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6点钟,俩人便出发了。早走早到已成为登山者的一条铁的纪律。用这条纪律衡量,6点钟启程恐怕算晚的了。今天的目的地是唐松山庄,需要走过长长的后立山,途中有个危险点叫八峰坑,那里是从鹿岛枪岳到五龙岳旅行路线的核心部位。

今天天气很好,初升的太阳给漂浮在前进方向右侧——信州安昙野方向的云海披上万道霞光。

屏风一样的高山创造了形成云海的绝好条件,后立山一带是有名的云海地带。

突兀的山峰像一个个分散的小岛露在云海之上,云海浩渺无涯。站在云海下面觉得天好像就要下雨,但站在高山之巅、凌驾于云海之上时,则会见到碧空如洗,令人心旷神怡。

出发前他们站在休息所前面的高坡上,屏息凝视喷射出万道金光的朝阳。朝阳跳出云海,射出更强的光芒,照在高高低低的云涛上。清晨,瞬息万变的色彩和黄昏时的情形相反,是红色变橙黄色,又变成透明的碧蓝色。

美纪子紧挨着河西站着,惊奇地饱览着大自然变幻莫测的绮丽景观。

河西他们出发了。河西边走边想着昨晚以来一直反复思考的问题:“门胁为什么没用彩色胶卷呢?”用黑白胶卷拍摄绚丽多姿的色彩宴会,等于失去了拍摄的意义。就连对登山外行的美纪子准备的都是彩色胶卷,门胁这个登山老手应该知道山中日落日出的壮观景色,即便不知道,现在外出旅行一般也都是带彩色胶卷。如果他是因为多次登山无兴趣再照的话,那么连相机也不需要带了。

河西望着五彩缤纷变化万端的天空想到门胁可能是色盲,所以才用黑白胶卷。岂止是色盲,简直是视而不见!他根本就没拍晚霞和朝霞。他在冷池附近拍了⑶、⑷,⑷也只是隐隐约约地纳入了剑岳的山姿,而⑸是相隔了18个小时之后,一跃到鹿岛枪至五龙岳之间的山路上拍的。那须警部指出的18个小时的时间空白,现在看来更加难以理解。

道路在高山植物群和草丛中延伸,灌木林带已变成爬地松带,路越走越高了。

离开冷池休息所约两个半小时,他们来到鹿岛枪岳的南峰,走的是够高的了。南峰的标高是28817米,峰顶有一个登山者累积起来的石堆。

耸立在眼前的剑岳山群,像大海的波涛一样连绵起伏。昨天在夕阳中呈青黑色的巨大山体,现在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与南峰相对的北峰粗野地仰着头,仿佛要与南峰一争高低。

“喂,我们在这儿休息一下吧。”河西说道,美纪子高兴地点点头。虽然河西仍未明确同意她同行,但今天天一亮美纪子就跟他来了。从冷池到这里还没休息过。途中美纪子一直兴致勃勃。

从冷池到鹿岛枪山顶,预计走两个多小时,这段山路上标志明显,不会迷路,何况这期间的气候也是一年中最稳定的。

对河西来说,无论一个人走,还是带着美纪子走,反正都得走同一条路,再说他内心也愿意和美纪子在一起。不过,河西决定到了鹿岛枪山顶后就和她分手。他准备北上去唐松岳,让美纪子按原路返回信浓大町。

“警察,我给你照张相吧。”美纪子笑着问,她的笑容里带着顽皮和嘲弄。她嘲弄他是因为她知道河西此行的目的。可是河西觉得美纪子那种神情挺招人喜爱。

“我给你照吧。”

“不,我先给警察你照。”

“那么,就劳你驾了。”

河西背对剑岳站着,面孔严肃。

“别那么严肃,笑一笑。哎,照啦!”

河西无可奈何地笑了。那须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会说什么呢?河西想,即使美纪子以后把照片给他,也不能让那须他们看到。

“这回我来给你照吧。”

河西在按快门时,仔细端详着她,他要把背对剑岳的美纪子袅娜的身姿深深印在自己的心中。

在这一瞬间,一个新的疑问又产生了:“门胁为什么没有在这里拍照呢?”到此旅行的没有不在鹿岛枪岳峰顶停留的,带相机的人也一定会在这里摄影留念。巍峨耸立的剑岳怀抱着黑部溪谷,无论从哪个方向都能照下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致。趁着午前柔和的阳光,正好拍摄那突破云层互争高低的群峰。从人之常情来讲,只要天气允许,谁都会在这里照一张的。门胁在高千穂山间平地没照,到冷池成了色盲,看不出冷池日落的色彩,现在又径直地越过群山之巅的鹿岛枪岳峰顶,目不斜视地一个劲儿地赶路。真奇怪!

“门胁从冷池拍了⑷后,一跃到岩石山脊拍了⑸难道这中间还有胜过峰顶的佳景吗?管他呢,不久就会明白的。”在河西这样自问自答时,美纪子又换上了一卷新胶卷。

就要分别了,河西真有些恋恋不舍。但他还是站起来,用脚踩灭了吸剩的烟头,对美纪子说:“下山时请你多加小心。”

“下山?去哪儿?”美纪子没听出河西话中的含义。

“你不是今天要回信浓大町吗?”

“回信浓大町?我?”

“不是那样吗?”这次是河西露出惊异的神情。

“求求您,”美纪子央求道,“请您带我到唐松。”

“……”

“怎么样,可以吧?今天天气这么好,道儿也好走,我绝不给您添麻烦。”

“我们并没约定一起去那儿呀。”

“我并没跟您约定什么,是我自己要跟您来的。”的确,美纪子昨天只说到山顶,并没约定到山顶她就返回。到现在为止,看起来他俩是搭伴儿,实际上是美纪子跟来的。

“哎,警察,您带着我吧,您不是已经知道我能跟得上嘛!”

显然,就是河西不答应,她还会跟在后面走。前面就要进入后立山的中心地带,河西不好把她一个人丢在后边不管。

“这是你的预定行动吧?”

“实在对不起。”美纪子老老实实地低头承认。她知道,如果河西真的把自己一个人丢在后面,自己心里一定会发虚,所以只得让前一段取得的成绩替自己讲情,死气百赖地跟着河西。

“真拿你没办法。”河西苦笑着,但心里却很高兴。同行了这么长时间,他也不愿意一下分开。再说,美纪子确有耐力,在这么长时间内她一直能跟得上河西,从她外表上可看不出来。

“而且,”河西想,“门胁登山时,还有残雪,那时的路一定比夏季难走得多,走的速度也一定慢得多,这次带上美纪子是会影响走行速度,但这两者或许可以互相抵消,使花费在路上的时间趋于一致。”河西为带上美纪子找到了很好的理由,现在反倒是积极希望美纪子与他同行了。

天空晴朗,五龙山仿佛就在眼前,怎么也看不出还需要走5个小时。这里看不到八峰坑位于何处,只见路平坦地延伸着,像是很好走。

美纪子很快领悟出河西苦笑的意思,“您同意了,是吧,警察?”

“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她歪着头问,那样子就像个小孩子。

“你别叫我警察行不行,会引起别人注意的。”

“噢!”美纪子的脸有点红,“那么,叫您什么呢?”

河西认为叫他“河西”比较亲切,便说:“就叫名字吧。”

“可是……”

“这是条件!”河西斩钉截铁地说,不容美纪子再反驳。下一段路程是从南峰下到与北峰相连的吊山脊——即像吊桥一样将两座山峰连在一起的山脊——的鞍部。这段路坡度较陆。他俩翻过吊山脊上的几个山包,朝八峰坑前进。

从南峰出发,用了1个半小时便到了八峰坑。此处危险的地段都用铁筋和铁丝做的栏杆护着,走过时心情不那么紧张。在后立山的几条旅行路线中,这里和不归崄一样,是仅有的几处险关之一,人们不到这儿都感到不尽兴。他俩在这儿的休息所稍事休息便又上路了。当他们翻过几座小岩石山包之后,看到了靠信州侧岩石峭立的山脊,便感到已接近后立山的旅游核心部位了。

“是这附近吧。”河西趁美纪子不注意拿出带来的照片和周围的景物对照。

时已接近中午。门胁说他是早晨6点离开的冷池,河西带着美纪子走路所花的时间与门胁花费的时间差不多。

门胁在这一带从⑸连续照到⑿。由这里往前看是雄伟的五龙山,往后望是陡峭的鹿岛枪北坡。作为摄影素材,这里还值得一照,但从时间上看,此时已近中午,阳光直射,强烈的光线照亮了大山的各个角落,使之立体感很弱。如果拍下来,照片上的大山会是个没有层次的平面,如果是在残雪期,照下来的一定是白雪一片的呆板画面,照这样的照片实在没意思。

“不吃饭吗?我已经很饿了。”美纪子不好意思地提议道。虽说她刚才在休息所吃了点东西,但在山上旅行不能拘泥于平地上的吃饭时间,应该随饥而食。

河西也饿了。登山时只要一感到饿,马上就会受不了,经美纪子一提,河西顿时感到饿得难以忍受,立刻接受了她的建议。

吃饭时河西自忖着:“也许门胁是利用吃饭时间拍的?”

——是的,一定是这样。在残雪期,山上见不到其他登山者,一个人旅行困难很多,为了尽快到达目的地,除了吃饭外,他一直朝前走着。

“可他为什么选择困难重重的残雪期来登山呢?”河西找不到答案。他在按门胁的路线旅行的过程中,越来越觉得矛盾很多,这些矛盾在原来的调查中并未暴露出来。

“又在想什么呢?”美纪子问。

“啊!不,嗯,我觉得中午的大山像台洗衣机。”

“洗衣机?”

“是呀,你看云彩起的沫子不是很像洗衣机冒的泡沫吗?”

“呀,真是有趣的比喻。”

这时中午已过,云雾翻涌,天空混浊,的确像洗衣机中的泡沫。云雾弥漫在靠信州侧的断壁上,又不时由山脊下部向黑部溪谷飘去。

这里的云不是低气压造成的,而是由于小笠原高气压中的大山本身的湿气上升形成云朵和雾霭。可以说午后云雾浮动预示着晴好的天气。

河西急着赶路,在他们前方还横亘着五龙山。如果要在今天到达唐松,就得在三四点钟赶到五龙山顶,他们目前才走了一半路程。纵然如此,他还得故意放慢速度,为的是与门胁的速度一致,并非是美纪子妨碍了他。但想起前面的路,他不禁又担心起来,从冷池出发旅行的人都已走在他们的前面了。

美纪子从河西的神情上看出他又发现了什么问题。很明显,新的发现对她父亲是不利的。警方是因怀疑她父亲才派河西对登山做实地调查的。她清楚地知道套在父亲脖子上的套索越来越紧,但对此她完全爱莫能助。而这次,正是她的行动提醒了河西,使河西不断发现新问题,她实际上起了拉紧套索的作用。

父亲真可怜,她对此束手无策。她此行的本意是想索性忘掉这些,充分体验一下阿尔卑斯山的气候和阳光。

他俩于下午3点到了五龙山峰顶,天空中云块越积越多,视野也显得模糊起来,但还不至于发展成雷云。如果在这里碰上打雷,连个藏身之处都找不到。

站在五龙山顶朝来路望去,锯齿形的山峰一直延伸到鹿岛枪,以岩石山脊为界,大雾从安昙野一侧铺天盖地而来,剑岳这座岩石屏障在午后的阳光映照下呈现出黑色。远处山峦重叠,白云飘荡在峡谷中。

美纪子取出相机,一会儿就照完了一卷。

“有多少胶卷也不够照的。”美纪子自语道。在这一刹那,河西突然又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门胁只照了一卷胶卷。他愕然了。

“你的胶卷是照多少张的?”河西问正在换胶卷的美纪子。

“20张。”

“你照了几卷了?”

“两卷,这是第三卷,全都是彩色的,回家后洗相的钱够我掏的。”

美纪子用的是最普通的135小型照相机。并非特别爱好照相的她,在走了不到旅程的2/3时已经照了40张相。可是门胁只用了一卷可以照16张的120胶卷,而且这一个胶卷照下了他登山路线的始终。

河西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黄昏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