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挑战幻想极限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作者为我们设置了一个难以解决的空间上的悖论。

前进士张左,尝为叔父言:少年南次鄠杜,郊行,见有老父乘青驴,四足白,腰背鹿革囊,颜甚悦怿,旨趣非凡。叟自斜径合路,左甚异之,试问所从来,叟但笑而不答。至于再三,叟忽怒叱曰:“年少子,乃敢相逼!吾岂盗贼椎埋者耶?何必问所从来。”左逊谢曰:“向慕先生高躅,愿从事左右耳,何赐深责?”叟曰:“吾无术教子,但寿永者。子当嗤我潦倒,欲噱吾释志耳。”遂鞭乘促走,左亦扑马趋,俱至逆旅。叟枕鹿囊,寝未熟,左方疲倦,取酒将饮,就请曰:“箪醪期先生共之。”叟跳起曰:“此正吾所好,何子解吾意?”饮讫,左觇其色悦,徐请曰:“小生寡昧,愿先生赐言以广闻见,他非所敢望。”叟曰:“吾所见梁陈隋唐耳,贤愚治乱,国史已具,然请以身所异者语子。”吾宇文周时居岐,扶风人也,姓申名宗,慕齐神武,因改为欢。十八,从燕公于谨征梁元帝于荆州,陷,大将军旋。梦青衣二人谓余曰:“吕走天年,人向主寿。”既觉,吾乃诣占梦者于江陵市,占梦者谓余曰:“吕走,回字也。人向主,往字也。岂子往乃寿也。”时留兵于江陵,吾遂陈情于校尉托跋烈,许之。因却诣占梦者曰:“往即合矣,寿有术乎?”占者曰:“汝生前梓潼薛君曹也,好服木蕊散,多寻异书,日诵黄老一百纸,徙居鹤鸣山下,草堂三间,户外骈植花竹,泉石萦绕。”八月十五日,长啸独饮,因酒酣畅,大言曰:“薛君曹疏澹若此,何无异人降止?”忽觉两耳中有车马声,因颓然思寝,才至席,遂有小车,朱轮青盖,驾赤犊,出耳中,各高二三寸,亦不知出耳之难。车有二童,绿帻青帔,亦长二三寸,凭轼呼御者,踏轮扶下,而谓君曹曰:“吾自兜玄国来,向闻长啸月下,韵甚清激,私心奉慕,愿接清论。”君曹大骇曰:“君适出吾耳,何谓兜玄国来?”二童子曰:“兜玄国在吾耳中,君耳安能处我?”君曹曰:“君长二三寸,岂复耳有国土!倘若有之,国人当尽焦螟耳。”二童曰:“胡为其然!吾国与汝国无异,不信,盍请从吾游。或能使留,则君无生死苦矣。”一童因倾耳示君曹,君曹觇之,乃别有天地,花卉繁茂,甍栋连接,清泉翠竹,萦绕香甸。因扪耳投之,已至一都会,城池楼堞,穷极瑰丽。君曹彷徨,未知所之,顾见向之二童已在侧,谓君曹曰:“此国大小与君国,既至此,盍从吾谒蒙玄真伯。”蒙玄真伯居大殿,墙垣阶陛,尽饰以金碧,垂翡翠帘帷,中间独坐真伯,身衣云霞日月衣,冠通天冠,垂旒皆与身等。玉童四人,立侍左右,一执白拂,一执犀如意。二人既入,皆拱手拜伏,不敢仰视。有高冠长鬣绛纱衣人,宣青纸制曰:“肇分太素,国既百亿,尔沦下土,贱卑万品,聿臻于此,实由冥合,况尔清节躬诚,叶于真宰,大官厚爵,俾宜享之,可为主箓大夫。”君曹拜舞出门,即有黄帔三四人,引至一曹署。其中文簿,多所不识,每月亦无请受,但意有所念,左右必先知,当便供给。因暇登楼远望,忽有归思,赋诗曰:“风软景和丽,录花馥林塘。登高一怅望,信美非吾乡。”因以诗示二童子,童子怒曰:“吾以君质性冲寂,引至吾国,鄙俗余态果乃未去,卿有何忆耶!”遂疾逐君曹,如陷落地,仰视乃自童子耳中落,已在旧居处,随视童子亦不见,因问诸邻人,邻人云:“失君曹已七八年矣。”君曹在彼如数月。未几而君曹卒,遂生于申家,即今身也。占者又云:“吾前生乃出耳中童子。以汝前生好道,以得到兜玄国,然俗想未尽,不可长生。然汝由此寿千岁矣。吾授汝符,即归。”“因吐朱绢尺余,令吞之。占者遂复童子形而灭。自是不复有疾,周行天下名山,迨兹向二百余岁,然吾所见异事甚多,并记鹿革中。”因启囊,出二轴书甚大,字颇细,左不能读,请叟自宣,略述十余事,其半昭然可纪。此卷八事,无非叟之所说。其夕将明,左略寝,及觉已失叟。后数日,有人于炭谷湫见之,叟曰:“为我致意于张君。”左遽寻之,已复不见。时贞元中。(《玄怪录》)

唐德宗时的进士张左,年轻时去长安附近的鄠县、杜陵一带旅行,于旷野中遇一老翁,自小径转上大道,乘了一头白蹄青驴,背着鹿皮囊,神态逍遥,不像凡人。张左好奇,赶上去问其由来,老翁笑而不答。张左再问,老翁怒道:“小子,安敢如此逼问!我难道是盗贼不成,为什么一定要问我从哪来?”

张左道歉,说:“我只是倾慕先生的超凡之趣,想追随左右,您又何必如此责怪我?”

老翁说:“我没什么法术,只是长寿而已,也教不了你,你不会是在嘲笑我年迈潦倒吧?”说完,催驴而去。

张左还真执著,也许他断定这老翁不是一般人了。所以,他也催马跟随。来到一间客栈,老翁枕着鹿皮囊躺下,张左也睡在一边。他有些疲倦,夜里想喝点酒,于是说:“我这有些酒,想与先生一起喝。”

“酒?”老翁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我之所好啊,你怎么了解我?”看来是个酒鬼。

酒喝完了,老翁对张左的态度有了转变。张左谨慎地说:“小生没什么见识,愿先生指教,以长见闻,不敢有其他什么奢望。”

老翁随后开始了一段漫长的讲述(这里是老翁的叙述):

其实,我所见到的也不过是梁陈隋唐几代的事,其中不少国史上已有记载,我就说一点国史上没有的吧。

南北朝时,我居岐州,原籍扶风,姓申名宗,因崇敬北齐神武帝高欢,就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欢”。十八岁,随燕国公于谨进攻梁朝,破梁元帝于江陵(这应该是梁元帝承圣三年即公元554年的事。这一年九月,西魏攻击南梁国都江陵,十一月城破,梁元帝焚烧了自己所收藏的十四万卷珍贵图书后被俘杀。很多南北朝以前的古籍于此散失)。后来,于将军凯旋。我随一部分军队留下驻守。一天晚上,我梦到有两个丫鬟对我说:“吕走天年,人向主寿。”醒后,我觉得奇怪,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找到城中一位占梦师。占梦师看到我后笑了,似乎以前就认识。他对我说:“吕走,‘回’字;人向主,‘往’字,你必须返回北方,才可长寿。”我大惊,回去后跟留守城中的托跋烈将军说明情况,被特批返回北方。走之前,我又去了一趟占梦师那里:“返回北方的事解决了,但如何才能长寿?”

占梦师给我讲述了一段令我大惊失色的话,他说(注意,下面是占卜师的叙述):

“你前生是蜀地梓潼县人,叫薛君曹,好道教,喜吃丹药‘木蕊散’,又爱读灵异之书,每天朗诵道家经典,后迁居鹤鸣山,在那里建造了三间草堂,于门外遍种花竹,有泉水萦绕,岩石为景,自诩胜地。八月十五日的晚上……”(下面以第三人称叙述薛君曹的故事):

八月十五日的晚上,薛君曹一个人坐在花树下独饮,酒醉酣畅,长啸道:“我清远高逸如此,难道就没异人降临到我这里吗?”

话刚说完,薛君曹感到耳朵里有车马声,很快有一架小车从耳朵里飘出,车上有二童子,高两三寸,说:“我们来自兜玄国,刚才听到你在月下长啸,其声清越,所以来相会。”

薛君曹自是惊恐,问:“你们刚才分明是从我的耳朵里出来的,怎么说从什么兜玄国来的?”

童子说:“你搞错了,兜玄国在我们的耳朵里,怎么会在你的耳朵里?”

薛君曹说:“耳朵里怎么会有王国?假如有,难道国民像小虫一样微小吗?”

童子说:“我国与你国没什么不同!不信的话,可跟随我们去看看。如果能留下,你就可长生了。”

说着,一个童子伸过耳朵,叫薛君曹看。在那耳朵里,他真的看到一个别样世界,里面花木繁盛,飞楼相接,仿似异境。薛君曹禁不住诱惑,跳进童子的耳朵。走了一会,便到一城,甚为瑰丽。薛君曹转脸,发现两童子站在身边,他们说:“此即兜玄国,大小与你的国家不相上下。既然到了,就去拜见一下蒙玄真伯吧。”

薛君曹被带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蒙玄真伯坐于翡翠帘后,身穿日月霞衣,戴通天冠,流苏飘扬,身边有四童子相侍。后面的进展是,薛君曹被封为主录大夫一职。在官署,文书上的字,薛君曹一个也不认识。薛君曹想办公,但每天却没什么事可做。而且奇怪的是,薛君曹脑子里有什么想法,手下就会知道。几个月后,薛君曹有思乡之感,登楼远望,作诗一首:“风软景和丽,录花馥林塘。登高一怅望,信美非吾乡。”薛君曹把诗歌展示给两童子,童子大怒:“本以为你骨质高秀,安于清寂,所以才带你来这里,没想到你是个凡夫俗子!”随后将薛君曹驱除出境。薛君曹感到自己从耳朵中出来,飘然坠地,站起身,已回到自己的寓所,再问邻人,得知已过去七八年了。再后来,薛君曹死了,转世生于申家,即申欢。

下面回到占梦者的第一人称叙述。他对申欢说:“我前生是那童子,你前生是薛君曹,因未脱俗念,所以未得长生,但你能活上千岁。现在,送你一个符……”说完,占梦者吐出红绢一尺多长,叫申欢吞下,申欢抬头再看占梦者,已消失不见。

回到申欢的叙述:“从那以后,我就再没得过病,周游天下名山,现已两百多岁。所见异事甚多,都记下来,藏于鹿皮囊。”说着,打开那囊,取出二轴书,上面的字,张左不认识。就这样,二人谈了将近一夜,黎明时,张左睡下,等再醒来,申欢已不知去向。

这个故事历来被认为是唐人志怪传奇中炫耀想象力的一篇。但我不愿意把它看作是一个乌托邦的故事,也不愿意说到仙境的神奇。我只是想说,故事之所以在唐人志怪与传奇中具有不可重复性,不是因为它在人称转换和叙事上颇为复杂,而是作者为读者所设置的空间悖论:主人公对那两名童子说,你是从我的耳朵里出来的吗?如果兜玄国在老翁申欢的前生薛君曹的耳朵里也就罢了,但两名童子否定了这一说法,他们表示,是从自己的耳朵里来的。在三维空间里,一个人怎么会从自己的耳朵里跳出来?这一说法意味着空间学上难以出现的情况在这里出现了:整体来自局部,A来自B,但A中还有B。无论如何这是不可思议的。这也正是作品吸引人之处,所以无需将这一空间悖论认定是作者大唐宰相牛僧孺的疏忽。难怪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有一段评价:“造传奇之文,荟萃为一集者,在唐代多有,而煊赫莫如牛僧孺之《玄怪录》。”至于本故事主人公的前生来世,福祸所依,我们可以忽略不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