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3:00

苏利文运动场是位于市中心外围,占地两英里宽的一块地,这里有各种球场和运动设施,六年前由戴塔国际公司捐给政府,以便替他们在附近不断扩增的分公司减免大笔房地产税金。他们不仅提供土地,还聘请许多建筑设计师、建筑工人和庭园造景师,建造了全纽约州最好的公共运动场所,唯一的目的只是提供运动员一个可练习的地方,也让爱运动的人和学童有个娱乐场所。

这里有附休息室的棒球场、橄榄球场、曲棍球场、网球场和篮球场。还有全跑道的足球场和从十一月开放到三月的户外冰球场;中央建筑设有衣物柜、厕所、沐浴间和育婴室,父母可以来观看孩子踢球,打球。

这里的草坪跟高尔夫球场一样美观,整个运动场都装了洒水系统,工人还会定期保养和修剪运动场四周的灌木丛和花花草草。

此地正好位于机场西北两英里外,也是观看飞机起降的完美地点,可以看到威彻斯特机场每天来来往往的飞机。

要在这起死了两百一十二个人的悲惨坠机事件中找到一点光明面,似乎有点不太可能,只能说还好现在是夏天,又是星期五,学校已经放假,本镇的露营区又位于另一头;当八吨重的喷气式飞机坠毁在橄榄球场,在地上撞出一个十英尺深的大坑洞时,这里空无一人。飞机坠毁时拖行了半英里远,一直到棒球场和足球场,最后停在距离体育馆中央建筑约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

这栋建筑原本是为了娱乐大众而建,如今却成了收拾502号航班残骸的驻站和临时休憩场所。

县内各地的消防车排成火车般的漫长队伍,飞机残骸四周围绕着环形车阵。几千加仑的水不断喷到依然在发热冒烟的大坑洞里;消防员身心俱疲地坐在消防车的脚踏板上,尽管他们如此卖力,却仍救不出一个活人。

国民警卫队的一小群士兵守在那里照看空难现场,他们从不曾想过,在美国本土服役时竟会被派到这种惨剧现场。

飞机被炸成了碎片,像某个怪物咬开汽水罐,用牙齿将铁壳撕裂一般。坠落在森林边缘的白色机尾像是从地底冒出来的,东北航空的标志并未被大火烧尽,飞机的登录号码N95301仍清晰可辨。那也是这堆残骸中唯一能让人认出是喷气式飞机的东西。

死亡的味道飘在空中,如果那恐怖的景象仍不足以让人却步,那么烧焦的血肉、融化的金属和焦黑的土地也够令人作呕了。高度易燃的喷气式飞机燃油令整架飞机坠地时犹如火球,爆炸时的高温将四分之一英里内的树木花草全都烤焦。火球爆炸时,上方形成一个巨大的蘑菇云,几英里外都看得到,黑烟将天空染黑,遮住太阳好几个小时;其后,用来灭火的水化成白色蒸汽取代了黑烟。奇怪的是,虽然大部分的残骸都已被烧得难以辨别,但仍有些部分幸运地未被火舌碰触。

几块铝壳碎片歪歪扭扭地躺在泥土地上,旅客的行李箱都被掀开,散落一地;女人的衣服和儿童运动鞋破烂不堪,显示出坠机时产生的力量及发生在人身上的惨剧有多严重。

到处都是尸骨残骸,总共有两百多具。不论男女老少都难以辨认,没有人能保留全尸;几百块盖着遗体的白布边缘又湿又脏,它们散布整个运动场,让人不禁联想到躺在白布底下的死者会是何等景况。

死亡来时总是毫无警讯。

伤心欲绝的家属被镇民和亲人拦在外面,哀痛的哭喊在四周回荡,除此之外唯一的声音只有冒着水蒸气、嘶嘶作响的地面。没有人谈话聊天,大家都避免跟别人眼神交会。

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在检查飞机残骸和寻回黑匣子的同时,不准任何人移动任何东西,记录器也一直录到最后一刻为止。

每块残骸旁都放着一面小黄旗、电脑条码和标示号码,他们将这些碎片分门别类,让电脑能复制现场,供专家分析造成意外的原因。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将彻底搜查这些碎片,也会极小心地重现坠机前的时刻,企图找出造成这起空难的原因。他们的目标都是为了防止将来发生同样的悲剧,并协助完成新的飞行守则,这样一来,这尚未判定的失事原因便不会再酿成另一场悲剧。

尼克开往苏利文运动场时,根本无法回避坠机造成的各种景况。干道支线的坡道通到那块下陷得几乎成为山谷的平原,四周尽是令人哀痛欲绝的画面。上百辆救护车等在一旁,现在,救难专家和医疗人员的工作只是运送尸体到太平间而已。

志愿者的汽车和卡车排列在道路两旁,夹杂着军队的吉普车和几辆越野车。从空难现场出来、走向车子的人大都弯腰驼背,脸上布满泪痕。

尼克绕过最后一个弯道来到运动场的入口,被一个身穿绿色军服,肩背M16来复枪的国民警卫队员拦住。队员的手在空中画圈,表示尼克应该掉头离开。尼克不理会他的手势,径自摇下车窗。

“先生,”警卫队员走过来说,“你得离开这里。”

“我要去找警察。”尼克对这位年轻人说。

“有什么问题吗?也许我可以帮忙。”

尼克看看这位金发的年轻后备军人。他一定不超过二十五岁,可能拿了政府的学生贷款,因此必须服役好几年才能偿还。

“我要去找警察,现在就要去。”

“那你得先跟我解释清楚。”这位年轻的军人显然很享受初次拥有权力的滋味,“你不能进去。”

尼克将手伸到窗外,勾勾手指,示意他走近一些,好让自己看到他左胸前的名牌,然后以柔和平稳的声调说:“二等兵马纳斯?”

“是的,先生,什么事?”

“你叫什么名字?”

“尼尔。”

“尼尔,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使用那个武器吧?”

“我是射击班的高材生。”

“很好。”尼克点点头,“有人想杀我太太,尼尔,为了这件事,我非去找警察不可。”

尼尔看到他眼中的真诚,很快就挥手让他通过。“他们在体育馆中央建筑那里。”

如果在路口看到的景象是死亡,那进入主要停车场之后映入眼帘的大量救护车,绝不亚于地狱。

尼克走出车子,四下张望,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的处境。就算他从未曾参战,但在望着焦黑尸块散落在原本的运动场上时,他也能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数百人涌进空难现场,看起来像焦黑画面中的一群蚂蚁。有的人在遗体间穿梭,掀开白布检视焦黑的尸块,试着判断出那是成人还是小孩,是男还是女。其他人替残骸做记号,寻找线索,还有人在现场拍照录影。

尼克在人海中穿梭,经过新闻组的卡车和临时发电机,经过装设超大卤素灯的平台。在夜幕降临之后,这些灯仍能继续照亮这块残破的土地,好让工作人员继续保持二十四小时的警戒。

最后,尼克终于抵达指挥站。他们在砖块建筑物旁搭了一列帐篷,墙边摆着牌桌和铁椅,临时电话和仓促安装的电脑由各公司和本地学校送来,补充国家警卫队带来的台式电脑和手提电脑的不足。

尼克找到一张放着潦草标示的桌子,上面写着“拜瑞丘警局”。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坐在桌前,他的灰发只剩下一点点黑色。尼克立刻认出这名男子,他曾在六个小时后的未来打断过警探的审讯。

“戴利亚队长吗?”尼克问。

“我是。”队长抬起一双疲惫的眼睛,“需要帮什么忙?”

“我……”尼克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知道今天你和大家都不好过,但我有个需要紧急处理的状况。”

队长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今天早上发生了一桩抢劫案,是很大的劫案,超过两千万元的古董和珠宝在枫树街的华盛顿大宅遭窃。”

“我完全没听说这件事。”戴利亚歪着头惊讶地说。

“我妻子是这位屋主的律师,她接到通知,也去现场证实了这起抢劫案。”

“怎么偏偏在今天,可恶!”队长站起来左顾右盼,疲惫的眼神被挫败的情绪取代,“我不知道能派谁过去,我们已经严重人手不足了。那个地方现在有保安吗?”

“有,”尼克说,“不过这不是我来此的原因。”

“不然你是要来自首吗?”他从脸上拨开一绺汗湿的头发,但话一出口便立刻后悔了,“抱歉,今天真的太累了。”

尼克望向别处,此时的他已经无法回头。他转回头说:“犯下这宗抢劫案的人在追杀我妻子。”

“你说‘追杀你妻子’是什么意思?”队长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他们要杀她。”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已经偷了她办公室的备份资料。”

戴利亚思索片刻。“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尼克拿出打印的图片。“这人有涉案,但我不确定他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他是谁。”

“这是从哪里拿到的?”队长问,一面研究着那张照片。

“我从监视录像带里打印出来的。其他人的面孔还没出现,安防系统就遭到干扰,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认为安防公司的人也有涉案。”尼克停下来,希望自己已经说服了这位队长,“可以从这个开始调查吧?”

队长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看着那张图片。

“有辆雪佛兰羚羊在我们家附近徘徊,”尼克撒谎。他是在“未来”看到那辆车的,而且那车上还载着杀害茱莉亚的凶手。“我从这辆车的车号查到赫兹租车公司,根据纪录,这辆车租给一位名叫保罗·卓弗斯的男子。他是安防公司的老板,负责那栋失窃房屋的部分安防系统。”

“你是警探吗?”戴利亚队长狐疑地问。

“不是。”

“那你怎么会这么快就查出这些资料?”他的口吻中充满怀疑。

“如果有人要杀你的妻子,你就会惊讶地发现你的搜查资源有多丰富。”

戴利亚思考尼克的话片刻,点了点头。“你妻子现在人在哪里?”

“她跟朋友在一起。”其实尼克并不确定这个小时她会在哪儿,不过他想,在不确定能否信任对方之前最好不要透露太多。

队长从桌上拿起对讲机,按下侧面的按钮。“鲍勃?”

“是。”对方回答,对讲机有相当严重的静电干扰。

“过来一下。”队长大声说,将对讲机放回桌上,随后转向尼克,“我老实告诉你,现在我们实在没有人手。如果没有人拿着枪指着你老婆的脑袋,很难判定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危险。我知道你很担心,但不管那些抢匪是谁——我们以后会去调查,他们很可能早就跑远了,不会留下来等着被抓。”

队长又坐下去,继续处理文书工作。他拿起电话。

尼克转身四处张望。体育馆中央建筑的门开了,外面的哭号声也跟着涌入。他们在这栋建筑内替死者的亲属安排了休息的地方,一小群来自国内各地的人们从不曾想过,今天起床之后竟得面对这种局面。尼克了解他们的痛苦和悲伤,因为他自己也因茱莉亚的死痛苦过,也曾经站在她残破的遗体前哀悼。

面对所爱之人骤然离世,难免会有万千思绪起伏:怨恨、愤怒、自怜、愧疚、悲伤,甚至想到一些不可能的事。如果……会如何?要是……就好了。要是他因为塞车而赶不上飞机的话会怎样?要是我叫她等到下周一才去会如何?要是我没逼他把航班改成今天,好让我们下周能去海边玩,不就没事了?

……要是她突然因公事被叫下飞机呢?

尼克知道自己很幸运,他很有可能会孤单地站在这栋建筑物内,跟那些陌生人一样伤心欲绝,如此一来,他就再也不可能让茱莉亚起死回生。她曾经登上这架失事的航班,找到自己的座位,放好手提行李,也扣上了安全带,坐上一架目的地是死亡的航班。

但茱莉亚却得救了,她逃过了一劫,从死亡航班上被叫下来……

可她只多活了七个小时,命运赐给她的那七个小时又被贪心的歹徒夺走,她永远都没机会了解这点,她不会想到,自己最后竟被那个救了她一命的抢匪所杀。

尼克听到小孩子的哭声,他们的父亲已经不可能依约回家了,死去的父亲让妻子独自一人面对这世界。他突然想到口袋中的怀表,好奇地想着,为什么他会被牵扯进这个扭曲怪异的白日梦中?为什么他有机会将茱莉亚从坟墓拉回来?这一切都是他在幻想吗?是一个他无法逃出去的希望之梦吗?他亲眼看到每个钟头倒退回去时,四周环绕着让人难以解释的一切;他看到茱莉亚的尸体躺在地上,但不久之后,又在厨房里看到活生生的她。这些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的时间流,跟周围的人完全不同。

中央建筑的门缓缓关上之后,哀泣声也被关在门外,他再次把自己拉回现实。他得把所有不合理的事和自己经历过的一切痛苦抛在脑后。他必须违背爱因斯坦的物理学,用心将时间的鸿沟补起来。今天,他会再次将茱莉亚从鬼门关拉回来,他会让“假如”成真。

带着无比的决心,尼克转身看着警察队长正跟一名身穿过紧黑衬衫,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说话,他的枪和枪套挂在蓝色牛仔裤的皮带上,双手被烟熏黑,满脸都是汗水。蓬乱的黑发说明了他是如何度过这一整天的。

“昆恩先生。”队长叫他过去。

尼克走近那位警探,希望他已经找到一个愿意相信他,并帮他阻止凶手的伙伴。

“昆恩先生,这位是鲍勃·夏诺。”

尼克转头过去,笔直地注视对方蓝灰色的眼睛。当他发现自己看着的人是谁时,心中升起一阵恐慌。

“鲍勃·夏诺。”那名警探正准备跟他握手。

尼克感到天旋地转。站在他面前的人就是在未来逮捕他的人,那时候,这名警探对待他的态度比老鼠还不如。这个男人曾站在审讯室里,拿着警棍对付他,还大吼着指控他谋杀茱莉亚;他曾拿枪指着他的头,恨不得立刻扣下扳机。

夏诺的表情跟尼克今天见到的绝大多数人一样:疲累、挫败、绝望。

“有什么事?”夏诺问。

尼克的眼神落到夏诺的颈部,他过紧的衬衫打开了几个扣子散热,露出健壮的胸肌;他脖子上没戴圣克里斯多夫奖章,尼克稍稍减轻了对这位警探的戒心。

尼克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他很难摆脱对这名男子的恐惧感,生怕他会认出他。当时尼克正是因为他而从审讯室逃出来,但他提醒自己,这些事都尚未发生。

尼克说:“有人在追杀我妻子。”

“你说‘追杀’是什么意思?”夏诺的语调中充满倦意。

“有人要杀她。”

“真要命,”夏诺语气中有着关切,“好吧!你叫什么名字?”

“尼克·昆恩。”

“那你的妻子呢?”

“茱莉亚。”

夏诺将他带到帐篷角落,拉出两张椅子,自己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示意尼克也坐下。“要我拿饮料给你吗?水、可乐,还是其他的?”

尼克坐下,摇了摇头。

“你把一切跟我说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夏诺说。

尼克把抢劫案和茱莉亚办公室电脑资料遭窃的事告诉他,他向夏诺解释这些抢匪是如何销毁证据的。尼克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谨慎选择过,免得不小心讲出发生在未来的事。

“我可以问你她现在人在哪里吗?”

“她……”尼克停顿一下。虽然夏诺不像在审讯室里那般凶恶,但他仍未赢得尼克的信任,尼克认为自己最好还是先隐瞒实情,反正他现在也不知道她到底会在哪里。尼克撒谎,“她在朋友家。”

“一个人吗?”

“她跟几个同事去找一个住在贝德福德的朋友。”

“她为什么不跟你一起过来?”

“因为她很害怕,也不想离开那里,而且她说来这里她会受不了。”

“这我可以理解。”夏诺望着外面的惨况。

“她本来也在那班飞机上。”

“老天!”夏诺震惊地瞪大眼,“你刚刚没提到这个。”

“她下飞机是因为收到短信,说有人闯入那栋房子抢劫。”

夏诺脸上露出嘲讽。“命运真令人难以预料。她现在心情一定很不好,才逃过空难,现在又成了疯子的枪靶。”

尼克在夏诺脸上看到同情之意,他比之前那个逮捕他的警探更有人情味。“你结婚了吗?”

“我结过婚,但我妻子无法忍受嫁给警察,她认为警察的待遇跟风险不成正比。”

“我很遗憾。”

“算她没福气。”夏诺接着说,“她就是不了解,人生不只是为了钱,不只是领薪水为别人冒险卖命这么简单。人去做这些事情纯粹是因为这是正确的。”

尼克逐渐能从夏诺的角度去看世界。夏诺审问他时,认为自己正在审问凶嫌,这是他办事的标准程序,也是逼凶手吐实的方法,当尼克抢了另一个警探的枪时……任何人都会跟夏诺有同样的反应。

“听着,我知道你认为你的妻子有危险,”夏诺说,“我也相信你。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去报警。这是正确的反应,也是最好的办法。

“你带来了一些资料,你提到那些安防公司,可是你似乎希望我们在一天之内查出这些人,但现在大家的脑袋都不大灵光,镇上又大停电,说实在的,这不太可能。我是很厉害没错,我们这里的人办事能力都很强,但我们没有那么厉害。从你形容的那种严密的安防程度来判断,那些抢匪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们不但有足够的情报,也很聪明。如果他们真的那么厉害,留下的证据一定少之又少,甚至很可能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留下。调查这些事情需要人力,我们现在缺的正是人力。”

尼克知道他说的是事实,自己在心里也归纳出了同样的结论。要找到杀害茱莉亚的凶手,机会微乎其微,但话说回来,能在坠机前被叫下飞机的几率又有多大?过去六个小时来他所经历的事,以常理来看都不可能发生,甚至超乎想象,然而它确实发生了——今天是一个胜算多于以往的日子。因此,他不打算轻言放弃。

“这是我从监控录像带中打印出来的。”尼克边说边将那张黑发窃贼的照片递给夏诺。

“我想看看完整的录像带。”夏诺研究着那人的面孔。良久之后,他终于抬起头。“我得问你一个问题,你说华盛顿大宅的安防系统被解除,你妻子办公室的备份也被偷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你没有把全部的实情都告诉我。”

尼克暗骂自己的愚蠢。他想把茱莉亚PDA的资料私藏起来,因为他知道那是凶手的最终目的。“她有从电脑备份过来的资料。”尼克坦承,他知道如果自己表现得太过神秘,一定会引人疑窦。

“那我得看看那个才行。东西在哪里?”

“在我车里。”事实上,东西就在他口袋里,但在他走到车子那里时,至少还有几分钟可思考这样做是否明智。

“还有一辆蓝色雪佛兰在我家附近徘徊,那辆车租给了一个名叫保罗·卓弗斯的男子。遭窃那栋房子的安防系统正是他公司设计的。”

“好吧!既然你有监控录像带的备份,又有车子和卓弗斯的资料,那我们就有东西可以着手调查了。这样吧!我们先开车到华盛顿大宅去一趟,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找到一些有用的证据。”夏诺从椅子上站起来。

“那里已经找不到什么东西了。”尼克说。

“总会找到证据的。”夏诺自信满满,这时队长正好走过来,听到了最后这段话。

“怎么不找丹斯去当你的后援?”戴利亚的口气像在命令,而不是询问。

“我不需要。”夏诺口气有点不耐烦。

“我不是在问你,我已经叫他去你车子那边跟你碰头了。”

“这真是我有生以来最糟的梦魇,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夏诺走在蜿蜒的小路上时说。运动场上到处都是破碎的尸体。“我们应该都想过将来会以什么方式离开人世,但我敢保证,全世界百分之九十的人最害怕的死法就是坠机。束手无策地困在一个金属容器里被抛来抛去,从飞机舷窗看到地面朝你直扑而来,光想一下心脏都会吓得跳出来。别让你太太来这里,看到这些画面会让她精神崩溃的。”

尼克的目光一直无法从焦黑的地面和那些盖着白布的尸体上移开。尸块飞得到处都是。“这种画面任谁也不想看到。”

“我真想阻止它发生,”夏诺说,“这样就可以抚平所有人的痛苦。”

“每年有四万多人死于车祸,一天大概有一百二十个,但我们的反应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发生这种事的时候,我们一辈子都忘不了。”尼克摇摇头,“他们查出失事原因了吗?”

“有差别吗?”夏诺说,“我听到一些传言,但这也不能改变什么,又不能让这些人活过来。”

接下来的半英里路,他们沉默地经过一堆救护车,车顶上的警示灯无意义地空转;十四个新闻台的摄像机对准十四名聪明伶俐、头发整齐、唇红齿白的播报记者,每个人都希望自家的收视率能赢过别家电视台。

“可恶!”尼克看到他的车被困在两辆消防车和一辆救护车中间,他们正忙着照顾一位情绪激动得歇斯底里的死者家属。

“别担心,”夏诺说,“我来开车,你先去车里拿那个安防资料备份,我的车是前面那辆黑色福特野马。”夏诺指着五十码外拥挤的道路旁那辆光鲜亮丽的车。

尼克点点头,打开车门,假装从储物箱里拿了样东西,塞进已放着茱莉亚的PDA的前胸口袋。他希望这样不会让原本已身处险境的茱莉亚情况更糟。但他知道,如果要让夏诺帮他,一定得让他知道一切。

“你没办法自己处理这事情吗?”一个穿着廉价上衣,系着难看领带的人走过来。

“尼克·昆恩,”夏诺说,“跟伊森·丹斯警探打个招呼吧!”

尼克伸出手,但丹斯却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我们这里有两百一十二名死者,我正在过滤残骸和遗体,现在竟然要我过来跟他握手?”丹斯来到他们面前时说,“我现在没心情去看早已被破坏的犯罪现场,我要回警局换个衣服。如果你要我帮忙,只能去那里找我。”

尼克心想,这个在“未来”逮捕他的人实在不是什么“好警察”,虽然他先前扮演的是“白脸好警察”,跟他有说有笑;但现在的他气喘吁吁,拖着疲惫的身体,太阳穴上正有一大堆汗水沿着脸颊滑落;他眼睛血丝满布,燃烧着怒火,廉价的平底鞋沾满污泥,灰色长裤的裤脚卷到小腿处。

“听着,”丹斯继续向前走,夏诺则把尼克拉到一旁,“丹斯虽然是个混蛋,但他是个好警探。你先跟他回警局,让他看看你的监控录像带。这家伙有在撒哈拉沙漠嗅出清水的本领,此外,他也能查出更多卓弗斯的底细。我会先去华盛顿大宅和你太太的公司,看看能不能查到什么。”

尼克点点头,朝丹斯追过去。丹斯正脱下外套丢到绿色福特的后座,他的白衬衫腋下染上了一大片汗渍。尼克打开乘客座车门,默默地坐到丹斯旁边。丹斯怒气冲冲地关上驾驶座旁的车门,一语不发地发动车子,开离满是烂泥巴的停车场,经过路上的两辆车后,正式离开空难现场。

一群志愿者、政府雇工和国民警卫队员都在这里进进出出,今早之前,这条弯路只有妈妈要带小孩来玩时,才会开着迷你厢型车和雷克萨斯车到这里。

他们开出去时,停在路边的车子越来越少,当他们经过那辆蓝色雪佛兰时,尼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车牌,很确定那是卓弗斯租的车。

“停车。”尼克说。

丹斯不理他。

“停车,那就是我跟夏诺还有你们队长说的那辆车,那个王八蛋就在这里。”

丹斯不理尼克,只是直接拿起座位上的对讲机按下通话按钮:“队长?”

“丹斯,你是在开我玩笑吗?”戴利亚队长大吼,“你才刚走三分钟就有问题了?”

“派个卫兵来志愿者停车的路边,这里有一辆蓝色雪佛兰,车号是——”他转向尼克,随后才说,“——Z8JP9。叫他暗中盯着那辆车,要确定他理解你的意思。等那个人出现,准备离开时,就把他拘押起来,等我们回来。”

“没问题。”戴利亚回答。

“别紧张,”丹斯终于对尼克开口,“如果那个人在这里,他一定出不去。”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等我们回去之后,这就是你要问他的第一个问题。”丹斯说。他用白衬衫的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并把汗湿的头发从脸上拨开。

路段拥挤缓慢,但丹斯懒得在车顶放警笛或闪灯,反正这样也不会让旁边的人开快一点。

“抱歉刚刚对你发脾气。”丹斯说,“夏诺这混蛋老是让我生气,今天已经是第四次了。”

“没关系,今天每个人都不好受。”尼克说。

“不过你太太应该没事吧?”

尼克点点头。

丹斯松开领带,丢到后座,然后解开衬衫上面两颗扣子,把冷气口转向自己,当冷风吹到身上时,他舒服地叹气。

“队长把你跟你太太今天遭遇的事情都告诉我了。碰到今天这种事,我们不得不把别的事情抛到脑后,忘了虽然我们正面对这起悲剧,但其他事情还是照样进行。”

尼克听着丹斯抒发感想,又忍不住去看这名警探袒露的脖子,寻找圣克里斯多夫奖章,但随即又责备自己为何如此疑神疑鬼。

他们终于从漫长的干道开出来,上了22号公路,这里空荡到一种诡异的程度,跟身后的混乱场面形成强烈对比。

“他们说你有监控录像带的备份?”

“对。”尼克拍着胸前的口袋。

“你看过了吗?”

“只看了一部分,但我看到了一张脸,而且把它打印出来了,如果你想看也可以。不过里面大多是白茫茫一片,他们似乎让监视器瘫痪了。”

“好吧!我们到警局再来看一下。你不介意我先去冲个澡吧?”

尼克摇头后立刻就反悔了,他分秒必争,时间有限,必须在这个小时过去之前尽可能多地搜集情报。

“我身上好像都是死人的味道。”

“现在几点?”尼克不想拿出那块怀表。

车子慢慢接近设有绿色栏杆的大桥。这座桥全长四分之一英里,距离桥下的凯斯克水库有五十英尺高,是全拜瑞丘最美好的地方之一。

“三点四十五。”丹斯说。

“我很不想这样要求,不过……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可以……我太太她……”

丹斯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深不可测,随后终于点头说:“好吧!我也不想当个不体贴的人。再过一分钟我们就到警局了,那里有发电机,进去之后我们马上就开始处理。”

“谢谢。”尼克微笑,有点后悔没早些来找警察。如果他先前就来找警察,找寻凶手的进展可能就快多了。

“帮我个忙,”丹斯朝车后面点头示意,“我的体育用品袋在后座,可以帮我拿一下吗?”

“没问题。”尼克解开安全带,转过身,以扭曲的姿势伸手过去拿只能勉强碰触到的小帆布袋。

然而,丹斯却毫无预警地突然猛踩刹车,防抱死刹车系统使汽车的四轮在瞬间锁紧,车子突然在桥中央停了下来。尼克被那股力量拉回原位,上半身被抛到地上,这时,一把九毫米的格洛克手枪正好抵在他的额头上。

“把手放在仪表板上。”丹斯大吼。

“怎么回事?”尼克从地上爬回座位,乖乖听话照做。冰冷的枪管压在他的皮肤上,使他吓得发抖。

丹斯右手拿枪,左手用手铐把尼克的双手铐在一起。

“搞什……”

丹斯把尼克往前压,从尼克外套底下的皮带上拿走他的席格·索尔手枪丢到后座。

“你为什么会带着武器?”丹斯怒吼。

“别紧张……”

“慢慢打开车门走出去,还有,别做傻事。”

“别紧张,”尼克露出笑容,“我有执照,老天,你把我吓坏了。”

“出去。”丹斯打开警车的闪灯,炫目的红色闪灯让人一时看不清楚方向。

“拜托,我有执照!”尼克边说边打开车门走出去,丹斯也跟着下车。

“把手放在栏杆上。”丹斯走到车后打开后备厢。

尼克看不到丹斯在做什么,不过却突然感觉有东西绕过他的小腿。有两条粗塑料绳紧紧地绑住他的脚踝。

“你不觉得你有点反应过度吗?”尼克低头看着自己被绑起来的小腿。

丹斯把他转过来,手伸进他外套口袋拿出茱莉亚的PDA。

“丹斯,你做得太过分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尼克身子左倾,看了一眼敞开的后备厢。

他恍然大悟。

后备厢装满许多行李袋,其中一个半开着,里面冒出一个东西,在午后的阳光底下闪闪发光。是那把黄金剑的剑柄。

“你是在开玩笑吧?怎么会是你?”

丹斯打开后座的门,拿出尼克的枪,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推进去,再用力关上车门,将尼克独自一人锁在后座。

尼克坐在那里,从椅背上方望着仪表板上的时钟,三点五十分。

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为什么他会被捕,以及为什么是丹斯负责调查此案。因为丹斯不但涉案,还控制了一切,他杀害茱莉亚,湮灭证据,还栽赃给他。这些阴谋全都是他主导的。

当前的情况真是糟得不能再糟,尼克终于明白是谁杀了茱莉亚,他现在知道该阻止谁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他只要想办法活下去就行了。他得撑到这个钟头的最后一秒为止。

时钟显示时间为三点五十二分。尼克从不曾感觉时间可以如此之快,又如此之慢。

丹斯打开后座车门,拿枪示意尼克出来。

“你离我太太远一点,否则我就……”

丹斯用上膛的枪管抵着他的嘴,尼克立即住口。

“这PDA里的文件真是好东西,不但能找到你家的电话号码,连她的同事、朋友和邻居的号码都有了。我只要打个电话叫她来局里一趟,顺便告诉她你受伤了……”丹斯举起拳头,朝尼克结实地打了一拳,尼克的头瞬间往后一仰,鲜血直流,“这样说可以让她动作快一点。当然,我们得先查出来还有谁知道此事,你又把哪些朋友牵扯了进来。”

丹斯从后备厢抬出一块沉重的大铁板,有一根自行车刹车线从中央穿过。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把铁板抬到桥中央的边缘,然后当啷一声扔到地上。

“我们本来打算等到今天晚上,”丹斯继续说,“然后就到她家杀了她,栽赃给你;不过,既然你这么爱惹是生非,看来我们只好现在就杀她了。”

尼克的心往下沉,这下他不但救不了茱莉亚,反而会害她提早被杀。“夏诺会查出这是你干的。”

“去他的夏诺,他笨得要死,最好有办法查出来。”

丹斯将重达一百磅的铁板塞进绿色栏杆底下,然后伸出左手紧抓着刹车线;他站起身,用枪口抵着尼克脑后,逼他往前走,然后用左手将刹车线绑在尼克的手铐链中间。

“似曾相识吗?是不是觉得以前曾经做过某些事情,曾到过某些地方?觉得时间前后颠倒了?”

尼克简直不敢相信他会这么说。

丹斯把铁板推到他脚边,挪到桥边缘。

这时,尼克看到了丹斯的前胸。丹斯在抬重物时把下面三颗纽扣也撑开了,衬衫一直开到腰际。尼克发现,也许这人是个坏蛋,也说要杀了茱莉亚,但他却不是他要追踪并阻止的那个人。他的脖子上空空的,胸前也没有圣克里斯多夫奖章。

尼克站在那里,肚子抵着绿色栏杆,遥望桥下的湖面,那湖如此祥和平静,跟一英里外的恐怖景象迥然不同,跟发生在桥上的事件也天差地远。丹斯的确参与了抢劫,甚至有可能是他负责找齐枪手和组员,直接跟保罗·卓弗斯接洽,但他却不是那个杀手,不是杀了茱莉亚的人。

尼克转身,以怨恨的目光瞪视丹斯。他不是凶手,但他绝对是帮凶,也是想置茱莉亚于死地的人。尼克继续怒瞪着他,要是他能碰到丹斯,肯定会当场扭断他的脖子。

“后会有期。”丹斯奸笑,用胶带把铁板跟他的脚缠在一起。铁板像跷跷板似的在桥边摇晃了几下,然后一端缓缓地往上翘,随后下坠。

铁板落下两英尺时突然停了下来,手铐陷进尼克手腕上的皮肉里。他试着抓住刹车线以减轻疼痛,可是它实在太细了,根本抓不住。铁板有一百磅重,如果想搬住又吃力了点,但这重量比尼克平时练习的举重还轻。虽然手腕被铐住,但他仍用肩背轻易地将铁板提了上来,他把身体往后仰,想把铁板从栏杆上方拉起……

丹斯突然抓住他被绑住的脚踝,把他的腿抬起。尼克倒趴在铁栏杆上,丹斯利用栏杆当支点把他架起来,铁板的重量让丹斯轻易地将尼克抬起,一口气扔到桥下。

眨眼间,尼克翻上半空,被沉重的铁板拖向水底的坟墓。

头下脚上地坠了五十英尺后,尼克撞入水面,顿时水花四溅。他觉得自己像撞到水泥地似的,铁板的重量把他拖进水底,他的身体不断下沉,沉入阴森的黑暗之中。湖水的深度从二十到三百英尺不等,桥下的水深似乎只有二十五英尺,但就算水不深也不可能增加他存活的机会。

尼克的肺感到灼烧,每下沉一英尺,耳压就增强一分,逐渐被拖向死亡。

那股重量撞到河床时,尼克仿佛沉到水底的浮标般整个翻了过来。雾茫茫的视线中,星星在眼前飞舞,几道阳光划破上方的水面照射下来,映出水的深度,也照亮了有许多岩石和淤泥的湖底。

身为游泳健将,尼克憋气的时间比大多数人长,但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也不知道他的肺还能撑多久。

可是,他最痛苦的不是自己就要死去,而是因为茱莉亚。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最值得的一切都被夺走了。他感到异常羞愧,他竟无法将茱莉亚从鬼门关救回来。他竟然这么好骗,这么愚蠢,轻易地接受陌生人的帮助,结果却被那些领薪水保护老百姓的人民保姆丢进湖底淹死。

尼克仰躺着,稳定地吐出一小口空气,免得鼻孔进水提前溺毙。他扭动着身体,却看到另一双死人的眼睛。

那里有一具尸体,直立着摇来晃去。那人的手腕被铐在一起,脚被胶带缠住,也绑在一块跟他相似的铁板上。十英尺外的后方还有一具尸体,尼克看不清楚,但那名红发男子身上的制服绝不会让人认错,他是警察。借着照在水底的那几道白光,他看到第三个人影,那人穿着蓝衬衫,深色的长发在变幻不定的水流中飘着。这里是坟场,是杀手弃尸的地方。

看到这几具尸体,尼克当下明白为什么丹斯会说什么“似曾相识”。

他正前方的男子才刚死没多久,半闭的眼睛,上翻的瞳孔,右眼肿起来,又黑又蓝,下巴松弛,嘴巴半张,左下唇胀得很严重,好像有人狠狠揍了他的脸一顿后又杀死了他。他的灰发飘到脸颊上,像被风吹动的青草。

尼克的肺又开始烧灼,体内的空气越来越少,他知道,一定已经超过一分钟了,只要再过四十五秒……也许六十秒,在那之后他一定会昏死过去。

尼克抓着那根将他拖向死亡的刹车线,让自己沉得更深一些;他抓住离他最近那人的皮带,将戴着手铐的手伸进那人的口袋,掏出他的皮夹,紧紧抓住它,仿佛这样就能救自己一命。

然而,这只是无用的困兽之斗,他的肺像着了火一样,当最后一点氧气离开他的肺脏时,他的头开始剧痛。已经超过两分钟,他死定了,他正准备向死神诱人的呼唤屈服。

最后一点氧气给了尼克时间思考,他想着茱莉亚,想着她的美丽,她就要被带离人世,因为……

因为他让茱莉亚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