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子所说的梦见老家的房屋已经破破烂烂,是指她的娘家。

保子的双亲作古之后,那些房屋已经好几个年头没人居住。

父亲让保子继承家业,才让姐姐出嫁的。作为一向疼爱姐姐的父亲来说,这是违心之举。这大概是美貌的姐姐出干可怜保子,恳求父亲这样做的吧。

所以姐姐死后,保子到姐姐的婆家去帮忙,并打算做姐夫的填房。由此看来,父亲对保子感到绝望了吧。保子之所以产生这种念头,她父母和家庭也是负有责任的。说不定她父亲也悔恨不已。

保子和信吾结婚,父亲似乎感到很高兴。

看来父亲决心在家业无人继承的情况下度过他的残年。

现在的信吾,比当年保子出嫁时她父亲的年龄还大。

保子的母亲先离去,待到父亲辞世之后,大家才晓得田地都卖光了,剩下的仅有山林和屋宇。也没有什么称得上是古董的东西。

这些遗产,虽然全记在保子的名下,可后来都委托老家的亲戚照管了。大概是靠砍伐山上的树木缴纳税金的吧。长期以来,保子没有为老家支付过分文,也没有从老家得到过半点什么。

一个时期,因为战争,不少人疏散到这里来。那时节,也有人提出要把这些东西买下来,信吾体谅到保子留恋的心情,就没有出手。

信吾和保子的婚礼就是在这幢房子里举行的。这是她父亲的希望。她父亲说过:我把剩下的一个女儿嫁出去了,希望在我家里举办结婚仪式。

信吾记得,在酒宴上交杯的时候,有颗栗子掉落下来。

栗子打在一块大点景石上。可能是斜面的角度的关系,栗于蹦得很远,落在溪流里。栗子击在点景石上又飞开的景象,格外的美。信吾差点“啊”的一声喊了出来。他环视了宴席上的人一圈。

似乎没有人留意到一颗栗子掉落下来的事。

翌日清早,信吾走到溪流边,发现栗子就落在溪畔。

这里有好几颗落下的栗子,不见得就是婚礼时掉落的那一颗。信吾捡起栗于,一心想告诉保子。

信吾转念又想:自己简直像个孩子。再说,保子、还有其他人听了,能相倍这就是那颗栗子吗?

信吾将栗子扔在河岸边的草丛里了。

与其说信吾担心保子不相信,莫如说惧怕保子的姐夫的耻笑。

倘使这个姐夫不在场,昨天的婚礼上信吾也许会说栗子掉落下来了。

这个姐夫出席了婚礼,信吾有一种压迫感,像是受到屈辱似的。

姐姐结婚后,信吾仍然憧憬着她。他心中总觉得对姐夫有愧。就是姐姐病逝,信吾和保子结了婚,他内心仍然难以平静。

何况保子更是处在受屈辱的地位。姐夫佯装不知保子的心意,变相地把她当作体面的女佣来使唤,这样看也未尝不可。

姐夫是亲戚,请他来参加保子的婚礼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信吾有愧,没朝姐夫那边望一眼。

事实上,即使在这样的宴席上,姐夫依然是个耀眼夺目的美男子。

信吾感到,姐夫落座的地方,四周仿佛在闪光。

在保子看来,姐姐姐夫是理想王国里的人。信吾和这位保子结婚,就已经注定他赶不上姐夫他们了。

信吾还觉得姐夫似是居高临下,冷漠地俯视着自己和保子的婚礼。

信吾错过机会,没有说出掉落一颗栗子这样琐碎的小事。这一阴暗的情绪日后一直残留在他们夫妇的某个角落里。

房子出生的时候,信吾悄悄企盼着;但愿她能长得像保子的姐姐那样的美。这个愿望,不能对妻子说。然而,房子这位姑娘长得比她母亲还丑。

按信吾的说法,姐姐的血统没有通过妹妹承传下来。信吾对妻子有点失望了。

保子梦见老家之后,过了三四天,老家的亲戚来电报通知房子带孩子回老家来了。

菊子接到这封电报,便交给了保子。保子等待着信吾从公司回家。

“做老家的梦,大概是一种预感吧。”保子说罢,望着信吾读电报,显得格外沉着。

“唔,她回老家去了?”

信吾首先想到,这样一来,她大概也就不会寻死了。

“可是,她为什么不回这个家呢?”

“她是不是觉得如果回到这儿来,相原会马上晓得呢?”

“那么,相原就会到这儿来说三道四吗?”

“不。

“看样子双方关系已经不行了。妻子带着孩子出门,可……”

“不过,房子回娘家,也许会像上回一样,事先向他打过招呼呢。从相原来说,他大概也不好意思上咱家来吧。”

“总之,这是不妙啊!”

“她怎么竟想到回老家呢,真令人惊讶啊。”

“到咱家来不是更好吗?”

“还说什么‘更好’呢,你跟她说话很冷淡哩。我们应该知道,房子回不了自己家,是怪可怜的呀。父母和子女竟变成这种样子,我感到很悲凉啊。”

信吾紧锁双眉,翘着下巴颏儿,一边解领带一边说:“哦,等一等。我的和服呢?”

菊子给他拿来了更换的衣服。她抱起信吾换下的西装默默地走了。

这段时间,保子一直耷拉着脑袋。菊子关上隔扇门离去以后,保子才望着隔扇门,喃喃自语地说:“就说菊子吧,她未必就不会出走。”

“难道父母要对子女的夫妻生活永远负责吗?”

“因为你不懂得女人的心理……女人悲伤的时候,跟男人就不一样。”

“可是,怎能认为女人都懂得女人的心理呢?”

“就说今天修一不回家吧,你为什么不跟他一起回来呢?你一个人回来,让菊子侍候你换西装,这样做……”

信吾没有回答。

“就说房子的事吧,你不准备跟修一商量一下吗?”保子说。

“干脆让修一回老家把房子接回来嘛。”

“让修一到老家把房子接回来,房子也许不高兴呢。修一看不起房子。”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不中用。星期六就让修一去吧。”

“到老家也是去丢丑啦。我们也没有回去,仿佛同老家断绝了关系。在那里,房子也没有可依靠的人,她怎么就去了呢。”

“在老家,不知她住在哪家了。”

“大概住在那幢空房里。不至于去打搅婶婶家吧。”

保子的婶婶该是年过八旬了。当家的堂弟跟保子几乎没什么来往。这家究竟有几口人,信吾回想不起来了。

房子怎么竟会逃到保子所梦见的破破烂烂的荒芜的家里去了呢?信吾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