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了许多。梦见我还是个抱在手里的孩子,挤在一大群人群中,被推来攘去,然后又放在一块坚硬的地方。正当我难受得想要哭出来时,另一双手抱起了我。然后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生长,哭泣,读书,恋爱,失恋,工作,失业,诸如此来。在一瞬间,我仿佛过完了我的一生,而黑色的火焰燃烧在四周,让我无处可逃。我呻吟着,疲惫却如铅块般压在身上。

“阿康,你醒了。”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睁开眼,猛地坐起来。可是与我意想中那间狭窄而混乱的房间不同,眼前看到的仍然是横七竖八的梁栋,以及旧得快要腐烂的家具,仍然是在柳文渊的家里。和别的房间一样,这里同样充满了霉菌的味道,只不过屋子一边的有一排书架,放满了书,更增加了那种湿漉漉而粘稠的霉味。让我吃惊的是,书架上的书很多,摆放得整整齐齐,总有上百本,既有发黄的线装书,也有烫金精装的厚本辞典,我甚至在一部很旧的《康熙字典》边上看到了一部商务印书馆二五年版的《英汉大辞典》。柳文渊在八十多年前做过老师,那些书大概是那时留下来的。只是久不翻动,很多书上已经有了霉点。

如果是个梦,那我仍然在这个噩梦中无法自拔。我呻吟了一下,那人走到我边上,轻声道:“阿康,你难受么?”

那是紫岚,她关切地看着我。看到她那张丑陋的脸,我却感到了心底的一丝暖意。在射工村,我好像被扔到了一个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洪荒时代,只有紫岚才能把我向现实拉近了几分。我强笑了笑,道:“紫岚。”

“你醒了吧?”她的声音有着与她的相貌完全不符的动听音色,让我想起了那些脆薄的冰凌,薄薄的,刀锋一样飞快,却又不禁掌心的一丝热气,一碰就会融化,闪着幽蓝的光。

“我很难受。”

“是这样的。他说夜王在休眠前会让人感到难受。”

我茫然地看着她。我仍然不敢相信发生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是呆呆地坐着,下意识地道:“柳文渊他……”

“爸爸已经死了。”她眼里突然淌出泪水。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称柳文渊为“爸爸”吧。我摸了摸额头,前额很烫,不知是不是有热度。我小心地看了看四周。这间屋子没来过,柳文渊的家是一所大宅院,房间一共总有二三十间吧,很多房间想必已经许久没住人了,我的皮箱便放在墙根,想必是紫岚帮我拿来的。我道:“他呢?”

我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放了我。她眼中闪过一丝凄楚,道:“他仍然不能见阳光,躲在楼上那间暗室里。”

“他为什么不杀我?”

紫岚低下头,轻声道:“他说,你可以留着下次用。”

下次用?我又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天已经亮了,阳光很好,这些天来我第一次感到阳光的温暖和柔软。我苦笑道:“希望他下次的时间能久一些。”

“你不害怕么?”

“怕。”我又苦笑了一下,现在也只有苦笑,“可是我有什么用?一个无业游民,整整混日子,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如果他被柳文渊压在井下,想必这一切都该结束了。可是,柳文渊死了,他倒活下来了。我能怎么办?我不可能像他那样,把他摁倒在地,吸光他体内的血。即使夜王已经感染了我,但有一句话他说错了,我不会迷失自己。

让自己迷失的,只有自己。夜王也许会影响人的神经系统,但柳文渊仍然保留着人性,紫岚也一样,只有他才会彻底地变成一个恶魔——即使他内心深处仍然存留着些许久远以前的软弱。

紫岚脸上闪过一丝黯然。她正要说什么,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一个人声:“柳文渊,你在么?”

那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我吃了一惊,道:“是谁?”

“别怕,是五敬。”她刚说完,一个村民已走了进来,看见我们,他有些局促,陪笑道:“紫岚姨,你在啊。有客人么?柳文渊没在?”

“他没在。怎么了?”

那个村民光着脚,脚上还沾着泥巴。他有些犹豫地道:“是这样的,我阿娘今天起来很难受,想让柳文渊去看看,赶赶夜王。”

是因为昨天封住夜王的事引起的吧?我看向紫岚,紫岚却仍然很平静,道:“知道了,我跟他说。”

“谢谢你啊。”那个村民又踩了两下脚,把脚上的泥巴刮掉一点,“要没有柳文渊在,真怕会出什么事。我阿娘说,日本人来的时候,要不是有柳文渊,村里一个都活不了了。”

他还要说着,楼上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五敬,你看见柳文渊了?哈哈哈,我说他会来的。阿大阿二,快出来!”

那是柳文渊的妻子。那个村民吓了一大跳,抬头看着楼上,道:“不是的,阿玉阿太,我没看见柳文渊。”

“没有看见你来做什么?这房子是柳文渊的!你们快走,统统走开,不要进来!”

她叫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当中夹着阿大阿二断断续续的哭声,又马上转成笑声。可能这两个弱智少年觉得母亲的哭声很有趣,也是一种游戏吧。紫岚皱了皱眉,道:“五敬,你快出去吧,我阿姨又犯病了。”

“是,是。”那个纯朴的乡民点了点头,又转向我道:“你坐啊,我先下地去了。等一会掘两个番薯来尝尝新。”

柳文渊的妻子坐在楼板上,哭得更加响了。五敬逃也似地逃了出去,紫岚走上楼,正向她安慰着什么。我走出门,看着楼上,柳文渊的妻子满脸都是眼泪鼻涕,她虽然疯了,似乎仍然有一些意识。只是看着她的样子,我心中有些不忍,也要走上楼去。刚踏上两步,柳文渊的妻子突然一跃而起,指着我骂道:“就是你,你害死了柳文渊!你把柳文渊还给我!还给我啊!”

她那副披头散发的样子十分可怖,我打了个寒战,不敢向上走了。正在犹豫,有个人忽然喝道:“阿玉,闭嘴!”

是他!他大概还躲在屋子里。也许他现在仍然不能见阳光,传说中,吸血鬼能被炽烈的阳光烧化,也许正是夜王引起的吧?被这人喝了一声,柳文渊的妻子如同受惊的小兽一般瑟瑟发抖,一句话都不敢吭了。紫岚扶着她,道:“玉姨,回屋里去吧,柳文渊会回来的。”

“他不会回来了,他死了。”柳文渊的妻子抽泣着,忽然平静地说道。这时候她的样子显得十分正常,根本没一点疯态。我心头又是一酸,却说不出话来,不敢再去看她,逃回了方才那间屋子。

紫岚大概还在安慰着柳文渊的妻子,我有些无聊地看着墙边的书。我记得那人说过柳文渊是个国文教员,这书架上也有不少古籍,版本都不错,不少是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出的。如果不是处在这样的环境,我会很有兴趣地读上半天,但现在实在不是看书的时候。

正看着,突然在一排精装本书当中,我发现一本蓝面子的本子,不厚,夹在当中几乎要看不出来。看到这个本子,我心头忽地一动。那人说过,柳文渊第一次给他看的那本日记就是一个蓝面子的本子。我扒开两边的厚书,将那个本子抽了出来。

本子上满是灰尘,很旧,但里面倒不是黄裱纸了,是一些相当坚实的白桑皮纸。翻开第一页,我看到有人用圆润流丽的书法写着几行诗:“昔君与我。如影如形。何意一去。心如流星。昔君与我。两心相结。何意今日。忽然两绝。”

这该是柳文渊的日记吧,这首爱情诗不知是他写的还是抄的。我翻了翻,通篇都是用浓淡不一的毛笔字写的,仍是竖写繁体,看年代应该并不多久,可能作者一直没能学会简体字。我翻开第一页,看了下去。

这已经用白话写的了。看了后面几页,我就知道那大约写在二十年前,因为当中一些词汇是二十年前常用的,像“人民公社”之类。这日记记得断断续续,也没有日期,但看样子,每一段之间的时差相当大,因为最后一页的墨痕还相当新,而第一页上却成了枯涩的灰色。第一页是在猜测夜王究竟是什么,这个人也猜过夜王会不会是某种微生物,但后来他才终于认定那是神了。也许对于他来说,把夜王当成神,应该更好理解一些。

到了第二页,他突然写到:“今日,东田三郎少佐率二十兵入射工村,迫余等于后山挖洞,夜王井水夜有沸声。”下面洋洋洒洒地又写了一大篇猜测,只是他猜的是天人感应,说日本人的凶狠使得夜王震怒,“如昔年刘把总事然。”

日本人挖完洞后,夜王井里的声音已经可以听得到了。这引起了东田三郎少佐的怀疑,他向村中人询问,但那些人都是后来慢慢搬来的,知道的无非是柳文渊告诉他们的那些。日本人好奇之下,便绝定打开井。结果,那一次井一开,黑影漫了大半个村子,这一队日本人一下子全都被黑暗吞没。这事大概发生在一九四五年左右,因为不久以后,就是日本天皇投降的消息。

以后的事却不关夜王的事了,说的是他和一个叫阿岚的女子恋爱。他说老妻久丧,旁人不知,“竞讶余马齿不长,不知余已逾耄耋”。于是那女子与他结婚,而这个时候大概是在六十年代以后了,说不定说的正是那个疯了的女人。

正看着,我突然听到紫岚轻轻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阿康。”

我放下本子,回过头,她掩上了门,小心地走到我身边。我道:“柳文渊的妻子安静下来了?”

“是。”她走到我身边,“你看什么?”

“柳文渊的日记。”我道,“里面说日本人来的时候,曾经在这儿的后山挖过一个洞。”

她点了点头,道:“是啊,我也听柳文渊说过。那时他们在这儿放炸弹,只是后来谁也找不到那个洞了。”她看了看那本本子,忽道:“阿康,里面写到我了么?”

我怔了怔。看到现在也没有发现柳文渊写到过紫岚,我道:“我再翻翻看,我只看了一半。”

我刚要翻,她突然按住我的手,道:“以后看吧。”她本来声音就很轻,更压低了声音道:“阿康,我们趁现在把他杀了!”

我吓了一大跳,几乎要把那日记本都丢在地上。紫岚的眼中亮得吓人,以前的胆怯和羞涩此时已完全没了。我小声道:“杀人?”

“杀了他。柳文渊说,夜王要两个人才能封住,只要你在这里,就行了。”

我打了个寒战。跟柳文渊一样,一生都躲藏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我根本做不到。我躲开了紫岚那灼人的目光,道:“这个……不,还是算了……”

“可是他以后仍然会找到你的!”

我心底一阵颤抖。我不知道和紫岚一块儿在射工村无穷无尽地生活下去和被那个人吸干血哪一个更恐怖些,现在我只想早点出去,回到阳光下,即使为一日三餐而奔忙,忧心忡忡地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担心哪一年那个人会找到我,重新把我带回射工村,那也比现在好得多。我叹了口气,道:“紫岚,我不属于这里。”

终于说出了这句话,紫岚眼里闪过一丝失望,轻声道:“不要?”

我鼓足勇气,道:“是,我不能永远在这儿。也许,我和那个人一样,如果呆得久了,也会变成他那样。如果要两个人的话,不是还有阿大阿二么。”

柳文渊的初衷也是想让那个人在村里呆下去吧。在这个偏僻的村子里,没有诱惑,没有欲望,夜王对人的影响也会降低到最小。可是,这种如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我无法忍受,我说我会变成他那样,恐怕是很有可能的。

紫岚默然不语地低着头。我看着她的样子,忽然有一点心酸。紫岚长得很丑,也许她自己并不知道。她就像一个发育不良的胚胎,永远都无法离开母体,而射工村对她来说,就是唯一可以让她感到自在的地方。柳文渊不让他们与外界接触,恐怕也是为了让他们不被外面的一切诱惑。住在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夜王的影响的。

那个人,本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柳文渊死前对他说自己还清了,只怕这许多年来,柳文渊一直为自己把这个人牵扯到这件事来而悔恨吧。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我也如释重负。

紫岚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仿佛要落泪的样子,可还是没有泪水。我有些心软,想再说两句,刚要说,楼上忽然传来一阵划玻璃一般尖利的笑声,当中还夹着阿大阿二的笑声。

我吃了一惊,抬起头,紫岚也吓了一跳,睁大眼,一下冲了出去。

一到厅堂,我登时吓得呆了。楼上的一间屋子里浓烟滚滚,有火舌窜出来。我吃了一惊,顾不得害怕,冲上楼去,一把拉开门。

里面已经起火了,一个女人拿着那盏油灯正在到处点着。

那是柳文渊的妻子,她的两个白痴儿子则在从书架上抽出书来往火堆里扔。那屋子也是一间书房,只是满屋子都是那种蓝封面的日记本。楼上不像楼下那样潮湿,那些本子沾火就着,可是阿大阿二两个却根本不知道火焰的可怖,兴高采烈地扔着,不时欢呼。我惊叫道:“你要做什么?”

那个女人披头散发的,脸上也带着狰狞,转过头来看着我,咬牙切齿地骂道:“柳文渊已经走了,这地方是他的,谁也不能住!”

她的眼神里透着疯狂。她本就是疯了,而这时的疯狂中带着绝望。我冲过去一把夺下她手里的油灯,但是这女人的力气大得异乎寻常,我抓住油灯时,她猛地向我一推,把我推得向后倒去,油灯也飞出了手,正砸在她额头上,灯油淋了她满身,还带着血,她却像毫无知觉一样,只是自己也因为一用力而失去平衡,踉跄着向身后的火堆里退去。书房里都是些易燃物,火势漫延得很快,她一进入火堆就如一根扎得很好的火把一样浑身都着了,火舌不断从她身上四处飞溅,也如同活物一样,沾到哪儿,哪儿就着。

那是她体内的脂肪被烧融了吧。我被吓得呆住了,那两个白痴看到他们母亲烧着后,更加兴奋,在楼板上跳跳舞舞得更起劲了。火势熊熊,那个浑身着火的女人突然尖叫着向我冲过来,她双手张开,我根本动弹不得,如果被她抱住的话,那我准会被烧死的,可是我好像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盯着那个由火勾勒出来的人形,呆呆地站着。

那个疯女人离我还有五六步远的时候,那两个白痴突然兴奋地尖叫起来:“妈!妈!”他们的声音倒是异样的清晰,可能也是他们平生唯一能清楚说出的字了。两个人从两边一把抱住了那女人,几乎是一瞬间,他们身上也烧着了,痛得尖声叫着,无头苍蝇一样在楼里跌跌撞撞。

那个女人挣开他们,仍在一步步地向我走过来。火光中我看到了她的呆滞的眼神,那已几乎不像个活人。突然,神智又回到了我身上,我猛地抓过放在门边的皮箱,转身冲出了门,向楼道冲去。身后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得楼道也像浮了起来,我正要走下去,身后又发出了一声尖叫,我不由转过头去,只见那个女人已扑出了门。她浑身都是火,已经看不清面目了,我吓得浑身一颤,脚下踩了个空,登时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一滚到楼下,我顾不得自己是不是摔断了几根骨头,立刻从地上惊魂未定地爬起来,抬头看去。这时从另一边的房屋中突然响起了那个人的声音:“阿玉,你在做什么?”

那个人住的房间,窗上挂着厚厚的窗帘,门缝也堵得严严实实,毫不透光,隔音也远比另外房间好,他直到现在才发现出现了异样。那个浑身着火的女人突然叫道:“爸爸,是你杀了柳文渊!”

如果一个平常人,身上满是火的话,只怕早就因为恐惧而死了,可是她却如同一个怪物般,居然还能动。那人已打开门,一眼看到外面的情形,惊叫一声,一下伸手挡住脸,便要退进房里。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了火光中映出他慌张的脸。即使这个人的野心大得难以想像,财富也多得一百辈子都用不完,这时的他面如死灰,已是吓得失魂落魄。

可是他还没关上门,柳文渊的妻子忽然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他,叫道:“爸爸,你杀了柳文渊!”她的动作快得异乎寻常,带着满身火焰直冲进去,“砰”一声,门又被关住了,从中只来得及传出那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柳文渊妻子的笑声,笑声中,又带着哭泣。

火势越来越大,楼上的火熊熊燃烧,不时有一团火落下来,砸在地上后便留下了一团团的小火。那些火苗都仿佛活了,带有生命,不住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我已经吓得呆了,转过头,却见紫岚也呆呆地站着。我抓住她的肩晃了晃,冲她叫道:“快叫人救火!”

紫岚突然笑了笑,道:“烧吧,这儿本来就不该有的。”

我叫道:“可是阿大阿二他们……”

紫岚的目光一下变得极其冷漠,看了我一眼,我抖了抖,不敢再说。

阿大阿二也应该是适合夜王的体质。他们是弱智,更加不会有什么欲望,其实他们才更适合用来守护夜王井。但现在这两个白痴少年眼看就要烧死了,紫岚是想用这个理由把我留下来么?我心头发寒,放开她的肩头,不敢再说。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片人声。那是村民看到这儿火起,跑过来救火了。当先一个,正是那个叫五敬的村民,他气喘吁吁地提了一桶水,这桶水想必也是和紫岚一样从山上背下来的。他一见我们,便叫道:“紫岚,快出去,火太大了!”

火势越来越大,二楼已经完全烧了。现在屋顶几乎已经烧通,阳光终于照进这座阴森的宅院。我冲进放皮箱的那间屋子,在墙根抓起了我的皮箱,看到桌上那本日记,一把抓起来塞进口袋里,重新冲出去时,却见紫岚还站在大厅里。我跑到她跟前,叫道:“紫岚,快走吧!”

火已经救不灭了,村中本就缺水,那些水都得从山上背下来,而柳文渊的家离别处都有些远,过来时更困难,那些村民络绎不绝地提着水桶过来,但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一片嘈杂声中,紫岚仍然呆呆地站着,我见她一动不动,心中急了,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出去。

一冲出屋子,阳光又照在我身上。这些刺人的阳光如同无数把尖利的钢刀,让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因为我拉着紫岚,紫岚也被我带倒了。刚摔倒在地,两只有力的大手扶起我,那是那个叫五敬的村民。他拉起我,冲紫岚叫道:“紫岚,柳文渊呢?他还在里面?”

紫岚还坐在地上,脸仍向着那幢屋子。火势冲天,这座宅子用了大量的木结构,一旦燃烧起来就根本无法扑救,现在那些村民也已经绝望了,只在屋子外面扑火,不让火势漫延到别处。幸好这幢屋子周围都是空地,不然整个村子都会被烧毁的。看着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一阵心疼,走到紫岚身边,道:“紫岚……”

“你走!”

紫岚突然扭过头,大声冲我叫道。她的眼里淌下了泪水,只是却没有悲伤的神情:“你走,你不是这儿的人!”

我吓了一跳,还想说什么,这时屋里发出“哗”一声巨响,是屋顶被烧穿,整个掉了下来,烧得发白的灰烬四处飞舞,那些村民猛地惊叫起来,纷纷退后。这声惊叫异口同声,有个人突然叫道:“夜王!”

夜王?我抬起头看去。一看到屋子上方,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在火舌上空的浓烟里,一片黑影突然升腾而起,直冲云霄,足足上升了有十来米。这片黑影不是烟,更像是活物,在火舌中挣扎着,铺满了半个天空,一时周围仿佛一下堕入黑暗之中,使得火光越发明亮。

这是那个人身体中的夜王吧。我看着,浑身发抖,却又无法移开目光。这片黑影仿佛有一种奇异的诱惑,吸引着我,我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

“你要做什么!”

五敬大概看到我有些异样,一把拉住我。他的力气很大,把我拉得生疼,这阵疼痛感才让我重新回到现实,倒退了几步,干笑道:“我看看。”

“那么大的火,进去就要烧死的。”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只是直直地看着那片黑影。黑影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淡,如同一滴落到清水中的墨汁,渐渐淡去,阳光重新照射下来。那些村民已经放弃了救火,只是围着这幢被烧得不成样子的大宅院,互相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结束了吧。我看着这片废墟上的余火和烟气。浓烟还在升腾,阳光从烟雾的缝隙间照射下来,即使是白天,仍然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阿康,你走吧。”

我正看着,紫岚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回过神来看了看她,在她那张丑陋的脸上,这时显出一种异样的庄严。

我该说我要留下来么?可是我没有勇气。我已经无法再呆在这儿了,只想远远地离开,即使那口井里的金佛和古董,一时也已失去了吸引力。我只想走得远远的,忘掉这段经历,永远。

我提起皮箱,向村外走去。现在将近正午,阳光充足,只是我仍然觉得冷,浑身的血液冷到几乎要结冰。我一步步地走着,直到看到不柳文渊的那座宅子,只有黑烟不时一缕缕地升起,倒更似村民在做饭时的炊烟。

到了村口,前面就是紫岚住的那间房子了。紫岚的阿嬷站在门口,我本来已不想打招呼,但看见她站在那儿,我还是走了过去,道:“阿嬷。”

那个老妇人缓缓抬起头看了看我,道:“还是去了,唉,这是命,是命。”

她的话我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也完全能理解,现在回想起当初她说的那种鸟语似的方言,简直觉得不可理解。我强笑了笑道:“是啊,这是命。阿嬷,我要走了。”

她点了点头,道:“好走。”

我又看了一眼那个村里。柳文渊的房子想必余烬未息,仍在燃烧,黑烟还在喷向天空,像是些绝望的手臂。我不敢再看,转身刚要走,紫岚的阿嬷突然从怀里摸出什么来,道:“对了,紫岚要我把这个给你。”

我道:“什么?”伸手去接,却发现那是一张巧克力的包装纸。我呆了呆,突然间想起我对紫岚承诺过的要给她买巧克力。只是我已经没有勇气再来一次了。

“柳文渊那时把紫岚带给我,我就知道她会走上这一步的。”老妇人慢慢地说着,“柳文渊死了?”

“是的。”我低声说着。包装纸被折得整整齐齐,紫岚吃完那块巧克力,这张纸一定收得很好。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阿嬷,紫岚到底是谁?”

“是柳文渊带来的孩子,我也不知道。”她看了我一眼,目光中突然带着怜悯,“她是个好孩子。”

也许,紫岚也是柳文渊的孩子吧。柳文渊自然知道,那个人把女儿送给他当妻子是什么居心,生下温建国后,柳文渊实在无法忍受把这个健康的孩子养大后给人当食物的痛苦,所以把他送了出去。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把紫岚也送走。可能,只是不想再离开这个孩子。柳文渊对他那个疯了的妻子十分温存,看来她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是疯了的,说不定就是接连失去两个孩子后才发的疯。

“是个好孩子。”我嘟囔着。

“是啊,温建国也是个好孩子。”

也许是今天让我震惊的事太多了,听到阿嬷嘴里说出这个名字来,我倒没有怎么吃惊,只是道:“阿嬷你也认识温建国?”

“这孩子,一看到我就认出来了,和阿玉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像。”她满是皱纹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那时他刚生下来,柳文渊就是叫我把他抱出去送人的。那个时候,他生下来才五天,脐带都没长好。”

柳文渊把温建国送走,大概就为了让他能躲过这个命运吧,可是温建国仍然逃不过诅咒。虽然他和林蓓岚都没有说出那天晚上的实情,但我也约略猜得到了。那晚,温建国看到阿九和阿保父子死在井口,一定已经被夜王感染,而柳文渊发现温建国竟然就是自己送走的孩子时,也如晴天霹雳。在温建国的苦苦哀求下,柳文渊放走了温建国,让他寻找一个可以代替他的人来。当温建国发现我适合时,也一定非常犹豫,不知是不是该送我走上这条死路。最后一次他来到我家门口,大概是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承受夜王了,那次他是想来吸我的血么?我不知道,但我已经不想知道。至少,最后一次在精神病院看到温建国时,他发疯时说的“你不要去”,应该是在劝告我不要去射工村,这就足够。即使夜王会让人迷失自己,但我们总可以保留住一份真实。

“阿嬷,我走了,再见。”

“再会吧。”她说着,垂下眼,如沉入假寐。阳光照在她身上,也照着身后那幢孤零零的破屋子。

永远都不会见了。我在心底这样说着。

从射工村走出来,也不知花了多久。天大亮了我才走到郑宝春的那个村子。我不想再去看他那个酒糟鼻子,只是向前走着。

路很长,长得像是没有尽头。可是我知道这条路我总得走下去,一直走下去,直到走到属于我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