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1号”到了松本车站,去上高地方向的旅客都下了车,车厢里明显地空起来。剩下的人是去白马、鹿岛枪、黑部或更远的地方。12点26分列车到达终点站——信浓大町。

想去鹿岛抢的人,在此换乘公共汽车。冬季公共汽车只开到源汲,夏天则延长到大谷原。

在开往大谷原方向的汽车站上,大批全副武装的登山者们排着队等候上车,而去黑四水库方向的车站上人却寥寥无几,两个车站形成鲜明对照。河西从这些登山者的精神面貌和装备上预感到他要去的大山是很险峻的。

河西和美纪子在这里又相遇了。美纪子比他早来了一步,她的前后都是些体格健壮的男子,她胆怯地缩着身子站在那里。当她一看到河西,便露出了既害羞又高兴的笑容,那害羞劲儿就像小孩淘气被大人看见时的神情一样,那高兴劲儿就像迷路的孩子看见亲人一样。

河西估计到他俩可能会在此地相遇,因为两天前在新宿书店美纪子曾说过她要来鹿岛枪。

河西在朦胧的期待之中带有和他年龄不相称的罗曼蒂克的色彩,他想一睹美纪子站在北阿尔卑斯山山麓时的芳姿。“当她背对北阿尔卑斯山峰和山麓的密林时,她那常带忧愁的面容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河西任自己的想象像抒情诗人般地驰骋。

“你也是坐这趟车来的吗?”

渺茫的期待竟然如愿以偿,河西喜形于色。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美纪子居然孤身前来,河西以为她前后那些面孔严肃的男子可能是她的同伴。他不知道美纪子是按照他的出发时间通过熟人买的今天早晨的特快车票。

开始美纪子只想到山麓看看,后来在新宿和河西偶然相遇,知道他要去鹿岛枪,她就改变了计划,决定登山。不过她对门胁说是要和朋友们一起到白马山山麓去过夏令营。她打算死死跟住河西,她认为和警察一起登山不仅心里踏实,而且还可以猜到警方为什么怀疑父亲。

美纪子本能地感到河西对自己怀有好感。她想河西恐怕不会赶走她这个尾随而来的人,他做不出那种事。

询问了车站之后,她知道河西无意中说漏嘴的“后天第一班特快”就是这列“梓1号”。她还做了另一手准备,若上车后没见到河西,就按原计划只到北阿尔卑斯山的山脚下玩玩。她在新宿做了暗中观察,看到了河西。

美纪子不明白河西见到她何以如此高兴。她想:“河西如果知道了我要同他一起走完全程将会怎么样呢?一会儿我就会看到他吃惊的样子了。”美纪子像个准备恶作剧的顽皮孩子一样暗自欢喜着。

登山季节公共汽车很多。下午1点半他俩便到了大谷原,以后的路就得步行了。在公共汽车上河西才知道美纪子没有同伴,然而当时他并没想到她准备一个人登鹿岛枪。由大谷原出发经赤岩山梁到冷池是后立山脉中最短的登山路线,因此也是坡度最陡的路线。

“你是来鹿岛枪照相的吗?”河西见美纪子手中拿着小型照相机,便这样问道。

“哎。”

“一个人?”

“一个人行动方便。”

河西没再问她准备到鹿岛枪的什么地方,他觉得这样问会显得太外行。从服装上看美纪子不像要进深山的样子。

其实,从服装上看河西本人和那些有经验的登山人相比也不成样子,这倒不是说他带的登山用具少,而是他的穿着显得很别扭。

公共汽车终点站设在叫做“大冷泽”的洼地右边的小树林旁。终点站前有一座楼房,这楼房便是北阿尔卑斯山北部山岳防备遇难对策协会后立山登山指挥中心。

“是这里吧。”河西看着这座建筑物,用美纪子听不到的声音自语道。这是门胁的胶卷上标有号码⑴的拍照地点,拍摄时间也大体一致。

洼地上宽阔的河床里接近干涸。河床前的路标旁正是门胁拍摄⑵的地点。

下了公共汽车,河西急着往前走,为得是今天必须赶到冷池。

过了河床洼地溯左岸的林间道路而上约1公里处,大冷泽右岸和另一个洼地汇合,那洼地名叫小冷泽。登山者从发电站入水口附近的河岸右侧的东山脚开始攀登。这里山势陡峻,到处挂着软梯。

自然成为河西同伴的美纪子常常落在后面。原以为美纪子不过到山根底玩玩的河西开始对她的去向产生了疑问。

“你准备到哪儿?”等美纪子跟上来后,河西若无其事地问。

“当然是山顶了。”气喘吁吁的美纪子满不在乎地回答。

“到山顶!?”河西惊愕地张着嘴。他的表情正符合美纪子的预想,因而她不由自主地暗自发笑。她说:“因为下面没什么值得一照的呀。”

“但,但是你一个人不觉得危险吗?”

“没关系,不是有许多人在登山吗。再说——”美纪子调皮地缩缩脖子,“再说,还有您这位警察嘛。”

“我不是来玩的!”河西一说出这句话,马上意识到这会刺痛美纪子的心。美纪子好像并没介意,她温和地说:“您不必担心,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河西认为带上她就会拖延登山时间,失去实地调查的意义,而他的目的是重复门胁的登山路线,找出他证明中的矛盾之处。

河西作梦也没想到他会有和美纪子一起登阿尔卑斯山的机会。担负侦破杀人案工作的警察和年轻貌美的女子行走在巍峨的阿尔卑斯山的山路上实在滑稽,不过却也别有情趣。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故此河西也愿意和她同行,但这要妨碍公务,河西就不敢轻易同意了,即便是默认也不行。可是他又无法不许美纪子跟随他,登山的道路人人可行,他顶多可以不理睬美纪子自己往前走,但他的性格又使他不忍心丢下她不管。每当美纪子落在后面,看不到她时,河西就担起心来,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直到看见她赶上来才再恢复原来的速度。如是者数次后,河西觉察出这样做等于他已默认美纪子可以同行。虽然他们之间并没约定什么,但美纪子已跟他走了那么远,他再不好把她扔下。美纪子估计对了。

他们在一泽过了独木桥,又往上走了一会儿,便来到河岸高地。高地正对着爷岳,二者之间是山毛榉树等组成的阔叶林带。

穿过树林,走一段下坡路,便是西俣和北俣的汇合点。从大谷原到这里用了1小时20分钟,基本符合预定时间。

据导游书介绍,过了本谷河的独木桥朝上游方向走100米左右,才算开始名符其实的登山。河西决定略事休息。美纪子比河西晚到了一会儿,她学着河西的样子停住脚步,把背包放在他身旁。河西瞥了一眼美纪子,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实际上他心里挺高兴。

他们俩在火车上都已吃过午饭,现在不需再吃。河西休息了5分钟站了起来,美纪子也随他站了起来。

他们开始攀登陡峭的赤岩岭。坡面上生满山毛榉,立陡立陡的,抬头向上望,只能看见走在前面的人的脚在晃动。登这种山可不能有半点马虎大意。

美纪子很吃力,她咬着嘴唇,拼命跟着河西。

“慢点,慢点登。”在这种艰难情况下,河西不能离开美纪子。虽然他自己也够呛,心脏像要爆裂似的,但他毕竟是训练有素的警察,早磨练出来了。美纪子平时走惯了都市的平坦大路,突然来登山就适应不了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俩人的速度已一致起来。

“你不要闭嘴,张嘴呼吸要好受一些。”他对美纪子说。

不久他们便登上了主梁。在这段时间中美纪子完全成了河西的同行者。虽然她速度慢一些,但耐力还行,他俩的速度与导游书上标的差不多。

河西不知道美纪子曾登过穗高山,也不知道她上学时常打网球,身体得到过锻炼。他曾担心娇弱的美纪子吃不了苦,现在看起来,她还挺得住。

往前走了一段路后,山势略见平缓,林木也变得较为稀疏。他俩又过了一座独木桥,来到一面多石块的山坡前,这里还属于西俣一侧,翻过去就是北俣。他们穿过残雪覆盖的洼地,再往前走便到了高千穗山间平地。在这之前一直在树林中穿行,树木遮住了视线。进入平地,视野顿时开阔,鹿岛枪的全景展现在眼前,使人感到鹿岛枪的异常高大雄伟。

河西从来没在这么近的地方看过阿尔卑斯山,美纪子也被眼前的壮观景色所吸引。层层叠叠的岩石像墨一般黑,山谷中覆盖着常年不化的白皑皑的积雪,黑白相衬格外清晰,显现出高山特有的气魄。午后的山脊上白云翻滚,好像充溢在空中的能量使之沸腾了。鹿岛枪岳遍身的树木、白雪和野花相映成趣,阿尔卑斯山的这一部分景色分外秀丽。

“我可以在这儿照张相吗?”美纪子客气地问河西。到现在为止,她的相机还没拿出来过呢。

“照吧,我给你照。”

“不,光照风景就行了,我不大喜欢照相。”

“为什么?”

“户外照相摆不好姿势,照出来怪难看的,还是照风景自然。”

河西端详着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美纪子的面容都是讨人喜欢的。看着看着,河西突然一愣:“门胁为什么没在这里照张相呢?经过长时间的攀登来到这么一个风景迷人的所在,一般人都会照几张的。”

美纪子接二连三地按动快门,在此地休息的其他登山者也都在竞相拍照,垃圾箱内扔着好多空胶卷盒。

河西随身带着一套翻拍的门胁照的照片,以便作调查的参考。

门胁的⑴、⑵照片摄于大谷原,⑶则一下子跳到冷池。这里风景秀丽壮观,即便是摄影兴趣不大的人也会情不自禁地拿起相机照它几张。虽然现在是下午,然而西坠的夕阳反而增加了山的立体感,明显地表现出群山特有的风格。然而门胁却没拍照,这是为什么呢?是那天天气不好吗?

不,不会的。从照片上看,拍⑴、⑵时天空晴朗,碧空如洗,⑶、⑷虽然光线不足,但不像是天气突变造成的,而是太阳即将落山所致。当然,山里的天气可能出现突然变坏又突然好转的情况。

“得向当地气象站询问一下那天的天气。”河西思索着。

——也许,那天虽然天气好,但他急于在日落前赶到冷池,顾不得拍照?在5月份,中午从大町站出发,天黑前要赶到冷池,真要紧赶才行。在有残雪的时候,会更困难。

——也许他认为不值一照?

“您想什么呢?”美纪子问。

“啊,没,没想什么。”他觉得美纪子看透了自己的内心,不由地心怦怦直跳。他站了起来,为了掩饰刚才的窘相,鼓励美纪子道:

“喂!再加把劲,天黑前到不了冷池就麻烦了。”

从高千穗山间平地再往前是沿山脊行走,山脊上的植物也开始带有高山植物的特点了。他俩走了一个Z字形路爬上长满白桦树的山坡,站在岩石山梁上。这样走可以眺望远处的景致,走起来也饶有情趣。

时已接近黄昏,天空渐渐泛出红色,雾气逐渐把白雪点点的山腰缠绕起来。

下午6点左右,俩人来到两山交界处的山梁上,只见剑岳像用岩石雕成的战舰,雄踞在黑部溪谷深渊的另一侧。

已靠近山梁的夕阳把云朵都染红了,然而,最红的是与深黑色山脊相交处的天空。天空随着高度的升高由红色渐变为黄色,最后同渐渐被薄雾侵蚀的部分融为一体。五色斑烂的天空展现出大自然永无休止的万千变化,犹如色彩的宴会。冷池休息所已然在望,不必急着赶路了。他们俩经过艰苦的攀登之后,现在可以享受一下大自然的酬谢,参加大自然豪华的色彩宴会了。

“门胁,你照的是彩色胶卷吗?”

“当然啦!”她面现红霞,犹如醉酒。的确,她是醉了,她陶醉在日落的景色奇观之中,出神地眺望着仿佛喷着火焰的剑岳、立山诸峰,甚至忘了拍照。

“你要照相的话,就趁现在的景色赶快照吧。”河西着急地催促着。

燃烧着的山脉不断地消耗着大量的光能,光线急速收敛,光芒和火焰渐趋消失,夕照的美景转瞬即逝。终于,遥远的星星代替火焰占据了山头。

催促着美纪子的河西,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