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只够一辆车子勉强通过的道路两旁并排着小酒馆、租书店、干货店、米店、电器店、肉店等小店铺。店铺与店铺之间,也掺杂着民房住宅。这一条小商店街显得杂乱无章。车子经常从狭小的道路上慢慢挤过去。

这是通往大马路的捷径,自从被出租车司机“发现”以后,各种车辆便接踵而来。商店很早就关门,但有的小酒馆开到很晚,时而听见醉汉放声高歌。

空气里散发着一种发馊的味道,大概是醉汉随地小便、呕吐的气味,不过也可能就是这一带街区本身的味道。

一条醉汉在路上躺成一个“大”字,一条腿几乎伸到路中间。大概是在附近的酒馆喝得这样烂醉如泥吧。

偶尔经过的车子只好紧贴着路边慢慢驶过去,车轮仿佛眼看着就要压在他的脚尖上。路人虽觉危险万分,却都是视而不见,匆匆而过,没有一个人上去扶他起来。

突然—声急刹车的声音。路人惊愕地回头看去,只见一辆大型轿车紧急刹车。

“躺在这个地方,找死啊!”

司机骂骂咧咧地下来,抓起醉汉的一只脚把他拖到路边。然后回到车里,重新发动,使劲一踩油门,粗暴地驶去。醉汉不知道自己差一点被车子压着,依然睡得不省人事。春寒时节,冷气袭人,醉汉却毫无感觉的样子。

刚好从这里经过的浅见隆司看见这一幕景象,不由得感叹道“真是天下太平”。当他正要从醉汉身边走过时,醉汉翻了个身子。被司机拖到路边的身体又翻回到路中间。

浅见实在看不下去,便俯身拍着醉汉的肩膀。醉汉看上去三十左右,像一个公司职员。虽然浑身是泥,却穿着一套质地做工都不错的西服,只是裤线完全消失,不少地方已经开线。看来原先在相当好的企业里工作,因为丢了饭碗,自暴自弃,喝闷酒解愁。

醉汉被浅见摇晃着,终于醒过来,抬起尘土污脏的脑袋,红红的眼睛看着浅见。浅见突然觉得这张脸有点熟悉。

“江木!”

这张脸,浅见绝对无法忘记。他和浅见同在一个高中,比浅见高两个年级,在学生宿舍里就对浅见欺负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毕业以后,进入八幡朱印商事公司工作。这八幡朱印商事公司正是逼得浅见父亲自杀、家破人亡的不共戴天的仇敌。江木受到浅见的第一次报复以后,渺无消息。

没想到这个江木启介在这个地方喝得酩酊大醉。他本来对衣着打扮十分讲究,风度翩翩,现在却如此穷愁潦倒,一副落魄凄慘的样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仅仅因为醉倒躺地而衣服污脏,他的领带扭成一条细带,眼角挂着眼屎,胡子拉喳,嘴边沾着呕吐出来的绿色东西,仿佛灵魂脱壳一样精神恍惚,活脱脱一个丢掉饭碗的公司职员沧落凄惨的写照。

但是,江木似乎没认出浅见,或者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这儿多危险,回家睡吧。”浅见对他说。

江木缓缓地摆了摆手,说:“别管我。”

身后响起尖锐的喇叭声,又一辆车子驶过来。

2

“今天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浅见回到家里,对记代子说。

“是嘛?谁呀?”

“就是那个江木启介。在仰天堂公司里,由于电子游戏机事件受到警告处分以后,好像在那里待不下去了。好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今天偶然见到他。”

“不错吧。”

“没什么不好的。”

浅见刚想往下说,突然觉得即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这位动过脑叶切除手术的“妻子”,她恐怕也无法理解。

记代子原先是八幡朱印商事公司的源见雄五为贿赂政界的总后台、前首相师冈国尊而送给他的别墅、珠宝等礼物中的一部分,但是由于一起原因不明的交通事故,她的一部分记忆出现障碍。于是,记代子的记忆呈现不平衡状态。不知道是因为受到师冈一伙的威胁,或者还是出于别的什么治疗目的,记代子在师冈国尊的前第一秘书三原静雄的姐夫笛木良成开设的伊东精神病医院里接受脑叶切除手术,变成精神植物人。

这种手术是通过破坏大脑的“前额联合区”消除精神病症状,效果很好。在日本战后的精神病院流行过一阵。手术以后,患者的确消除一切烦恼,对什么事情都不再计较,无优无愁,一切虚荣、欲望、竞争的心理都被过滤得干干净净。

但是,虽然没有人生的所有烦恼,同时也失去了人的意志与自我,成为只剩下人的躯壳的机器人。因此,后来这种手术被废除。

所以,接受过这种手术的记代子没有任何感情的波动,如同浮游动物那样在流水般的日子里随波逐流,漫无目的地消磨时光。

她对浅见惟命是从、百依百顺,从来没有自发性地想做些什么,与浅见的谈话能够作出一般性的反应。由于不影响日常生活,左邻右舍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其实,异常存在于别人目未能及的地方。

例如,早晨不叫她起床,她就能一直睡觉;吃饭后碗筷一直扔在水槽里也不洗;忘记把晒在外面的被子、衣服收回来;一直开着电视不知道关闭;尤其煤气开关格外小心,不能放心。

这并不是她变得懒散怠惰,就像算盘一样,别人不拨,珠子就不动。然而,在床上,她的身体对浅见的反应比以前更加敏感。

仿佛是造物主特地为浅见量体制造的女人,她的一切都与浅见配合得天衣无缝,不仅性生活,包括两个人的手指、指甲、乃至于一根毛发,都彼此互相对应。

她的肉体已经与精神分离,仿佛按照自身的意志进行行动。在浅见发出命令之前,她所作出的反应动作都符合浅见的心意,使他获得满足的官能愉悦。

当浅见抱着记代子的时候,仿佛怀里抱着一个制作精巧细致、有血有肉的“人造妻子”的感觉。

看似无比幸福,其实正因为制作得过于完美精致,反而失去人的感觉。因为如果是人,肯定不会十全十美,总有不能令人满足的地方。

在这种完美无缺的密切相悦过程中,两人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在亲密无间的底层存在一种人造的感觉。

但是,两人既然作为夫妇一起生活,这种人造的薄膜似乎正逐渐融解。虽然接受脑叶切除手术以后不能恢复到手术前的身体状态,但由于人受到生活环境的彩响,日常生活的不断重复可以成为一种习惯而固定下来。浅见一直耐心地对记代子进行日常生活的习惯积累。

皇天不负有心人,由于浅见的努力,记代子开始出现从云遮雾绕的记忆深处露出某种清晰东西的端倪。这并不是恢复记忆,而是长期安定的日常生活使她接近过去的生活体验的表现。

浅见用电子游戏机诈骗案中分给自己的那一份钱买了一辆车子。记代子非常讨厌坐车,大概脑子里依然残存着交通事故的记忆,本能上感到害怕。经过浅见耐心细致的说服工作,才勉强同意坐车子,但是绝对不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

大概她是坐在副驾驶座上遭遇车祸的吧。如果硬要她坐在前面,开车以后一加速,她就头疼,甚至呕吐。

浅见觉得,在这起团团迷雾围裹的交通事故的背后,隐藏着使她变成精神植物人的真正的罪魁祸首。可能是师冈国尊,也可能是源见雄五,还有可能是已经死去的小谷精次,或者是别的什么人物呢?

现在要寻找罪魁祸首还根本不可能,不过,他强烈期望看清楚这团迷雾底下的东西。

有一天,浅见开车带着记代子出去。来到一个地方时,记代子突然说道:“这个地方我以前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