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们的每一天也不是只有打工跟做爱。大学的课必须好好去上,也不得不为了考试或报告而用功读书。虽然我对你说了那样的话,暗示大学毕业一、两年之后,我还是打算跟你结婚。我当然也不需要“永远”,但还是想透过某种形式和你连接在一起。就算没有这病症,你的个性也是让人捉摸不定的那型,所以就更需要形式上的保障了。

既然决定如此,那毕业后就必须就业才行。到目前为止,都是个懒散学生的我能够开始认真念书,可说是和你同居的成果。那天是九月最后一周的星期五。时间我记得很清楚——星期五的午后,我待在大学图书馆查资料,以消磨等待第四堂课的时间。

我记得那天是个寒风刺骨的日子。天空湛蓝得让人静不下心,地上连半片云朵的影子也找不着,是一个完美的秋日晴天。九*九*藏*书*网我拼命补救大幅落后的会计学基础,而你则寻找着海明威的传记与评论分析书籍。主修英语文学这堂课的班级,必须花上一年来解读海明威初期的短篇小说——尼克?亚当斯之类的作品。

“《大双心河(BigTwo-HeartedRiver)》真是一部杰作呢。不管怎样的文章,都可以找出一行删掉,但是这篇短片就连删一个单字都可惜啊。”

你皱紧眉头嘀咕道:

“哇——你讲话的方式怎么跟我们教授一模一样啊。什么嘛,只不过多看了一些书,就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

隔壁桌的女生抬起头瞪向我们两个,于是我小声地回答你:

“我没有觉得自己了不起啊,还不是明明平常都没在看小说却硬要专攻文学的你不好。”

你撇了撇嘴角,用挖苦的语气说道:

“那明明对赚钱一点兴趣都没有,却还进了经济系的某人又如何啊?”

系所的选择是我和双亲间妥协下的产物——我这么一说,让你哑口无言。

“我在想啊,你应该将自我更加展现出来才对。我看你别念会计学了,改读自己喜欢的吧?你本来就是文科的料嘛。你不是喜欢朋克乐嘛?就大大方方地染红发、戴角膜变色片、顺便也刺个青好了,尽量向大家宣示你与众不同嘛。你看起来总是很放不开,好像那种会立刻穿上小件上衣的人喔。”

我很清楚,自己并没有那样的勇气,我一定会一直穿着不适合自己的上衣,就此度过一生。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去找你的参考书吧。”

我回头继续看自己的笔记。如果是看小说,我不管看再多、再久都没关系,但看着这个却会马上让我头痛。应收账款要填在密密麻麻的表格哪里,我完全不知道,说到底,只顾着计算谁赚了多少钱,这还真是门让人不寒而栗的学科。

你消失在开架式书架中。穿在你身上的短版外套,是我们第一次在屋顶上相遇时你穿的那件皮外套。喇叭牛仔裤里面的臀部看起来小小的,像个少年一般,不过,我很了解它其中的柔软,就连表面略微粗糙的触感,都仿佛还残留在我手指上。就在这一刻,在这间人人默默读书的图书馆自修室,目送你背影离去的我,感受到了无上的优越感。

在秋天图书馆静默的气氛中,我再度潜回数字之海。速动资产和盘存资产有什么差别?我完全看不懂。而且,为什么本来应该是一本就足够的账簿需要弄成双重账簿?我和会计学,真是一点共鸣都没有。

十五分钟后,你胸前抱着几本精装版原文书回来了。你弯向书架的转角,察觉到我的视线,于是轻轻朝我点了个头。我看着你走路的姿态,看得入神。你提起右脚的膝盖,接着左脚轻轻踏像地板,腰和股关节平顺地转身带动体重,仿佛身体加上了承轴一般,而左右腰骨回转产生舞动般的节奏感,更是细腰的男性办都办不到的。当你走到自修室的中央时,表情变了。

你的表情一下子黯然失色,宛如乌云突然挡住太阳一般。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的脚尖颤抖着,细微的痉挛从脚尖一路攀升到膝盖,虽然你想笔直地走出去,但才前进了两、三步,膝盖一下就失去撑力,让你倒向前方。

大本精装书散落一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大部分学生都还沉浸在读书的气氛中,连头都不抬一下。我不知不觉站了起来,而你则撑住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抬头看着我。这时我们两人以最坏的形式心灵相通了。虽然你的嘴唇并没有动,但我想我很清楚你心中在想什么——

(开始了……)

我全身动弹不得,短时间内只能和你用眼神相互交流,任凭时间流逝。看过狂牛病的新闻档案吗?虽然那头牛在栅栏里想要站起来,但是四肢却仿佛失去关节般变得软绵绵的,完全不听使唤。从它拼命地眼神里,可以看出它非常害怕自己身体的异变。库兹菲德?雅各氏症的明显症状,就是从行走困难开始。

这些事在我和你共同生活之前看过的医学书籍其中一节。它还说明了以下内容:一旦雅各氏症发病,患者就会在短至数个月、长至数年后死亡。目前为止没有改善病状或抑制的方法,也没有治疗方法和药物。

虽然我的脚瘫软无力,但还是勉强移动到你身边。我全身颤抖不已。将手搭在你肩上后,发现你的身体也在颤抖着。你被恐惧感深深打击,抬头望着我的脸。那时你眼中的深意,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太一,开始了啦。”

你的泪水从两眼同时落下,我在静悄悄的自修室里跪下来,抱紧你颤抖地身体,现在我倒庆幸其他学生对这件事漠不关心。我们两人静静地哭泣着。再过几个月,这具身躯就会失去温度,消失气息,你会从这世上消失,而我,将一个人留在这个无情的世界。想到这里,我已经无法忍耐了。我们就这样抱在一起,双双哭泣了一阵子。我们无法向任何人求救,因为我们打从心底知道,就算这样做也是白搭。你温柔地拍拍我的背说道:

“我们在图书馆演出了一段不得了的罗曼史呢。好了,走吧。不好意思,你能不能翘课陪我去医院一趟?”

我勉强站了起来,而你的脚似乎也从刚刚的发作中恢复了一些。我们收拾东西,走出图书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在晴朗的秋天里从校园一路走到校门口。如果只留下我们其中一人,肯定无论是谁都走不到吧?这件事所造成的冲击,让我们即使上了前往医院的计程车依然全身颤抖不已,而我对于冲击的承受力又比你弱,后来在医院的洗手间将午餐全部吐了出来。

就这样,我们两人最后的秋天开始了。那时一段你的精神宛如被海浪全盘冲散的沙子般,渐渐失去自我的日子。最后的三个月,我们是怎么过完的呢?美丘,我既无法直视那段时光,也没办法将它说出口,因为——你逐渐崩坏的过程,也是我逐渐瓦解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