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火车站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一些拉客的三轮车夫马上涌上来,叫着:“要不要车?”但看我只拿了一个皮箱,多半不要,又意兴阑珊地走开了。

回到了这个小城市,尽管它依然如此混乱、肮脏和不友好,仍然让我吁了一口气。那个阴郁的村子如非人世,就连呼吸的空气也像是黑色的,与之相比,这个小城市的污浊空气也让我宽心许多。

公交车已经停了,我只能打的回家。我走到路边,可是今天不知为什么,过往的出租车很少,等了十几分钟只开过一辆,还是已经载了客的。我正等得不耐烦,几个年轻人正说说笑笑地走过来。他们走进了边上的一个酒吧,门开时,里面的喧哗如同一盆污水一样倾倒出来。有个人走出来开了门让他们进去,见我站在一边,大声道:“先生,进来坐坐吧。”

如果是平时,我实在不喜欢里面那种类似于车间里发出的重金属摇滚乐,但今天我却有点想挤到人群中去。我看了看,那人见我有进去的意思,道:“没有最低消费,请进来吧。”

我拎起皮箱走了进去。里面的人也并不是太多,灯光很暗,我找了个亮一点的地方坐下,叫了一瓶啤酒,又到吧台给陈涛打了个电话。他可能一直都盼望着我能给他一个消息,但我没能带回夜王,只想把这事告诉他。如果他能找到消灭夜王的方法,那倒也不错。

拨通后,半天没人接,过了好一阵,正当我要放下电话时,话筒中传来他的怒吼声:“他奶奶的,谁在深更半夜叫魂啊。”

“我是秦成康。”我道,“我有夜王的消息了,你想知道的话,天亮后我就过来。”

“是你啊?”他一下提起了兴头,“你在哪儿?我来找你。”

“现在么?”

“当然是现在。我马上过来,你快说,他奶奶的。”

我告诉他这个火车站边上这个酒吧的地址,重新坐了下来,喝了一口酒。啤酒没什么酒精度,但喝下去还是让血液开始流动。我的血液中也有一些已处在休眠状态的夜王吧,可是那个人死后,我不知道还有多久夜王又会剧烈活动。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再回到射工村去也不迟,并不是只有呆在射工村才可以活命的,温建国在外面呆了很久,那个人更是一直在外地漂流。

刚喝下一口酒,胸口的日记本硌了我一下。在火车上时我一直处于惊魂未定的状态,也一直没有打开来看过。既没有心思,也没有胆量,现在倒可以了。那灯的光线虽然也不是很亮,但看书大概还够。

我拿了出来翻着。这本日记我看了一小半,上一次看到柳文渊说一个女子结婚。下一条,果然就写到那个叫阿岚的女子生了一个孩子,也许就是温建国。温建国应该生在七五年,这段日记虽然没时间,却也猜得到多半在七十年代中期。“时已无法立足,须远赴欧洲,此儿付唐德泰收养。”

唐?我吃了一惊。温建国的养父应该姓温才对,怎么会姓唐?难道是柳文渊写错了?我一阵愕然,猛然间想起了那个人在暗室里问我的话。他问我过“是姓秦么?不是姓唐?”那时我莫名其妙。这个姓唐的,就是唐德泰?那么说来,我都想错了,这本日记其实不是柳文渊的?而且,柳文渊说温建国是他那两个弱智儿子的哥哥,那他该是同一个母亲生的,而柳文渊疯了的妻子,也就是那个人的女儿,该叫做“阿玉”!

如同灵光一闪,我一下就想通了。的确,这本日记并不是柳文渊写的,而是那个人写的。那个人每隔许多年才回一次射工村,每次回去才记一笔,所以才如此断断续续,而柳文渊记的日记都在楼上,他妻子烧的满屋子蓝封面本子才是柳文渊写的!我翻到扉页上,看着那几句缠绵的诗:“昔君与我。如影如形。何意一去。心如流星。昔君与我。两心相结。何意今日。忽然两绝。”

这不是情诗啊,而是那个人对渐渐失去的自我发出的勉怀,而这个叫阿岚的女子生的孩子,也一定不是温建国了,而是另一个,只是这个孩子也消失在人海中了。

在一片昏暗中,乐池里有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干瘦小个子正抱着面吉他在弹唱。这人眼圈很黑,明显是纵欲过度,唱着一首不动听的歌,这歌唯一的优点就是节奏感强,坐在下面的那些时髦青年则有气无力地拍着手。我正想接着往下看,边上有个人叫道:“阿康!”

陈涛来得这么快?我吃了一惊,抬起头。在隔座,一个已经付过了钱站起来的人走过来坐到我跟前,道:“真是你啊,阿康,你都去哪儿了?”

是文旦。他那张圆圆的大脸现在倒瘦了一圈。我笑了笑,道:“是你,真巧,我出去了一趟。怎么这么有空,明天又不是周末。”

“别提了,唉。”他叹了口气,你走了第二天,大楼里就出了事。那天李颖袅袅婷婷地来上班,打扮得跟个白骨精一样。上午还好好的,中午吃过饭,大家去阳台做运动,突然……”

说到这儿,他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惊恐,凑到我跟前,压低声音道:“大太阳底下,闹鬼了!”

“闹什么鬼?”

“她突然叫了一声,整个人就化了!”文旦直到这时还带着惊恐,“就在太阳底下,一下子就没了,开始成了满地黑水,马上就什么都没有。老总吓得心脏病都出来了,报了警,可是警察查了半天也查不出什么来,结果老总被带去拘留所里,那份野鸡杂志也算彻底完蛋大吉。嘿嘿,你还有一笔违约金,我们只比你多干了几天,却屁也没捞着一个。对了,警察也来找过你,不过没找到。他们说你的生世很有点奇怪,据说你是收养的,大地震那年,一户姓秦的人家拣到了一个小孩,那就是你……”

他的这些话我已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了。在温建国家里拿来的那张软盘上有一块黑色的污渍,那时我还以为是个墨迹,现在我知道,那一定是夜王!那次李颖在我的电脑中说碰到了一个毛刺,其实,那正是夜王侵入了她的身体吧。她一直到现在才发作,大概体质也是在适宜与适宜之间。我公司那天所见到的那个身上满是苍蝇的人,也许就是李颖吧?可是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敢肯定那究竟是不是我的幻觉。

李颖也死了。我一阵茫然。这大概是在封住夜王井之前的事了,如果她能再支撑几天,大概就可以逃过一条性命。

文旦喝得差不多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向我告辞后走了出去。我喝了一口啤酒,把视线回到日记本上,重新看下去。下面又一段,说那个阿岚又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具有适合夜王的体质,于是把她送到村中,以免又和上一次那个孩子一样失踪。这一段他写得语焉不详,简洁明了,但字里行间充满了焦灼不安的情绪,似乎既有冷酷,又悔恨。

这个孩子才是紫岚吧。这个时候他可能快要彻底被自己的欲望吞没了,所以写得才会如此矛盾。我又翻了一页,下面已是最后一段,说是近来身体越发虚弱,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可是那个孩子居然早就死了。

“如之何?”这是这本日记的最后三个字。

虽然后面没有再记,但我也知道了,柳文渊告诉他他送回的小女孩早就死了,于是他逼迫柳文渊再寻找一个,可能还威胁他说如果找不到,就要拿柳文渊的两个白痴儿子下手。他连自己的女儿都可以当食物养,对这两个白痴外孙更没什么感情。但对于柳文渊来说,紫岚即使与他没有血缘关系,他也不忍心把紫岚交出去,自己的儿虽然弱智,更不忍心了。可是造化弄人,找来的温建国居然又是自己的儿子,矛盾之下,他恐怕早就动了杀机。当紫岚那天救我,结果被铁满抓住后,他向紫岚说了一切,终于决定消灭这个人,由自己和紫岚来担当夜王的封存人。

计划很周详,但实施起来还是错了。柳文渊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个人也已被火烧死。柳文渊可能对自己冗长的生命早就产生了厌倦,死于他来说并不可怕吧。

我把日记本翻完了,浑身也出了一身冷汗。恐惧,迷惘,这些词语已不足以形容我现在的心境,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

“秦成康,你在这儿啊,他奶奶的,真叫我好找。”

陈涛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我抬起头,看见他正向我走来。在变幻的灯光下,他的脸上也五颜六色,几乎跟恐怖片里的鬼怪一样。

“坐吧。”我道,“喝杯酒么?”

他一屁股坐下来,道:“算了,我没胃口,你快说,你知道什么了?”

我慢慢说着,把这些天所经历的一切都说了一遍,只是没说受夜王感染要吸血这事。他听得目瞪口呆,等我好容易说完,才长吁一口气,拿过啤酒瓶,一下子把小半瓶啤酒都灌了下去。

“夜王究竟是什么东西?”

“可能是外星来的生物。”灌下小半瓶啤酒,他的眼开始发亮,“那村子在哪里?快告诉我。”

“你要去?”

“当然要去。”他笑了笑,不知为什么,他的笑容让我很不舒服。我刚想说,可是看到这种笑容,我就觉得浑身发冷。

夜王能够让人的欲望放大成千上万倍,而这个陈涛对于名利的渴望本身就够大了,如果他也感染上夜王,天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何况,如果他的身体不适合夜王,那我岂不害了他。我顿了顿,这时乐池里那个小胡子举起了手,灯光忽然一下转暗,他拿起吉他拨了两下,唱道:

他们说世界充满阳光
充满阳光,鸟语花香
大家都有崇高理想
于是我信了,信到疯狂

他哼唱了几句后,突然大吼道:“他们说谎!”

他的这一句大声疾呼吓了我一大跳,乍听到时我还以为他是在指责什么人,但马上听到了边上伴奏声还没有停止,才明白过来那也是歌中的一句。我有点发呆地看着他,那个小胡子正在疯狂地扭动着下体,手中的吉他弹出了一些单调的音符。他表情痛苦地吼着:“他们说谎!说谎!说谎!”一直在重复着,随着他的吼声,坐着的那些衣着前卫的男女青年也在叫着,像吸了毒一般精神亢奋。小胡子的音色沙哑,现在已经是在声嘶力竭地狂吼了,但是他的声音却有种奇特的穿透力,好像能穿过我的颅骨,直到脑子的深处。我被他的声音压迫得很是难受,刚才喝下去的啤酒在胃里好像都成了固体,再也坐不下去,站起来拎起皮箱。陈涛见我站了起来,一脸愕然,叫道:“秦成康,你还没说呢。”

我付好钱走了出去,道:“陈涛,不想死的话,你还是别去那儿了。”走到门口,我仍然听得那个小胡子歌手在里面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说谎!说谎!”

不,这世界不像他唱的那么恶劣不堪。我想着。柳文渊,紫岚,还有温建国,不论他们受到夜王多大的影响,在他们心中,仍然有着一份人性的善良。

甚至,还有那个人……

我拎起皮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曙色已临,早晨的阳光烧灼着我的皮肤,让我感到一阵阵刺痛,我的心中弃满了自卑和悔恨,但也充满了恶毒可笑的自鸣得意。我不敢再去多想,一想到紫岚,我就会想到自己的卑鄙与无耻。陈涛追着我,仍然喋喋不休地道:“秦成康,他奶奶的,你别说半截话啊,快说那个射工村在什么地方。”

前面是一条河。旭日东升,不太干净的河水里映着万条金线,让人忘了那水有多不干净。我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看着河水,道:“陈涛,你知道么,夜王如果感染了人,会把这个人变成吸血鬼的!”

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吸血的念头,不过既然可以吃煮熟的血块,那以这个为食倒也不错,反正猪血羊血小菜场总有卖,并不贵。我鼓足勇气说出了这句话,本以为总会把陈涛吓退,刚要钻进车里,陈涛从后面一把拉住我。我回过头看着他,却见他嘴角挂着诡秘的笑意。

“秦成康,我知道。”

“你知道?”

我一阵茫然,一时还无法理解他的话。他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那种笑意更浓了。即使这时天已经大亮,我仍然觉得寒意一下浸透了我的全身。我喃喃道:“你已经……”

“应该是吧,就是温建国拿来的那次。”

他说着,又舔了舔嘴唇。他的牙雪白而尖利,让我毛骨悚然。我还想说句什么,那出租车司机不耐烦地道:“喂,你们走不走了?”

我一下挣脱了陈涛,钻进车里,心脏却仍在怦怦地跳着。陈涛也被夜王感染了!那么夜王是可以传染的?或者,当体内的夜王繁殖得过多的话,就会离开身体?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本来以为封住了夜王井,一切都已经结束,可是诅咒似乎还在继续。

开了没几步,就是一个红灯。车停住了。这个红绿灯是三向的,每次得好几分钟,那个司机骂了句脏话,打开了车载音响的收音机。现在是晨间新闻,两个播音员正在讲着刚发生的事,无非是某个会议胜利召开或闭幕一类。

我百无聊赖地听着,回头看看后面。陈涛和我已经隔得远了,看不到他的人影。那个男播音员刚播完这一条,接着道:“现在插播一条刚刚收到的国内要闻,湖北省沅陵县昨晚发生一起山体滑坡,一个名叫射工村的小村庄被碎石埋没。根据初步调查,专家否定了这起山体滑坡是由地震引起的,认为可能是爆炸造成……”

射工村!我惊呆了。射工村被埋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难道是紫岚说的那个日本人留下的弹药库?那个司机又骂了一句“晦气!”正要换台,我大声道:“别换!”把他吓了一大跳,手一下跳开了调频头。

那个播音员还在说着:“根据资料,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侵略军曾在这一带设置过弹药库……”说了两句后又开始播放别的了。可是我仍然震惊于这个消息中。

射工村毁掉了!那夜王井也埋在一大片乱石中了么?可是,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偶然事件?我不知道,恐怕,这世上谁也不知道了。

这时红灯终于转成了绿灯,前面两辆车开始发动了。那司机正要开车,身后突然发出一阵惊叫。这阵惊叫太响了,我们都吓了一大跳,那个司机扭过头看了看,却见跳上一大片人在拼命逃着。他骂了一句,正要开车,我一下推开门,冲了出去。他急道:“喂,你的车钱……”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币,也不看大小,就向他一扔。虽然没能看清什么,但我已经听到了那种冥冥中的召唤。

那是夜王。它在吸引着我浑身的血液,让我的血液犹如沸腾。我拼命向前冲去,挤开人群,不顾一切地向前冲着。那些人慌乱不堪地向着我相反的方向跑着,但又似乎不肯跑得太远,让我更难挤上前去。但是我已经看到了,在前面,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

那种深邃的黑暗,仿佛在水泥路面上挖了一个大洞,但只是一片黑影而已。黑影的边缘在阳光照射下不断消失,但从当中又有流出来。它们胡乱流着,仿佛有意识地想要流下河水,可是这里没有树荫,还没来得及流到水里就已消失不见。

在这一片黑色的中间,就是陈涛。他的身体已经矮了半截,脸上的惊愕和恐惧仿佛凝固在皮肤上了。

晚了。已经晚了。

我想着,握紧了拳。

陈涛多半发现了我,眼珠子转了过来。可是他浑身僵直,根本无法动弹。

“这是什么东西?”

“是妖怪吧。”

“一定是神仙。”一个汉子斩钉截铁地说着,“我看过古书的,这种叫尸解。”

“少来迷信了。哈哈。”

他们说笑着,饶有兴致地看着已经成了半个的陈涛。我知道陈涛这时候在想些什么,只是茫然。终于,陈涛的头颅也消失在阳光下了,地上干干净净,只有他的衣服。

警察姗姗来迟,取证,调查,把旁人赶开。他满脸不乐意,大概因为报告实在不好写,如果写一个人在大厅广众之下突然融化消失,恐怕会当他疯子看。我不知他会如何解释这种事,混在那些人当中,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忧郁。

眯起眼,又看了看天空,太阳一下子把上亿支金黄色的细针刺进我的眼里。我一个踉跄,只觉得像中了枪一般。我弯下腰,吐了两口气才站直身走去。

是的,这并不是结束,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