社长,明天重要便去找常务二部长。”

职员也看到社长、副社长已在走向末路,唯有下台而已。下期的政权便轮到了贤良和新美两人争夺了。

不管怎样,鹿谷建筑被三大帮派操纵着,要想加入进去,必须投靠自己的主子。三根柱子等于三大帮派,全部由鹿谷的同族掌握着公司的要害部门。中心技术研究所的所长是前代社长的外甥,规划室长也是他次女婿,秘书室长是他侄子,总务部长是他最小的弟弟,人事部长是他夫人的外甥,所有重要职位都被他们占了。

还有分公司和有关系的公司,社长等重要职务也是前代社长从小培养的“世袭诸侯”。在鹿谷建筑公司,如果不是鹿谷的同族人,不管其能力如何,对公司有何贡献,是很难进入鹿谷建筑的中枢的。至多不过升为分公司的社长职务而已。除非他成了鹿谷同族的女婿,则不能奢望瞩目。

“要出名,要做官,一不要知识,二不要力量汗水,只要射中小姐的心就行了。”

年轻职员中流传着这么一句顺口溜。的确,要想出名升官,能挂上以妻室为中心的裙带势力,是其上策。

为了公司的长期稳定,鹿谷公司也注意把优秀人才引进同族。每年入社的新职员一到,他们就选拔出特别的优秀人才,到轻井泽别墅去集体相亲。这座只有同族人才可牢用的酒巴别墅,是他们的上辈在夏天建造起来的专用来同本族的姑娘相亲的。

这种舞会用了上辈的一个宇,取名为“吉祥会”。但在公司内悄悄地被称为是“驸马会”。谁被“驸马会”邀论就等于注定了谁的飞黄腾达。所以正如副社长、规划室长,都是这样对鹿谷的女人们一见钟情的。

驸马会,不只是鹿谷公司谋求把优秀血液引进同族里去,而且也是他们各自强化势力的一个机会。因此,驸马会呈现出一种景象,各派之间展开了一场选拔力量的竞争。

驸马会的宗旨,开幕时,人事部长的训示便是一篇很好的注文:“各位被邀请出席吉祥会,希望由此而感到荣幸。这个会是为了瞻仰前辈业绩,为了鹿谷同族更加团结和公司事业更加繁荣而举办的。既然出席了吉祥会,就要求大家今后个人生活要检点,不要到乌七八糟的地方去。现在有了恋人的,订了婚的,请坦率地讲出来,能够摆脱的,希望尽快地摆脱。今后饭店要用高级的,服装和用品也要用一等的。凡有等级差别的场所,一定要用一等!”

这样,他们把有了恋人的和订了婚的先筛选掉。虽然每个新职员的家庭健康情况在进公司时就已调查过,但是还要再调查一番。

即使有恋人,如果能摆脱的话,也不取消其出席吉祥会的资格的。经过这样严格地调查和挑选,同族人和被同族女人赏识的人作为该公司的正式成员被留下来了。

但是,即便是正式成员,如果同别的非本公司的姑娘发生纠葛,也毫不留情地要把他清除出去。

驸马会不仅男性新职员参加,也邀外单位的良家女子参加,这当然是为鹿谷家族未婚的男人们安排的。

鱼崎美弥子就是这样被邀请到这个酒吧间,由贤良一眼相中的。

也允许新职员和外单位的姑娘谈恋爱,只要和鹿谷公司的姑娘没有什么进展的话。但是这样,他已经不是鹿谷公司核心里的人了,人们称他们为“失宠儿”。

夜里,美弥子被叫到贤良的卧室。今晚不同平常,九点左右贤良就回来了。的确,晚上12点以前回到家的,贤良在一年半内还是有数的几次,那也只是在身体状况不好的时候。所以此刻美弥子吃了一惊,以为丈夫又发了急病。

可是丈夫身体很好,吃了晚饭,洗了澡,他就直接进了卧室,接着就喊美弥子。

美弥子惊慌失措。这样喊她一向是没有过的,作为妻子,她当然颇感突然。美弥子知道,贤良在外面养有女人,自己只是贤良外交时用的玩偶,并不是性的对象。她已经绝望了,现在突然叫她到卧室去,首先使她感到困惑和犹豫不决。

但是丈夫叫妻子,她又不能不去,整理打扮了一下睡前的衣着,提心吊胆地来到了贤良的卧室。

贤良盘腿坐在床上,一点点地品尝着兑了水的威士忌,虽然酒虽没有多大,但他喜欢这样做作的样子。

贤良指着床的一角,对着提心吊胆进来的美弥子说:“先请这边来。”他很久没有迎接妻子了,变成了对待别人的礼节。

“喝一杯吧。”贤良拿出了杯子。

“好吧!不客气。”美弥子接过杯子。

结了婚后,美弥子多少能喝一点酒了。但夫妇在一起喝酒的机会极少。虽然少,但多少是受到贤良的一点影响。现在好久没有受到丈夫这种邀请了,此刻突然提喝酒倒感到不好意思。

贤良用若无其事的调子说:“是叫家田干朗吧,听说确实和你在同一个大学啊。”

“真的,可是……”

“他是专攻机械工学吧。”

“东部大学工学部机械工学系毕业后,就进入鹿谷建筑公司。”

对于丈夫的这种问题,美弥子感到不是滋味,但她想试探一下丈夫的真意。

“是吗!”

“是啊,可是你是文学系的啊,在众多学生中,他和你不在一个系里,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呢?”

“啊啊,是这件事嘛,因为一段时间和他在一个小组里。”

“真是一个小组吗?真是那样两人认识就不奇怪了。”

发良没问是什么样的小组。

“打听他干吗?”

美弥子一边摆弄着手中的杯子,一边试着丈夫的真意。

“噢,有点事想……”

这是和平常不一样地转弯拐角地说话。

“请不要象对待外人那样说话。”

“是啊,家田干朗是新美典正的亲信,新美是我的竞争对手,这你也知道吧。与其说是竞争对手,还不如说是障碍物。他在职员中威望高。根据职工股票会的倾向,他下期接任社长的可能性很大,如果一旦变成事实的话,庶出子就会侵占有一百二十年历史的鹿谷建筑,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提前防备。”

贤良的真意,渐渐暴露出个轮廓。美弥子装做没注意到,但是,一看到这个轮廓就感到可怕。

“所以,想请你接近家田,获取新美的情报,什么样的情报都可以,特别是对他不利的情报最为宝贵。如果能一下子推出让他失去职员和股票会主信任的丑闻就更好了。”

“你这不是说让我去当密探吗?”

“不是密探,是为了拯救公司,收集情报。”

“重要干部的丑闻,不是有损于公司吗?”

“不把它公开出去,在内部处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这不行,我是你的妻子啊。”

“这不是你的本领吗?从前的朋友,又是知心朋友啊,为了丈夫当社长,希望你一定协力。”

“我不会干那种事。”

“你难道不想我当社长吗?”

“这……是想。”

“既然想,就不会不干啰。如果新美当了社长,鹿谷建筑就没有我的立足之地,只好在分公司的角落里等死了。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现在这么甜蜜舒适的生活,如果新美一旦夺得天下,那就完全颠倒过去了。”

关于“甜蜜舒适”,虽然有不同意见但现在也只是意见的不同,没有别的法子替换。

“对你有利的话,我就干吧。”

在丈夫一意强制面前,美弥子不得不接受下来。作为妻子,难道在丈夫面前就必须这样俯首听命吗?

“谢谢,听你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工作上的事就这些,再靠近一点。”

丈夫在向她招手,看来是有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