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车轮转得太快了,四个年轻人扑向社会的四面八方,不觉过了十年。

在六本木塔境的东麻布第三街,清静的住宅区的一角,有一座公寓,附近的居民一看就知道它是一座高档次的豪豪华的公寓。半地下式的停车场上,五层红砖建筑象城堡一样耸立着。大楼呈]字型,怀抱着院内三十五米的游泳池,中心是罕见的水青冈大树。

豪华的大楼外观非常明显地表明它超人的设计。南面的窗户一律不打通,好象是瞧不起它后面的那些平民建筑似的。当走进内屋,立即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并且由此意识到人并不需要大自然的恩赐,凭着人就能造出一切!

站在大门口,家田干朗按响了住在“501房间”的电传蜂音器,一会儿,里面传出了女人的金铃子般的声音,问道:“谁呀?”

家田有礼貌地鞠躬,然后说:“新美的秘书家田。”

“啊啊,是常客跑腿的来了呀。”

女人回应着,一面打开了大门。除了住户外,如果里边的人不按“开门开关”装置,外面人是进不到里面的。

这里居住的是现任财政大臣竹村雅臣私藏的情人吉野染子。家田所在的公司每回都以“问候金”的形式,赠送给代理人染子一笔可观的款子。因她是银座俱乐部的女招待,不能公开地和竹村住在一起,家田的公司便出钱为她买了公寓。她有着逗人喜爱的相貌,曾是银座俱乐部居于首位的人物,正与陈列时装的模特儿相仿佛。她以她的美丽容貌挑逗着男人的心。

无论家田来了多少次,染子也记不住他的名字。家田有妻室,可称是个叫呱呱的男子汉,但她却经常叫他“跑腿的”。

501号房间在这座公寓的最上层,占着最好的位置,是这个亿万元公寓的最好的房间。站在门口,按了蜂音器,门里面答应器“请进,门开着啊。”似乎信赖大门的关口,也没有上锁的样子。

染子一个人宽敞地使用着三LDK,她面对着凉台,躺在明亮的卧室里看电视。家田缩手缩脚地走了进来。她的爱犬“齐娃娃”汪汪地大叫起来。这条受着主人宠爱的狗也没把家田记住,跟主人一样漫不经心地对待着外人。

“皇后,好啦,别叫了,是常来的‘跑腿的’。”染子制止着爱犬,但狗还是一个劲地叫着。

家田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条名字特别的狗,一边拿出成叠的钞票。

染子飞快地瞟了一眼钞票,连一声谢谢也没说,就吩咐道:“正好啊,冰箱里有啤酒啊。”模样似乎在想着:反正不是你自己的钱,没必要说什么谢谢的。但是,这包钞票里却要付给她的“月津贴”。

家田拿出啤酒,打开了盖子,把啤酒和杯子一起递给了她。她喉咙里发出声音,象是好喝极了,大喝起来。炎天暑热登门的家田被凉到了一边,他不由得把口水咽进肚里。然而染子却不说一武“你也来一杯,怎么样?”

家田一心想早点逃走,说:“那么,我这就……”

“那边橱柜里有柿饼,顺便给拿一下。”染子又象吩咐佣人一般地指派他。家田把柿饼拿过来了,心想这回该好了吧,刚想走,“稍等一下,那么急干吗呀。”被染子拦住了。染子回过头来对家田说:“对不起,请你去买点东西,今天身体不舒服,懒得出去。”

“可以啊,买什么?”家田想,既然开始了,姑且干下去吧。

“现在就写。”染子拿过记录纸和圆珠笔写了起来。一会儿,家田看着递到手上的记录纸,不由得动了一下神色。那上面记着:——烧奶油饼用的瘦牛肉一百克、鸡资一大袋,牛奶一盒,胡萝卜、豆芽莱、香葱、莴苣、卷心菜各一捆、细嫩豆腐一块、橙子四个,外带狗食等等。

“走过公寓前面的街道,拐角就有超级市场,那儿都有卖的,蔬菜和水果尽量挑选新鲜的。钱先垫上回来还你。啊,下去时,请把垃圾袋顺便带下去,楼梯旁有垃圾桶。”

干这些杂活,与其说是为公司,倒不如说是为了保全自己。家田压住烦躁的心情。我不是服侍这个女人的,绝对没有对这个女人的男人竹村财政大臣有什么不利的。如果有的话,那对公司也有损害,结果对他家田的座位也有影响。他反过来一想,也许这是奉承她的一个绝好的机会,所以就快速买来了东西。

染子看到家田买回来这些货,惊讶地蹙起眉头,“怎么哪,我没有托你买茶叶、咖啡、火腿呀。”

“没关系,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染子舒展开蹙起的眉头:“啊,都是一些很贵的东西,真不应该。正好,钱已换开了,你帮我垫付了多少呢?”染子似乎准备付钱。

“请别客气,这一点东西,我什么时候都可以买。”

“全部送给我吗?这样我总觉得过意不去,以后就不好托你了。”

“不要紧,这一点点小事,我随时都愿为你效劳,请别客气了。”

“你啊,真是个机灵的人啊,你叫什么来着?啊,记起来了,是家田,我一定跟爸爸好好说说。”

家田好容易总算被染子“承认”了。齐娃娃敏感地观察着主人的表情,发出撒娇的声音,靠近了家田的脚跟。

新美典正是公司常务兼第一营业部长,家田是他的非正式秘书。虽是非正式秘书,但家田深得新美的信赖。新美把家田拉到身边,公事、私事都交给他办。家田的职务为第一营业部第一营业课课长,是一位名望很高的课长,而也是担任花样课的课长。在公司里,人们都叫他“拎草鞋的”。

这个绰号,照字面解释,充满污辱意味,几年前新美遭受了轻微的中风,至今右臂还有轻微的麻痹。这样,家田就成了他的右手,承担着重要会议的记录等任务。不知不觉,他记录的任务使人淡忘了,倒出现了他给新美擦屁股的谣传。

事实上新美自己的住宅的干部专用厕所,都带有洗净器,因此擦屁股之说纯属子虚乌有的谎话,只是完全暴露了公司内部帮派争斗的事实。

家田当然知道侮辱自己的绰号,虽是在新美的保护伞下,但却洗不掉那个绰号。在公司里,既然卷入派别的争斗中,要想脱出来是不可能的。

家田本来不是搞营业的,他是技术人材。自从受到新美的知遇后,他就违心地被卷进了公司争斗的漩涡里去了。

给染子送钱的当天晚上,家田回到家里。夜已经很深了,家里关了灯,人都早已睡了。妻子妙子是新美介绍的,她是嫡系新美派干部的女儿,和她结婚使家田完全卷进了新美派。

进到屋里,家里的空气凉透了,这象征着妻子对他的冷淡。

晚饭在宴会上陪客没能吃好。肚于饿了,打开冰箱,有鸡蛋和火腿。他做好火腿蛋,一个人在厨房里吃着,泪水不知不觉地往下滚。

他的脑海里突然唤起了对学生时代的回忆,他和三个好朋友一起追求,一起到偏僻的地方挖掘民间故事,四处旅行……毕业以后,他从来没有想起过那些往事,不知为什么此刻竟想了起来。记得在最后一个暑假的旅行中,他们发誓五年、十年后再相会。但是十年已经过去了,再会的希望却十分渺茫。

眼前浮现出三个好友中的鱼崎美弥子的身影,她在篝火的映照下,脸就象喝醉了酒似的,红红的,温柔地侧歪着。从那以后,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和他又见过一面,但她己不是从前的她了。

(是吗,自己也许对她那横侧着脸的象征女人温柔的神情有一种渴望吧?)

家田对这种设问颔首默认,不过对于女人温柔的渴望,他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这种渴望在步入到现实社会,在激烈的生存竞争的惊涛骇浪里,暂时就忘却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患有所谓逆行性健忘症的怪病,受到强烈的打击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失去记忆。这种病,听说强烈地患上了,由于新的记忆的进入,旧的记忆就象虚无的岛屿那样消失在脑后。

家田虽然没有遭受到打击,但堆积起来的屈辱超过了一定的负荷,所以造成了刺激,迫使旧的记忆象岛那样浮现出来。

刚步入社会那时,忙于适应新的环境,没有闲暇去回顾过去,眼睛经常盯着未来。然而现在回顾往事,也不是因为有闲暇,而是也许正是自己看到了所谓未来吧。那是一种作为“公司的奴隶”被拴在公司的锁链上的未来。

一个人孤寂地嚼着烧火腿。嚼着嚼着,他听到背后好象有动静,便回头一看,是睡眼惺忪的妙子正站在那里。

妙子睡态朦胧地说:“啊,回来了呀。”不是起来迎接丈夫,好象是去上厕所。

“吃那样的东西,要是有礼品罐头就好了呀。”

妙子看见家田在吃东西,一边打哈欠,一边吹着睡气味。

家田干朗在东都大学工学部机械工学系一毕业,就进入了建设行业之雄的鹿谷公司,他一进公司就被分到土木设计总部一科里。

鹿谷公司职工有一万三千多人,这些人中百分之七十是技术人员。在这个日本技术人员聚集的地方,家田要想站稳脚跟,那只是幻想。但一来二往,不知何时他却离开了技术轨道,被卷进了派系斗争的峡谷里,成了人们不齿的“拎草鞋的”。

进公司不久,家田受命长驻在青函隧道工程工地。这项工程其时还在进行中,它是鹿谷公司从铁路建设公司里承包来的一项工程。

青函隧道工程是在水压二十公斤、每分钟万吨以上可怕的涌流中作战。这个压力等于把九层高楼般的铁板压在肚子上。为了对付这个可怕的压力,现代土木工程学的出类拨萃人士几乎都聚集到这儿了。

从全日本选拔来的“隧洞健儿”们,利用土中岩盘抵抗的方法,往岩盘里“注射”超高压的水泥浮状物、硅酸和药液,浸透那些岩盘的裂缝和柔软之处,连接岩石,形成坚固的人工防护壁。总之,把原来极坚硬的岩石,变成有用的东西。

家田作为“隧洞健儿”的一员,前往龟飞崎工地建筑事务所,研究如何对付涌流和水压问题。

在这里,新美典正作为公司官员前往视察。正是这次视察改变了家田的命运。

在工地现场,新美设宴慰劳铁路建设公司的关系户。这次宴会上,新美的轻微脑中风发作,立即昏了过去。偶尔作为公司方面招待员的家田,碰到了这种情况,就把新美抬到了医院,服侍到床上,并在旁护理。

发病的程度不太重,不一会儿,新美就恢复了知觉。他把这时的家田看作亲骨肉,就把家田拉到身边,作为自己的亲信。

于是家田便被从没日没夜的同寒冷、涌流、岩盘奋战的非人的生活里,提拔到东京本公司当了花样课长。这之后他也就卷进了阴险的派系争斗的漩涡,还必须忍受着“拎草鞋的”坏名声。

家田甘心忍受作为自己命运的坏名声。“自自然然,顺流而动,合成一体”,这是他在青函隧道工程中学到的处世哲学。现在的派系斗争就是他承受的人生旅途中的重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