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目黑诚次无法证明案发时自己不在场。他是位于东京都内的某名牌大学经济系的四年级学生,二十二岁,住在中野区本町二丁目的一家出租屋里。十月十二号案发那天夜晚,他说自己离开田代裕子住处后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接着就睡了。可是,他拿不出证明这一事实的客观证据。

“你是几点钟从田代那儿离开的?”这一回,是河西在问。

“下午五点左右吧。”

“你说离开那儿后就直接回来了,那么就是说,你到家的时间怎么说也不会超过六点,那么早就睡了吗?”

“我觉得很累,情绪很糟。”

“为什么?”

“恐怕,还是舍不得和她分手吧。她对我确实很好。”

“既然是对你这么好的女人,为什么要和她分手呢?”

“因为这会影响我找工作。我想去的地方对人的要求很苛刻,如果让他们知道我和女人在交往,事情就糟了。”

“于是,你就去劝她死了这份心?她痛痛快快地答应你了?”

“她说,为了你的——不,为了我的前途,她可以干干脆脆地退出来。”

“问题是,就在那天晚上,她被人杀害啦!”

“一定是和我分了手,心里难受,想出去换换心情,结果没料到遇到了杀人魔,要不……”

“要不是什么?”

“要不就是,她是为了和我赌气,所以才跟着素不相识的男人走的。”

“我们不妨这样认为,你向她提出来分手,可是她不答应,于是你就恼羞成怒,把她带到情侣旅馆去,把她卡死了。”

“没……没有的事!我不会那么做的,我一直爱着她!”

“为了找工作,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把她甩了,你还说你爱她,这,说得过去吗?”河西说着,瞪了这个市侩的年轻人一眼,眼睛的余光却在观察他的手指头。

目黑的手指细长细长的,是适合弹钢琴的那种,和留在被害人脖子上的指痕一点都不像。

面对河西逼人的目光,目黑垂下了眼睛。

“吉原,你看呢?”回家路上,河西问。

“这家伙只有那么大本事,不是作得了杀人案的人。”

“哦,原来你也这么想啊?我也有同感。那双手,拨算盘珠子还行,人的脖子,卡不了。”

“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将来成为日本社会中坚力量的,难道就是这种人?”

“是啊,这一次,被害人成了这种中坚力量的牺牲品。”

“被男人抛弃了,原想到街上去治心里的创伤,结果呢?心的伤没治成,反而丢了性命。”

“真可怜。”

“我最恨的就是这种罪犯。一般说来,杀人总有某种动机,有泄愤的,有报仇的,有痴情的,有为某种信念的,还有图财的。总之,杀人犯总有某种与被害人在一段时间的接触中形成的动机。罪犯是不可饶恕,但他们的动机是或多或少还有一些人性。这种犯罪中,被害人是确定的,罪犯不会加害于其他人。可是,从那种连刚在街上认识的人都杀的杀人案中,我们找不出人性。他们遇到谁就杀谁,把人当作蚂蚁。”平日言语不多的吉原怒气冲冲地说。

“一定要把这家伙抓到!”

两个刑警在发誓。人们常说,“恨犯罪不恨人”,但是有一种犯罪,罪犯本身就可恨,他们对无关的人下毒手,在这种罪犯看来,杀人这一行为本身的意义大于动机,他们的矛头对着所有的人,完全可以说,这种人是整个社会的公敌。

2

当天下午,警方对被害人进行了尸体解剖,结果进一步证实,被害人是脖子被勒导致窒息身亡。从解剖的时间往前推算,被害人死后已经过十八至二十小时。也就是说,这起杀人案发生于头一天晚上八点至十点之间。

另外,还从被害人的体内、内裤上发现了A型血的分泌物,看来,罪犯在被害人死后进行了奸淫。被害人是O型血,但在被害人的嘴唇边发现了A型血迹。这说明,被害人在反抗过程中咬过罪犯。

按说罪犯身上某处应该有伤。这样一来,就不能排除罪犯遇到目击者的可能性。在继续监视目黑诚次的同时,警方在案发现场周边地区展开了调查走访,并根据旅馆服务员的描述制作了案犯模拟相。

十月十二号这天是星期五,六本木一带十分热闹。但这却起了负作用,使案犯便于在人群中隐藏。街上每一个人都忙于追求自己的享乐,对别人的事毫无兴趣。六本木的这种“成人式的自我独立性”,成了警方调查的一大障碍。

还有,只来这儿玩一夜就走的人多,定时经过这里的人少,这种现象也给破案增加了难度。

河西和吉原的主要任务是对案发现场附近的居民进行调查走访。

离六菠萝树情侣旅馆几百米处有一家六本木少见的杂货店。这是一栋旧两层楼房,一楼是商店。玻璃瓶里装着糖果,搁架上放着冼衣粉、餐巾纸、面包等东西,放公用电话的搁板下有一个装冰淇淋的冰柜。

排放着香烟的玻璃橱窗后,一个膝头上躺着猫的老太婆似睡非睡地坐在那儿。看样子,她的视觉听觉都丧失得差不多了,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河西和吉原交换了一下眼色,随随便便地靠近老人,大家都没指望在这儿会有什么收获。他们掏出模拟相,问老人最近是否见过这个男人。老人毫无反应,冷漠得像一具木乃伊。河西他们已经没什么兴趣再问了。

两人正要转身离去,老人干巴的嘴唇鼓鼓瘪瘪地蠕动起来,好像在说:“哦,这个人啊,来过。”

两人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于是,吉原又问了一遍:“大娘,您刚才说什么?”

“这人来过。”老人一字一字地清楚地回答。两人一怔,急忙扭过身来,又问:“真的?”

“就在这儿。他换了钱,还在那儿打了公用电话。记得好像是十二号晚上九点左右。”

“大娘,那男人没对您说什么吗?”

“他用百元硬币敲着柜台,只说了声换钱,真讨厌。嘴上还沾着血,怕是和谁打过架吧?”

老人的描述正好和被害人嘴边有血这件事相吻合。

“他在打电话时说了些什么,还记得吗?”吉原眼角扫着冰柜上方的电话机,又问。这个距离,按说是听得见的。

“他说话时用手捂着嘴,我没听见他说了什么。不过,我知道他拨的电话号码。”

两个刑警一听这话,高兴得几乎想跳起来。真没料到,就是眼前这个干枯的老太婆,她手里竟然握着我们想要的线索!再看看她的脸,刚才看上去还像一具毫无表情的木乃伊,现在简直就像一尊菩萨!

“是您替他拨的电话号码?”即便是这样,老人的记忆力也够厉害的了。就在这时,一个行人走过来准备用公用电话。老人在嘴唇上竖起食指,仔细听着,那人的电话一接通,老人便扭过身来,压低噪门说:“刚才拨的号,我也知道。是四六七——八七二九。嘻嘻。”

“您怎么知道的?”

“整天坐在这儿,日子一长,各种各样的声音也就听得出来了。只要是真声音,我都辨得出。打电话的时候,拨号的盘要倒回去,对不对?听它声音的长短,不就可以知道电话号码了吗?”

经这么一说,刑警们明白了。电话机的拨号盘各不相同,反倒回去的时间长短也有个性差异。但在同一台电话机上,各个数码倒回去所需的时间是固定不变的。所以,根据这个时间的长短反推出所拨的号码,这个并不难。

老人每天在这里看店,听着同一部电话机的拨号声。日子一长,自然就能分辨出打电话的人所拨的号码了。但是,要把它记下来,就另当别论了。

“可是,那人拨的电话号码,您还……”

“当然记得,嘿嘿……”

“请您一定告诉我们。”刑警把身子凑近老人,央求道。

“三〇九——五三八七”

“真厉害!您是怎么记下来的?”

“什么厉害不厉害,把它记成‘牛奶垃圾不喜欢’不就行啦?刚才那人拨的电话,不就是‘别靠近,讨厌的肉’嘛!”

老太婆说着,嘴角露出了笑容。

3

有了老太婆的证词,警方马上就查出了那天晚上和犯罪嫌疑人通话的人是谁。三〇九——五三八七,是住在世田谷区南乌山三街的鬼头胜也的电话号码,此人是一个公司职员。查明电话的户主后,河西和吉原马上动身找到了鬼头的住处。从新宿乘上京王线快速电气火车坐四站,十几分钟就到了千岁乌山。鬼头的住处在京王线北边的甲州大街口上的一栋私人出租屋里。从车站西口出站后,穿过满街是自行车的购物街,再往北走一阵就到了。

迷宫般的居民区里,孩子们骑着自行车窜来窜去。甲州大街的北边,有一条被称为“小京都”的寺庙街,这里是世田谷区深处好不容易才保留下来的一片闲静之处。

出发前和鬼头联系好了,但没告诉他登门造访的目的。这是因为,虽然已经查清了鬼头本人的身份,但还不清楚他和嫌疑犯究竟是什么关系。

鬼头所住的房子是一栋时下流行的两层楼拼装建筑。据说,这种把构件拖来直接组装的房子功能齐全,住起来感觉也不坏。但它看上去与其说是居民楼倒不如说更像写字楼,不仅外观如此,里边也是功能浓缩型的。

鬼头约摸二十五六岁,目光锐利,一看就知道是个干练角色,他似乎在学生时代喜欢过某种运动项目,由于走上社会后突然停止了活动,身体有点微傲发胖。这人身板硬朗,皮肤带着一种刚洗过澡时的那种光泽。显然,对警方的登门,他是有所防范的。

寒暄几句后,刑警马上说明了来意。

“你是问,十月十二号晚上九点前后给我打电话的人吗?”鬼头像是在记忆里搜寻。

“这只是最近的事,你不会不记得吧?”刑警的目光聚焦在他脸上。

“好像是鲛岛吧。”

“Samejima?”

“他是我大学时的同学,鲛鱼的鲛,岛屿的岛。”

“鲛岛是干什么工作的?”

“他大学退学后,在到处打零工。”

“你是说,十月十二号晚上九点前后打电话来的,就是这个鲛岛?”

“对。记得的确是那天晚上。”

“他找你有什么事?”

“说是好久才总算进了点钱,想约我去喝一杯。”

“他说他进了钱?”两个刑警不禁对视了一眼——被害人的钱包是被掏空了的。

“我当时觉得,这在他是少有的事。日子总是过得紧巴巴的,怎么今天想到要请客?我笑他说,怎么十月份就下雪啦?他说是发了工钱。”

“那,你和他一起去了?”

“那天晚上我很累,于是就对他说,下次有机会我一定去。结果惹得他发了火,说我不够交情。这一年我很忙,和他只是偶尔通通电话,没见过面。”

“当时,你没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他说话时好像舌头不太灵便。我当时还想,这家伙怕是已经喝醉了吧?怎么,是不是鲛岛出了什么事?”

“请告诉我们他现在在哪里。”

“是不是犯了什么事,你们警察要找他?”

“现在还说不准,所以,我们必须见到他本人。”

“鲛岛这人脾气暴,但本性并不坏。要是没搬的话,按说他还住在这儿。”

鬼头翻开通讯录,递给刑警。

犯罪嫌疑人的住址和身份终于查出来了。鲛岛保之,二十六岁,从F大学东洋文化专业退学后,现无固定职业。家住练马区贯井四街三十X号钻石庄。据鬼头说,他当初没考上大学,在社会上荡了两年。进大学后,三年制的专科留了三次级,后来索性退了学。

河西、吉原迅速和总部联系,让他们通过计算机核实鲛岛的前科。结果是,他曾犯过伤害罪和强奸罪各一次。看来,这次他作案的可能性很大。

警方立即对鲛岛的住处实施了监视布控。因为一旦意识到自己被警方盯上了,他很可能外逃。要保证万无一失。

搜查本部的计划是,让他自愿出庭,在法庭调查的基础上对他实施逮捕。搜查本部五名机动队员迅速赶往鲛岛的住处,与从鬼头家直奔那里的河西、吉原汇合。

和它那豪气十足的名称相比,鲛岛租住的钻石庄实在有点名不副实,它只是一栋时下已不多见的单间木结构出租屋。恐怕是入住者干的恶作剧吧,房子大门口的标牌被人用记号笔划掉了,改成了“碎石庄”。

钻石庄位于西武池袋线富士见台站的北面。时下,住宅开发方兴未艾,而在这里,却还能找到昔日武藏野的遗风,看得见一片关东火山灰形成的深红色的旱地。

首先得确认当事人是否在家。大家决定向房东大嫂道明原委,请她去查看一下。说来也巧(对破案班子而言),鲛岛已有几个月没交房租了,正好请她去催。

不一会儿,房东摇着头回到了守候在附近的刑警们面前。

“怎么样,在吗?”大家急不可待地问。

“哎,看样子好久都没回来了。”

“没回来?”

刑警们脸色大变,吓得房东往后退了一两步,说:“信箱里积下了好几天的报纸。”

“伙计,叫他给溜啦!”刑警草场不无遗憾。他是那须搜查本部的一员。

“不可能。就算鬼头给他报了信,可是从报纸没取这一点看,至少可以说他不是今天跑的。”河西宽慰草场说。大家决定进房里看看再说。于是叫房东拿来原配钥匙打开了门。站在门口,这单间里的一切都一目了然。床上还清清楚楚地留着人睡过的痕迹。房间里一片狼藉:被油垢染黑的枕头四周,报纸、杂志、堆满烟蒂的烟缸、酒瓶、橘子皮、擦鼻子的纸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呈扇形扔得四处都是,清楚地反映出房间的主人自甘堕落的生活情景。房门口的水池里,堆满了用过的碗碟、快餐食品的包装袋。如果是夏天,这儿说不定会生蛆的。水龙头拧得马马虎虎,在嘀嘀嗒嗒地滴水。

房间里充满了难闻的臭气。

“这哪像人住的地方!”看见房间里邋遢成这般模样,那须搜查本部的刑警禁不住叫出声来。房东却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根据食品垃圾和房间里的情形分析,看来主人已经有好几天没回家了。从十三号的晚报开始,报纸就没人取过。十三号,正是田代裕子遭杀害的第二天。十二号的晚报和十三号的晨报在房间里面。

这意味着,十二号案发当天晚上鲛岛回过家,看过十三号的晨报后,他外出一直未归。鲛岛看过的十三号的晨报上,还没有刊登田代裕子被害的消息。最先刊载这条消息的,是十三号的晚报。而这份报纸鲛岛没有取去看。

是不是作案后为躲避警方的追捕立刻外逃了呢?如果如此,他就应该多少带点随身物品走。房里本来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不过,将壁柜的一角隔成的挂衣柜里,还挂着几件有模样的衣服,旅行行李箱也在。外逃时连这些东西都不带,这是不合情理的。

刑警们心头掠过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可能还会回来。好不容易才搞到了一笔钱,找地方挥霍去了也说不定。”那须班中最年长的刑警、山路部长说。或许是年龄的缘故吧,曾一直是他的商标的那“鼻子下的汗”最近消失了。

被害人的钱包里装着多少钱,现在还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这笔钱被鲛岛掏走了。等到这笔钱花得差不多了,他或许还会回来的。钻石庄被置于了警方的严密监视之下。

然而,鲛岛一直没有回来。后来从目黑诚次那里了解到,田代裕子的钱包里一般都放着三万元左右。假设鲛岛是十三号离开家的,那么,无论他怎么省着用,那笔钱应该早就花光了。

鉴于这种情况,警方将鲛岛作为“杀人抢劫”嫌疑犯,向全国发出了一级(一经发现,当场拘捕,移送东京警方)通缉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