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尾健治开始在东京生活。每天从藤代瑛子在中野的住所到都中心的高楼大厦去上班。工作的环境和内容都与原先的不一样。东京分行的工作人员大约四分之三是当地人,另外四分之一是由总行或者其他主要分行派遣过来的管理人员和经验丰富的骨干,负责指导、监督的工作。

在开设分行的时侯,为了与当地更密切地融合在一起,一般都要录用一部分当地人。然而东京与其他地方不同,同行竞争异常激烈,很难打进去,因此需要大量录用对当地情况熟悉的当地人。三尾在新分行负责老客户这一摊,和他在一起还有几个东京人。他工作格外小心谨慎,万一出现什么差错,就会被当地人篾视为乡巴佬。

三尾只好埋头苦干,勤勤恳恳,争取尽快熟悉新的环境和工作。

新分行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打进其他银行已经形成的势力范围,在里面建立起自己的桥头堡。银行与出资人、企业的结合是以长期培养的互信关系为基础的。这个基础往往大多是从祖辈就开始的世袭性结合。要打破这种牢固的关系,挖墙脚,把顾客抢过来,绝非易事。

本地的银行也是眼睛紧盯着新银行,不许它们染指自己的地盘。一听到某家银行开设分行的消息,立刻紧张起来,高筑壁垒,坚固把守。高额储户如果提款要买什么高价东西,银行甚至派人跟到卖家那里,动员卖家把这笔钱存入银行。

所谓的老客户的业务,说穿了,就是挖墙脚。三尾是其中的一员。分行开设以后的两个月内,日夜奋战,废寝忘食。由于大家的辛勤努力,虽然还没有具体的明显成绩,但可以感觉到如同黎明前的黑暗那样的、新局面即将开拓前动荡的气息。尽管还处在暗夜之中,但的确感觉到某种动静。而只有行家才能感觉到这种气息。

三尾终于有点时间关心自己身边的事情了。首先想到的自然是瑛子的失踪。这两个月里,瑛子依然没有任何音信。除了公寓管理人和藤代英三告诉自己的情况之外,没有新的消息。

也许在自己上班的时候她会回来,这微弱的希望在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都被击得粉碎,房间依然和早晨出门时一样寂寞地等待着自己。他没有从瑛子留在房间的东西里发现任何线索,也査不出她在哪一家“与服装设计有关的公司”打工。

本来想向左邻右舍打听瑛子的日常生活情况,但不论什么时候,他们几乎都不在家。三尾自己也是早出晚归,这公寓与其说是生活的场所,不如说只是睡觉的地方,而且睡觉的时间还极少。

入住以后大约两个月的一个星期日,三尾睡到将近中午才起来,然后去附近的咖啡店吃优惠早餐。每到星期日,他一般都到这家咖啡店吃优惠早餐,一杯热咖啡,抹着很多黄油的烤面包,还有半个煮鸡蛋。

大家都知道这儿的优惠早餐,所以上午客人相当挤。平日到11点,星期日延长到中午。客人大多是年轻的男性,而且几乎都是单身汉,偶尔也有双职工的夫妇,或者像是同居的学生模样的情侣,也有一个人带着好几个年轻女人来的小伙子。

所有的人都是睡眼惺松,面无表情,一边浏览着体育报或者故事漫画杂志,一边默不作声地吃着早餐。没有一张脸露出今天是完全可以自己自由支配时间的假日早晨的喜悦表情。

三尾觉得奇怪,为什么大家都板着脸孔,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呢?乡下小镇虽然没有这样会做买卖的方便咖啡店,但顾客也绝不会一个个都这样冷漠阴沉的脸色。人们聚在一起,互相亲切地打招呼,热烈聊天。然而,这个地方只有沉默和沉闷的食欲。虽然大家都空着肚子,却好像只是把难咽的东西硬塞下去似的,毫无愉快的感觉。而且,尽管顾客大概都是住在这一带,却互不攀谈,丝毫也不了解。这里的情景正在大都市的缩影。

三尾发现自己也和他们一样自我封闭在闷闷不乐的围墙里,一味默不作声地填满肚子,不禁深感惊愕。到东京来才一个多月,自己也已经变成了城市“优郁族”的一员。

这时,一个体态优美的年轻女性走进来,回顾店内,只有三尾旁边的座位还空着。她无精打采的样子坐到三尾旁边。三尾觉得面熟,一副年轻的现代派女性的面孔,浑身却显得懒散怠倦。其实,店里所有的客人都给人这种怠惰的感觉,脸上明显呈现出都市生活的疲惫劳累。虽说是都市生活的缩影,但三尾没想到如此单调冷漠。

年轻的女性一坐下来,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对方也流露出惊异的神色,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也许这是这家店里的第一个微笑。三尾仿佛在东京这个大沙漠里突然看见一朵鲜花,同时想起对方的身份。

“啊,永濑小姐。”

她就是同住一个公寓一个楼层的那个女人。三尾刚搬进来向邻居打招呼时唯一给自己开门的那个女人。

“三尾先生也常到这里来吗?”她微笑着回答。对方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三尾心里很感动。在这茫茫人海里,还有人记住自己的名字。

不过,三尾的感动稍瞬即逝。对方在等待服务员送咖啡上来的时候,拿出一本书开始阅读,并没有想和三尾继续谈话的意思。三尾本想接着话茬聊下去,现在只好停顿下来。不过,他心想,要是失去这次机会,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侯才能和这位邻居再见面,于是开口说道:

“您是在公司里工作啊?”

“嗯。”

永濑雅美点点头,眼睛也没有从书本上抬起来。仿佛她的身边有一堵厚厚的围墙,把所有的人都挡在墙外。从根本上说,这是对人的不信任感。

“一个年轻的女性在东京独立生活,不容易吧?”

“习惯了,也没什么。”

“我是从乡下刚刚出来的,连东西南北都还不知道。请您多加关照。”

“哪里,我也不知道。”

对方的回答尽量简短,谈话无法展开。服务员送来咖啡以后,她开始吃饭,话语越来越少。

“我住在708室藤代瑛子的房间里。因为她失踪了,她的父母亲让我住在她的屋子里,给她看家,等她回来。”

“失琮?”永濑雅美这才抬头正面看着三尾,眼睛里充瞒兴趣地说:“她会不会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3月16日离开以后就再没回来。我和她是高中同学,现在调到东京工作,她的父母亲委托我住在她的屋子里,寻找她的行踪。”

“哦,是嘛。”

雅美严肃的表情略为缓和下来。

三尾见状,立刻进一步要求:“如果您对她的日常生活有所了解的话,哪怕是一些细节,也请您告诉我。”

“其实我和她也只是在走廊上碰见过几次,没有交往。”

雅美的表情显得有点为难,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样子。这在互相漠不关心的都市人里面感觉到少有的人情味。

“有没有什么人来找她?比如男人……”

“这我没有注意。因为大家的生活时间不一样。”

“您怎么知道她的生活时间和您不一样?”

“很少碰见她。我早晨出门上班的时侯,似乎她还在睡觉。我晚上加班,很晚回来的时候,她好像也没有回来。”

“这么说,她是很晚出门,深夜才回来啰?”

藤代英三说瑛子在服装设计的公司里打工,这是他对瑛子说的话的含糊理解,可信度值得怀疑。说不定瑛子在父母亲鞭长莫及的地方过着一种放肆无羁的生活。

“对了。我想起来,有一次我加班一夜,到快天亮的时候才回来,刚好在电梯里碰见藤代也同时从外面回来,她说去跳迪斯科了。”

“跳迪斯科?”

“她说在六本木的迪斯科舞厅跳了个通宵。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

“她经常去跳迪斯科吗?”

“不知道。就那一次听她这么说。”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2月中旬吧。”

2月中旬是失踪之前的一个月。瑛子本来就喜欢热闹新奇,迷上迪斯科是完全有可能的。不管怎么说,三尾发现了瑛子的东京生活的第一个线索。

2

六本木与银座、新宿一样,是日本时尚流行最新潮的地方。银座是典雅高贵的正统派时尚中心,新宿是以青年人为主的风俗时尚,六本木的时尚具有成熟的都市风情,漂溢着国际共同的轻松舒适的气氛。

六本木是电视台、各国大使馆的集中地区,影视界人士、外国人很多,充满丰富多采的时髦的世界色彩。尽管是东京都内屈指可数的繁华娱乐区,却没有电影院和电子游戏厅,这也体现出这条街富有素养的高雅特色。

银座的夜生活较早结束,那些游兴未尽的“夜猫子”们在半夜12点以后都麋集到六本木来。东京都内其他地方的娱乐场所关门以后,六本木才开始真正活跃热闹起来。

通宵营业的大众餐馆、夜总会、酒吧、小酒馆都是他们的去处。其中迪斯科舞厅更是六本木的夜生活不可缺少的场所。六本木和新宿并称日本迪斯科的“圣地”。新宿的迪斯科绝大部分是十几岁的年轻人,而六本木的迪斯科以20多岁的“成年人”居多。

六本木的迪斯科主要集中在交叉路口附近的一座、可以被称为“迪斯科会馆”的大楼里,每一层都是迪斯科舞厅,按照十几岁、20几岁、30几岁这样的年龄层分布在不同的楼层里,还有可以带舞伴进去的会员制舞厅。客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年龄和爱好选择适当的舞厅。

从年龄来看,藤代瑛子大概选择以20多岁的青年为对象的迪斯科舞厅。由于没有发现她的身边有什么男人,所以先把带舞伴的会员制舞厅排除在外。

三尾决定一家一家调査以20多岁的青年为对象的迪斯科舞厅。如果瑛子是常客,应该会发现她的一些踪迹。

迪斯科的常客不到半夜12点不露面。三尾还从来没有半夜三更逛东京的体验。他以前的人生与迪斯科舞厅这种地方根本无缘,所以仿佛进入魔窟一样心情紧张。

不过,分行的当地职员中有熟悉这个门道的人。

“啊,三尾也想去跳迪斯科呀?银行的工作特别一本正经,要是别人知道自己着迷迪斯科恐怕不好,所以一直没敢说。既然三尾有同样的兴趣,我也就放心大胆了。”

这个名叫佐山的职员发现与自己趣味相投的同事,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三尾让佐山带着去六本木。

三尾根据佐山提供的知识,决定先从20多岁的青年人最集中的迪斯科舞厅“美蒂莎”开始调査。正好是星期五晚上,“美蒂莎”里几乎水泄不通。电梯门一打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的声响扑面而来。

许多人从电梯下来以后排队等侯,里面已经人满为患,不能随到随进。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可以进去的时候,一个手持钢笔式手电筒的服务员带着他们来到座位上。

红、黄、蓝等五颜六色的灯球在不停地滚转闪烁,无数的男男女女在舞厅里忘我陶醉地蹦跳舞蹈。夏威夷式衬衫和牛仔裤、宽松扎脚裤、圆领背心、冲浪服、军装式服装、篷克式服装……应有尽有,这里是现代年轻人风俗的大荟萃。他们在扩音器最大音量的声响漩涡里用全身搅拌着热气,所有的人都大汗淋漓。在这样热气腾腾的人山人海里,冷气的作用完全杯水车薪。不过,三尾还是勇敢地往蒸腾的热浪里冲进去。

座位也是座无虚席,有的人跳得精疲力尽颓然而坐,有的男女相拥着一动不动,有的男人像狼一样不怀好意地盯着女性,有的人坐在椅子上合着音乐节奏扭动身子,有的人已经喝得醉醺醺,还有不少外国人。不过,在三尾的眼睛里,麋集在这里的所有的人都没有国籍。

三尾对都市几乎没有任何“免疫力”,眼前的景象简直就是一幅“群魔乱舞图”。他突然觉得自己误入外星人的群体里,感到困惑和不安。就从服装来说,他穿着西服领带,整整齐齐,实在是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

三尾首先就被舞厅的气氛完全压倒,畏首畏尾,诚惶诚恐。佐山不傀是迪斯科的老手,他一眼看穿三尾的胆怯不安的情绪,说道:

“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人,都会大吃一惊的,不过马上就能适应。在这里,不用管别人对自己怎么看,大家都随心所欲,怎么高兴怎么跳。再看一会儿,我们也去跳。”

“我不会跳。”

“迪斯科没有规定的形式,只要按照音乐节奏,或者像是按照节奏的样子,随便扭动身体、手舞足蹈就行了。哪怕你跳阿波舞、抓泥鳅舞也没关系。”

话虽这么说,但三尾看正在跳舞的人们,还是要踩着一定的拍子,表面上动作无序,其实一举手一投足都要和音乐的气氛融洽配合。如果自己突然间跳起阿波舞,别人一定觉得奇怪。

“我们也跳吧。到了迪斯科舞厅不跳舞,那是再傻不过的了。”

佐山站起来。虽然三尾的目的不在跳舞,但是为了发现瑛子的踪迹,就必须和那些舞厅常客接触。如果光是坐在座位上,就无法接近他们。三尾带着如同不会游泳者跳进水里那样的牺牲精神,走进舞蹈的人群里。

三尾寻遍六本木的迪斯科舞厅打听瑛子的情况,但是毫无进展。在洪水般大音量的音响里根本无法谈话,结果都是徒劳无获。

听说迪斯科舞厅里的年轻人在一夜之间就能速配成对或形成一个小团体,并迅速发展。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的确,不少人通过跳舞互相认识,关系密切。其实,一般都是一夜朋友,到第二天早晨,大家分手,彼此又是陌生人。要成为关系密切的朋友,需要一定的程序,首先必须是舞蹈的感觉合拍。

在狭小的舞场上,那么多人拥挤在一起,无序地乱跳一气,正如上班时间的电车,虽然拥挤不堪,但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互不干扰。所有的人都怀着都市生活的孤寂心情来到这里,大家却不能融合在一起。如果大家的心情能够轻而易举地融合在一起,也许就没必要到迪斯科舞厅来。

为了在都市生活中保护自己不受侵害,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身边筑起一道围墙。当自己都对这道围墙感到厌烦的时候,就到迪斯科舞厅来拆掉围墙尽情欢乐。但是,围墙在舞蹈中互相碰撞,成为交流的障碍。

单独来的人很难挤进小团体或者成双成对的男女里面去,即使挤进去,在关键的时候也要被挤出来。男人一般都怀着对女性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来,然而往往被自我封闭的围墙碰回去。

只有极少数勇敢的、或者说幸运的男人被女性接纳进自己的围墙里,但几乎也都是曲终人散,一旦舞曲终了,又成为素不相识的路人。

三尾也向几个女性搭话,但都被她们一口拒绝。越是身穿最时髦流行的迪斯科服装的老手越拒绝得干脆坚决。她们属于某个“种族”,在“种族”内部,即使炫耀着最前沿最尖端的时代风俗,对“种族”以外的人,则紧闭大门。也许这是“种族”的“戒律”。

她们的共同点是一种倦怠感。年纪轻轻,却浑身散发着人生虚无的倦怠素懒的感觉。对男人、对世上的一切乐趣,都巳经厌倦。一切都是虚无的。因为实在无所事事,才到迪斯科舞厅来消磨时光。当然,尽管知道自己只是装模作样,但她们的样子还是十分地道。

三尾在具有强烈动感的节奏和如火如荼的旋律的诱惑下,情不自禁地加入舞蹈的漩涡,然而,同时他深切感受到自己无法与他们融合在一起。都市是人的海洋。但是,无论人多么密集,人与人之间正如字宙中的星云那样存在着无限遥远的距离,每个人都包孕着自己孤独的空间。

不知何故,三尾觉得他们跳的是“死者的舞蹈”。他们为了追求成功的机遇来到这座都市,但是最终一无所获,只好如痴如醉地沉迷于这种猴子舞,暂时麻醉挫折的痛苦。

表面上他们沉醉在音响里,融化成一团热火,但内心深处流淌着冰冷的空虚情绪。这难道是无法同化的异己者的乖僻吗?如果说到异己者的含意,这里难道不就是所有异己者麇集的地方吗?

没有人知道瑛子的消息。也许她的足迹曾在这里停留过,但如同波涛上的泡沫,在一夜的盛宴以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尾在六本木一带的迪斯科舞厅转了一圈以后,又回到第一次去的那一家最受年轻人欢迎的“美蒂莎”。这里的天棚比其他舞厅的低,音响效果异常强烈,仿佛直接通透内心深处。蜜蜂般的拥挤嘈杂也正好形成迪斯科不可缺少的发烧热度。

因为今天是星期五,比平时更加拥挤。而且周末的猎艳者也尤其多。晚上11点左右就已经满员,实在实况空前。由于这一段时间经常出入于迪斯科舞厅,三尾已经没有初次那样的胆怯畏惧心理。虽然不知道对方的姓名、身份,但记住一些常客的面孔。

最近,三尾除了寻找瑛子的踪迹这个根本目的外,也开始懂得迪斯科本身的兴奋愉快的感觉。所以他现在到这种场所相当老练,轻车熟路。他认识到迪斯科具有使年轻人入迷沉醉的全部魅力。

即使没有拆除围墙,也可以在音响和节奏中获得忘记自我的瞬间陶醉。迪斯科的火热的确具有麻醉挫折、忘却孤独的效果。如果没有追求更高的欲望,完全可以在迪斯科的旋律中消除不悦的感觉,获得与舞蹈动作的同化。

起先严厉拒绝自己的那些女子,现在似乎亲切温和地接纳自己。用不着努力去拆除对方的围墙,当大家各自在围墙上面共舞时,就可以真正享受到迪斯科的乐趣,似乎大家都使用浑身的力量去体现这种快乐。

三尾正在领悟这种感觉的时候,灯光突然黯淡下来,音乐变得极其缓慢,刹那间出现另外一个世界。刚才伴随着激烈节奏的音响进行“全身运动”的忘我境界一下子转换成世俗的男女狩猎场。

迪斯科舞厅一般是男性比女性多。为了不至于一无所获,男人们在灯光变暗之前就已经瞄准好目标,一旦音乐切换到慢速,就直向目的冲去。这好比“百人一首”的纸牌游戏,在和歌上句刚一念出来,就得立即取牌,如果稍慢半拍,就会被竞争者抢走。等到音乐变化以后才去寻找对象,那就为时晚矣。

猎手的手腕实在高超,就在音乐节奏变化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巧妙地站在离目标最近的位置上。那些没有捕捉到目标的男人自然不会就此罢休,依然在舞池里转来转去,寻找没有舞伴的女性。如果还是找不着,就把眼睛转向坐在座位上的女性,向她们搭话。而在舞池里捕捉到目标的男女舞伴则开始跳起亲密的贴面舞。这使得那些两手空空的男人心急如火。

淫靡的气氛与焦躁的情绪在舞厅里交错碰撞出火花。

三尾是一无所获者,当然因为缺少经验的缘故。当他垂头丧气回到座位的时侯,黑暗中有人向他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臂。一个身穿宽松扎脚裤、梳着圆大蓬松发型的年轻姑娘露出洁白的牙齿对他微笑。

“能和我一起跳舞吗?”

即使在迪斯科舞厅,由女性主动邀请男性跳舞也是罕见的。

“如果你认为我可以的话。”

三尾受宠若惊地连声音都变了样。

“我和谁都可以。”

姑娘显得潇洒,大大方方地把两条胳膊搂住三尾的脖子,把脸颊贴上来。

“经常到这儿来吗?”三尾在姑娘的耳边低声问道。

“差不多每个星期五晚上。”

她的声音出乎意外地可爱,却带着强烈的个性。

“是学生吗?”

“嗯……可以说是吧。”

“每次都一直跳到早晨吗?”

“星期天早晨差不多都是在六本木喝的咖啡。叔叔,你是公司职员吗?”

“别管我叫叔叔啊。我觉得咱们的年龄差不了多少。”

“对不认识的男人,大家都叫叔叔。说不定自己的年龄比他还大哩。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哦?你知道我在找人吗?”

三尾离开脸颊,看着她的脸。在黑暗中只看见对方雪白闪亮的眼睛和牙齿。大概因为发型的缘故,显得老相,但似乎还不到20岁的样子。

“你每次来,总是到处打听。叔叔找的是什么人?”

“一个朋友。在乡下的高中毕业以后来到东京,最近失踪了。只知道曾经经常出入这一带的迪斯科舞厅。”

“看来是叔叔高中时代的女朋友,才这样努力寻找。啊,就像我自己正在这样被别人寻找似的。”

“今年21岁,我带着她的照片。如果你每个星期五都来的话,也许会有印象。”

“问我也不知道。我对女人不感兴趣。”

“我也问过别的男人。”

“光有照片不行。你能肯定她到这店里来过?”

“只是听说,我也不知道。”

“说不定换地儿了。新宿那边厉害。”

“厉害是怎么回事?”

“六本木老实。大部分人是来跳舞,而不是渔色。”

“渔色……那指的是男人吧?”

“女的也渔色啊。到这里来的女性也都是焦急地渴望被男人盯上啊。”

“那为什么都装作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不能露出渴望男人的表情。跳贴面舞的有一半是在这里认识的。女人几乎都是专门来跳贴面舞的。”

三尾的舞伴是否专跳贴面舞的,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象,如果瑛子痴迷于迪斯科,就绝不是仅仅从音乐和舞蹈中寻找快乐。

一想到还要去新宿的迪斯科舞厅调查,三尾就心里发怵。就这么一点线索,从东京的茫茫人海中寻觅瑛子,无异于海底捞针。

“要不要把我的头头介绍给你?他是这一带迪斯科的老大,说不定见过你的女朋友。”

“你的头头?”

“我们原先是飞车队的,现在解散了。要说起‘风神’,还是小有名气的。”

“原来是飞车队转到迪斯科的啊?”

“被迫解散的,没别的地方可去。只有摇滚乐的音响还有点像摩托车排气的声音。”

“一定要把你的头儿介绍给我。”

慢速舞曲终于完了。在座位上等待的人们都走下舞池。

舞伴拉着三尾来到最后面的座位上,那里有七八个人,有男也有女,各自随心所欲地姿势委琐地蹲着。这就是所谓的“盘蛇”形状。这里另有一种异样的气氛。

男的一律光头,头顶刮得发青,穿着紫色T恤衫、红色宽大的裤子、牛皮底后跟包铁的竹皮木屐。女的和舞伴一样,身穿宽松扎脚裤,梳着圆大蓬松发型。这样的装束大概是他们的“制服”吧。

其他人对他们这个样子也都是畏惧害怕,不敢接近。在沸反盈天般喧闹嘈杂的舞厅里,只有这一块地方异常平静。上一次三尾来的时候,也见到一群剃光头的年轻人,吓得他远远躲开。

他们冷漠地盯着三尾,目光既不是善意,也不是恶意,只是一种无机质般的冰冷。看上去他们都还不到20岁,眼睛里却透出看透世间一切似的清醒,毫无表情。

“阿杉,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一个脸颊瘦削、眼睛细小的小伙子问舞伴。看上去他的年齡最大,二十二三的样子。

他就是“风神”的头头。三尾的舞伴看来名叫“阿杉”。

“他说要找一个女人。我想也许头儿会认识,就把他带来了。”

“找女人?”

头头的眼睛闪烁亮光。阿杉把三尾找人的事简要地告诉他。

“阿杉也好管闲事。这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头儿歪着脸颊,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残忍表情。

“是没关系。可是他说为了找他的女朋友,每天晚上都在迪斯科舞厅转悠。我觉得还是要管一管。”

“他的女人丢了,我怎么知道?”

“别这么冷酷无情。他说是3年前分手的高中同学。”

“3年前的事情啊。”头儿冷漠的表情略显缓和。

“是啊。那个女的3年前高中毕业以后就到东京来。现在寻找她,这不是很感动人吗?”

“什么样的女人?”头头终于开始感兴趣。

“就是她。这是高中时候的照片,现在可能变样了。”

三尾把穿着高中学生服的瑛子照片递过去。小喽罗们的目光都聚集在头头手里的照片上。

“是个漂亮妞儿啊。”有的小喽罗吹起口哨。但头头不动声色,没有任何反应。就在三尾觉得一线希望即将破灭的时候,突然一个小喽罗说:

“我也没把握,不过觉得有点像和‘滚珠贞吉’在一起的那个女人。”

“谁是滚珠贞吉?”

“专干物色陪酒女勾当的。在这一带转来转去,只要看见漂亮一点的女孩子,就上去引诱她干这一行。给银座的夜总会送去。听说最近还和‘色情洗浴’勾搭上了。”

“这个滚珠贞吉上哪儿才能找到他?”

“以前经常到这里来,最近没见着。大概觉得这儿的女人尽是丑八怪,做不成买卖吧。”

“你胡说什么?!”阿杉和其他的女人都柳眉倒竖。

“说了又怎么样?”

“没有这些丑八怪,你还能找到女人吗?”

话题转到他们内部的争吵上。三尾赶紧行个礼,正要离开,头头叫住他:“等一等。”三尾惊骇地急忙停下来。

“找到这个女人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头头的目光直通过来。三尾胆战心惊,但还是极力保持镇静。

“没有什么打算,只是想知道她是否平安。”

“要是这样的话,还是不去找为好。”

“为什么?”三尾觉得他话中有话。

“即使找着她,也不会回到你那儿去的。”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女人在东京已经3年,不可能空着房子不回去。行李东西都原封不动,人不回来,这就很蹊跷。”

“所以我才寻找。”

“说不定找到的是一具尸体。”

“嗯?!”

“说不定她已经死了。”

“不,不可能!”

头头把三尾深藏心底的不祥预感直截了当说出来。

“她把东西都不要了,还瞒着家里逃走,有这个必要吗?女人很财迷。无论走到哪里,东西和钱总要带在身边。我想,她肯定被人杀了。”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啊。”

“到处都是人。即使在这里有人被刺,也找不出犯人来。一两个女人没了,谁也不当回事。你去四谷三丁目的‘鲸铜锣’咖啡店去看看吧。”

“鲸铜锣?”

“说不定滚珠贞吉就在那儿。就说是我告诉你的,大概能打听到一些什么吧。”

头头说完以后,毫无表情的脸转向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