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是谁?”

我被这个故事迷住了。我不相信柳文渊在八十多年前给眼前这个人看的日记能描写得如此惊心动魄,只怕是经过了他的加工。只是他的表达能力的确十分出色,如果写下来,这完全是一篇相当生动的小说。我现在很想知道这些日记究竟是谁写的。

“你还没想到?”他低低地咋了下舌,似乎为我的迟钝不满。我心头一亮,道:“是柳文渊?”

“就是他。”他叹了口气,“不然日记怎么会在他手上?”

八十多年前,那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而光绪十三年又是那时的三十多年前了。如果光绪十三年的柳文渊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那他今年就已经一百二十多岁了?而眼前这个人也一定在百岁上下。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柳文渊的样子相当年纪,怎么也不可能有一百二十多的高龄。我不敢多想这些,这个问题想想就觉得妖异。

我的眼前仿佛有一阵迷雾,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半晌,他忽然道:“你还有什么事想知道的?”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心头微微一颤。也许是因为我快要死了,所以他也发了善心吧。可是好奇心却如一杯诱人的毒酒,我现在只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道:“那么,后来呢?”

“那次,柳文渊把我带回了射工村。这时的射工村已经成了一个荒村,那些房屋因为长久没有修缮,大多十分破旧。那天,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村子的时候,简直以为自己闯进了一个噩梦中。”

是的。我来到射工村的时候,也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这个村子里弥漫着一股妖异的气氛,即使明明充满了人气,仍然是给人一种不现实的感觉。这个人那时第一次来到这里,看到一片荒凉,只怕感到的是荒谬了。

“以后?”我喃喃地说着,似乎已经沉入梦乡。

“就在这间屋子里,我看见了一个老人。”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如此虚无,“一个老得难以想像的老人……”

※※※

“柳文渊,你终于回来了。”

老人的声音有些发颤。柳文渊放下手提箱,抢上前去,道:“五叔,别人都没回来?”

“除了阿昌,没旁人了。”老人的话里有些迷惘,“我也快不行了,托人给你捎信,就怕撑不到你回来。”

柳文渊扶住老人,低声道:“总算好了,有了第二个人,现在应该可以封住夜王了。”

他的好奇心几乎要爆炸,但又不敢多问。老人打量了他一眼,也低低道:“他应该是。可是,他能呆多久?”

“不知道。”柳文渊脸上闪过一丝黯然,“就算是不是真能封住夜王,我都不知道。”

※※※

他突然停住了叙述,屋中一下沉入一片死寂。我等了好一阵仍然听不到他的声音,终于忍不住,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笑了笑,道:“你应该看到过的。”

就是张朋在井台前的那副样子吧。我想着。现在我也已经知道了大概,柳文渊把这个人带回射工村,就是因为他也是属于适合夜王的体质。我道:“封住夜王需要两个人?”

黑暗中,他突然发出一声浅浅的笑声:“你倒是挺聪明。”

他的夸奖没有让我高兴多少。我道:“怎么封?”

“柳文渊虽然也有过一些现代知识,可是他满脑子仍是怪力乱神那一套。他觉得夜王就是一种超自然的东西,他能够借助夜王知道很多事。那天我问了他很多,只是他告诉我,夜王就是神,而神选中了我,他把我带来就是让人接受夜王。那时我并不相信,但为了他的女儿,我愿意做一切事。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一个月圆的夜里,他把我带到井台前,和我一块儿把井盖弄开了。那井盖好重,我们费了半天的劲才算打开。然后,当月亮映到井水中时,我看见井水突然开始升高,从里面涌出黑影来。”

和张朋的事完全一样。我想着。唯一不同的是,这个人被夜王寄生后仍然能活下来,张朋却死了。我道:“你接受了夜王后,又怎么样了?”

“我觉得自己就如同一块吸水性极强的海绵一样,黑影几乎一下子进入我的身体,然后马上退了回去。”他喃喃地说着,“柳文渊说是夜王得到了供品,满足了。我倒觉得,那恐怕是因为这种二维生物能影响人的神经系统,但同样也会反过来被人的思维所影响。类似真菌在不适宜生长的环境下以孢子形态存在,当有两个适宜夜王体质的人同时被夜王寄生后,夜王就会进入休眠状态,也就是柳文渊所说的封住。”

我的心头一动,一个疑问又涌了上来。我道:“可是,柳文渊到底是怎么发现你的?有些人能够适应夜王,可他们脸上又没有写着字,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是因为那个班指。”

“班指?”

这个班指就套在我的大拇指上。这个班指应该就是温建国第一次见到柳文渊时,柳文渊戴在手上的那个,后来却不知怎么被那个老人拿去了。我道:“班指怎么认出这种人来?”

“那是用那块天上掉下来的铜做的。柳文渊那时偶尔发现,当自己靠近这块铜时,铜明显增大,而别人靠近时却不会。于是他请人把这块铜破开,铸成了十一个班指,分给剩下的十个人。这些班指戴在手上后,一旦有适合夜王的人出现,班指就会变松。”

我奇道:“是变紧吧?”

“嗤。”他又笑了笑,“如果那块铜是一根铜条,你觉得变大会成为怎么样?”

“直径变粗,长度变长。”

“变大的比例是相同的,但长度要远远大于直径,假如直径为五毫米,长度为五厘米,那么变大时都增加百分之十,直径较长度的变化来说微不足道。然后把这根长五点五厘米,直径五点五毫米的铜条弯成圈,你说当中的空是变大还是变小?”

我的脸一下变红了,只是在黑暗中也看不出来。他说得深入浅出,一下就能理解,我自觉受过高等教育,这些中学物理的内容却居然忘了。而夜王班指居然有十一个!那恐怕这一个并不是柳文渊那个了。我一直在怀疑温建国说的话里有多少是真的,不过看来关于班指的事他并没有说谎。我道:“你也有一个吧?”

他笑了起来:“是啊,柳文渊也给过我一个。现在就戴在你手上。”

黑暗中,我感到一只手抓住了我手指,褪下了那个班指。班指套上后已经很紧了,现在又松了下来,他褪下来时并不困难。

“是这个?”

“柳文渊那天接到的信便是那个老人带来的。当柳文渊把十一个班指分给大家时,自己也拿了一个,说好如果找到适合夜王体质的人,就将他带回来。可是另外十个人外出后无声无息,再也没有踪迹,隔了几十年,那个叫阿昌的突然回来了,只是已经不成人样。因为那个阿昌已经沾染上了极少量的夜王。我想,夜王这种东西能影响人的神经,可以让人的欲望上千倍,上万倍地增长,这个人如果是个贪婪的人,即使他的适合夜王的体质,同样无法支撑太久。那些人不是个个都能清心寡欲,大概只有这个阿昌最为淡泊,才能支撑那么久,但也已经不行了。那个老人说,阿昌几乎是一回到村里就成了一滩黑影。幸好那是个大白天,太阳很大,阿昌又是死在外面的,从他身上流出来的夜王马上被太阳晒化,才算没有出更大的乱子。”

我的呼吸一下变得急促了。贪婪。贪婪的人发作得更快吧?所以张朋才会那么快就会湮没在黑暗中,而同样,我会莫名其妙地拼命想得到那尊金佛,根本不考虑有什么后果……可是我仍然觉得奇怪,道:“那怎么会在温建国手上?”

“柳文渊的儿子原来名叫温建国啊,林蓓岚倒没有跟我说。”

这又像是当头一棒,我惊呆了,道:“什么?”

“林蓓岚原本是我的女人,我让她去找适合夜王的人的。”他笑着,“不过温建国居然会是柳文渊二十多年前送出去的儿子,我实在没想到。那次他把温建国放走了,我差点就要杀了他,而这个温建国也没了踪影,一气之下,我才让铁满把这个没用的臭女人扔进河里的。还好柳文渊没骗我,温建国把你带到这儿来了。”

直到这时我才算明白过来,怪不得他们会误入到这个偏僻之极的射工村,原来其实是林蓓岚带他来的。温建国告诉我的并不都是实话,夜王戒指并不是戴在那个九哥手上的,而是在林蓓岚身上,大概是林蓓岚在和那个老人争夺金佛时掉下来的吧。柳文渊发现温建国居然是自己的儿子,才让他回去,让他找一个能适宜夜王的人回来。也许,柳文渊对这种大海捞针本身就不抱希望,只是不忍心自己的儿子死在这个人手上。可是温建国最后仍然没有逃过夜王的侵蚀。我不知道他最后一次来是要告诫我不要去射工村,还是来带我去的。他已经消失了,现在也没有人能够知道。

“感染上夜王的人,渐渐地就失去自我,只有意志力极强的人才能保留意识。”黑暗中,他的声音显得那么平静,平静得如一块冰,“这些人渐渐地就不再产生食欲,因为他们的身体也被夜王改变了,消化系统、排泄系统、循环系统、内分泌系统都发生了改变,平常的食物必须经过胃和小肠的消化才能吸收,可是他们不能了,唯一能够吸收的,就是血。”

我打了个寒战。吸血,温建国在深夜逡巡于街头,寻找的大概也是猎物吧。而我呢?我眼前仿佛看到自己沉浸在梦游的恍惚中,光着脚走上街头,贪婪地撕咬着灌木丛里的野狗。

我还想再问一下,这时门外响起了铁满的声音:“老大,快到时间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听得他坐着的椅子发出一声响,“吱”一声,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光亮。

那是月光。他拉开厚厚的窗帘,推开了窗子。月光如同洪水一般奔涌进窗子,让我感到一阵晕眩,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掩住眼,但手一动才想起自己的双手被绑住了,只能闭住眼,让自己习惯一下。

“多好的月亮。”他的声音里突然带有深沉的感叹,“走吧,小伙子,活着原本只是一场大梦,死了,也可以看作是梦醒。”

我闭着眼,侧过头去,让开这明亮的月光,几乎呻吟一般地道:“为什么要吸我的血?难道猪血羊血已经不行了?”

“我不像柳文渊,我已经在这个人海里翻滚了太久,只能靠你这样的血才能延长我的生命。”他走到我跟前,轻声说着,“不用害怕,换种看法,你的生命会在我的身体里继续,那也一样。”

他凑得很近,口气都喷到我脸上。我睁开了眼,想着是不是该再求两句饶,一睁开眼,猛然间如同被打了一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人……真的是这个人么?这个人的照片在历史书上也能看到,只是据历史上记载,他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我大口喘息着,道:“你是……你真的是……”

“褚士珍,黄峻,穆月田。”这个人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出近现代史上三个小有名气的名字,“还有现在的归客侨商李光期,都只是不同时期的我。”

褚士珍是北洋时期号称北洋七子中的一个,黄峻则是日本扶持的华北自治时期一个官吏,穆月田则是一个很有知兵称号的将领,而李光期就是那个我曾在报纸上看到过,现在投资很大的华侨富商。我惊得喘不过气来,低低道:“都……都是你?”

“我几乎是一本近现代史了。”这张温和而儒雅的脸上还带着微笑,怎么看都顶多六十多岁,“可惜时间不够,不然我可能给你讲讲许多已经堙没在历史中的谜题。”

我已经震惊得无法站立,一条腿软软的,只有单腿跪在地上:“不可能!我一定在做梦!”

“做梦?”他低声笑了笑,“大概是做梦。我以为我身上有夜王,一定是世界上最无耻、最残忍的人,可是这八十多年来,我看到过太多的无耻和残忍,即使是夜王也无法相比的,那时我也觉得是做梦。不是么,印度教就说,这世界是梵天的一个大梦,梦醒时便是这世界的末日,然后再沉入另一个梦中。”

“不可能的,”我嘟囔着,“你还想要什么?你已经什么都拥有过了。”

“成吉思汗的铁蹄踏破欧亚大陆的时候,他想的仍然是把更远的远方也收入版图。”他冷冷地道:“人的欲望是没有穷尽的,小伙子。这已经不是一个只靠刀剑就能征服世界的时代了,现在我要的是永远的生命。”

“夜王能给你永生?”

“是的。夜王让我嗜血,但也给我永生。不过夜王虽然受两个人的意志力压制可以进入休眠,但它们也在繁殖,每隔一段时间就必须重新打开井,让它们得到新的血肉,才可以进入新一轮的休眠。”他笑了起来,“所以你该感到荣幸,如果没有我和柳文渊压制住夜王,恐怕这个世界早就已经灭亡了。”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怔怔地看着他,道:“可是,不能把夜王消灭掉么?”

“夜王生存在地下水中,谁也不能保证把它们清除干净。何况,那是柳文渊的神,如果能消灭夜王的话,他也会消失的。”他脸上又露出一丝诡秘的微笑,“柳文渊这种清教徒式的古板也不能抵御永生给他的诱惑。每个人,在内心深处都有他不可告人的阴暗角落。十多年前,当他那具衰老的身体快要无法承受夜王的时候,我要他选择,是愿意就此消失,让那个我找来的人代替他的位置,还是和我一样,用吸取你们这种人的血来换取生命,他想了半天,还是选择了和我一样。”

那就是紫岚见过的那次吧。我默然无语。如果我处在柳文渊的位置,恐怕想都不会想就会这样做的。这时铁满又敲了敲门,道:“老大,月亮快照到夜王井了,我带他走吧。”

我的心又是一沉,他道:“好吧,一起去吧。”

门开了,铁满拿着那根钢筋走了进来。他一进门,用标准黑社会的礼节向他鞠了一躬,对我道:“走吧。”

他手上那根钢筋上,仍然带着血迹。我的心沉到了谷底,然而还留着万一的希望,叫道:“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得到了两个博士学位。”他彬彬有礼地说着,“生物学和化学。走吧,不要磨蹭了。”

他的话一下子变得如此冷漠,方才与我长谈时的温和已荡然无存。他说他有两个博士学位自然也不是向我炫耀,而是说根本没有别的办法吧。我绝望地道:“可是,你这样做,难道心里不惭愧么?”

“有些人并没有感染夜王,却杀了太多的人,仍然被称作伟人,他们惭愧过么?”他手一摊,向我优雅地行了一礼,“谢谢你的血。”

“快走。”铁满用钢筋顶了一下我的脊背。钢筋上的寒气似乎透过衣服传了进来。我踉跄了一下,走出门去。屋里没有灯,沿着仄仄的楼梯走下去,我看见柳文渊站在门口,边上站的,竟然是紫岚。紫岚那张丑陋的脸上还带着泪痕,我朝她苦涩地笑了笑,她却扭过脸去没有看我。

“你来了?”

柳文渊居然向我打了个招呼。那人看见紫岚,皱了皱眉道:“柳文渊,这个小姑娘要做什么?”

“放过她吧,忍之。”

这个“忍之”想必是这个人以前的表字。他急然转了一下手上的班指,脸上露出笑容:“原来是这样啊,好吧。”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道:“柳文渊,你那个儿子倒是挺能干的,你和他有联系的话,不妨叫他跟着我干。”

柳文渊没有回答,只是道:“走吧。”他刚要走出门,从楼上突然传来那个疯女人的声音:“柳文渊,爸爸,你们怎么还不睡觉?”

我的呼吸一下顿住了。那个女人叫的“爸爸”是谁?难道仅仅是一句疯话?没等我回过神来,那人道:“阿玉,你去休息好了,爸爸跟柳文渊马上回来。”

她这那个人的女儿!我惊得呆了,他转过头,看着我惊诧的表情,微微一笑,道:“不用这副样子,她不是我和柳文渊的女儿生的。”

的确,柳文渊的女儿如果活着,现在总该有九十多岁了。我喃喃道:“可是……可是……”

我说不出话来,他却道:“适合夜王的人太难找了,而我们自己的直系子女更有可能一些。这些年我生了足足有十几个,只有二十多年前生过的一个适合,可惜那个孩子因为那年地震,后来失去了消息,不然也该有你那么大,也不用费那么大劲找了。”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可是仍然鼓足勇气,期期艾艾地道:“那个唐……唐……”

“是。那年我被逼出国,那个孩子刚生下来,我让一个姓唐的下属养着,不是你。可是后来回来,就找不到他的下落了。阿玉生下来就是个白痴,可惜不适合夜王,我把她给了柳文渊,让他帮我生两个下来。他倒有本事,一生就是两个,虽然都是白痴,倒是都适合,呵呵。”

他笑着,似乎在说与他不相干的人。我喃喃道:“那两个……他们都是你的外孙啊……”

当张朋消失的时候,铁满说要把柳文渊的白痴儿子带出来,那时我还以为柳文渊因为是自己的儿子,不忍心让这个人吸血,可是没想到那叫阿大阿二的两个弱智孩子居然也是这个人的外孙,可是在这个人的嘴里,他们几乎就是两件毫无价值的物品而已。

他皱了皱眉,道:“铁满,他话太多了。”

铁满又用钢筋戳了戳我,喝道:“快走!”

我被铁满赶着向井台走去,紫岚却没有跟出来,远远地站在门口看着。如果不是我的错觉,我发现她脸上淌着泪水。井台前干干净净,月亮斜斜映在中天。今天是十六吧,月亮依然很圆,照得周围一片雪亮。柳文渊和铁满两人用力把井盖打开,那人看着他们的动作,只是站着不动,低声道:“我分析过夜王的性质,却无法发现这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它们能有意识地避开阳光,应该是生物,但不论是蒸馏还是冷却,都无法得到残骸,同时也没有气体析出。换句话说,这种东西可以说是介于‘有’和‘无’之间,可能是外太空那无数神秘莫测的东西中的一种。如果以此写一篇论文,得个诺贝尔奖大概也没什么问题。”

那个陈涛也这样说过。只是对于陈涛来说,诺贝尔奖是他所向往的最高荣誉,而对于这个人来说,诺贝尔奖想必根本不值一提。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这时柳文渊和铁满已经把井盖打开,铁满根本连看都不敢看,一打开就往后跳出了四五米远。随着井盖被打开,这人从怀里摸出一块丝巾,抹了抹嘴,只是这个进餐前的优雅动作让我不禁毛骨悚然。

这时柳文渊往井里看了看,忽然惊道:“忍之,你过来看看!”

他的声音极是惊惶,这人也吃了一惊,道:“井里怎么了?”他一个箭步走到井圈边,向里看去。这口井是他那永恒生命的来源,他对这口井的关切想必比任何人都多。

他刚走到井圈边,探头向里看去,柳文渊突然一把拎住了他后颈的衣领,将他一把推了下去。这口井并不很宽,如果是个胖大的人,说不定会被卡在当中的,只是这个人很是瘦小,“咚”的一声,一下就掉了下去。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我惊呆了,正看着,忽然觉得身后有个人在解我的绳子,扭头一看,却是紫岚。我叫道:“紫岚,你看……”

紫岚费力地解着。现在这绳结比方才更大,她解得更加费力。一边解着,她道:“阿康,你快跑,跑出去不要回来了!”

“可是那个人……”

我还没说完,井中突然发出了那个人的叫声:“铁满,快拉我上去!”因为他在井里,回声很大,听起来瓮声瓮气的。铁满惊叫一声,像一条听到命令的忠犬一般猛冲上来,可是到了两三步远,却不敢再往前了,只是瞪着柳文渊喝道:“柳文渊,快把老大拉上来!”

柳文渊喃喃道:“忍之,你难道还没有厌倦么?”铁满的叫声对于他来说直如蚊蚋。那人在井里扑腾着,又猛地叫道:“铁满!”

“是,老大。”铁满说着,可是并没有上前,反而又退了一步。他握着那根钢筋,犹豫着,既不敢向前,又不敢再退后。柳文渊也不再理他,向紫岚道:“紫岚,快过来。”

紫岚这时刚解开我手上的绳索。被绑得太久了,我的双手都已经麻木。我看着紫岚向井台边跑去,吓得直着嗓子叫道:“紫岚!”

紫岚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她那张丑陋的脸上有着一种奇异的光彩。她只是看了我一眼,猛地又向井台边冲去,站到了柳文渊的对面。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这时月亮已上中天,正对着井口。铁满看着他们两人,眼里只是茫然。

“柳文渊,你想过河拆桥么?”

井里又传来了那人的叫声。柳文渊只是对紫岚道:“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井里那人的叫声已越来越急,也越来越响,猛然间,井口冒出了一团黑色。这团黑色冲出井口几乎有三四尺高。井里那人发出了绝望的惨叫,黑色已如活物一般爬上了柳文渊和紫岚的身体。我嘶声叫道:“紫岚!”

紫岚又看了我一眼。她的目光里带着绝望和悲哀。那是怎样的目光啊,我无法形容,才一接触,就让我如同针扎一般疼痛。那人惨叫道:“铁满!铁满!”这叫声也已经拖着长长的尾音。

铁满忽然抬起头,叫道:“老大,我来了!”他一个箭步向前冲去,也顾不得地上已经像漫开了一地的墨汁,一下踏了进去,将手中的钢筋向柳文渊后心扎去。柳文渊一定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向他动手,脸上一阵惊愕,钢筋已经一下刺穿了他的身体,从背心刺入,透出前心,就像用一根烧红的针穿过肥皂一样。他一下刺倒柳文渊,登时抓住井口,把手向井中伸去,叫道:“老大,快抓住我!”

一个噩梦吧。我想着。现在我应该马上冲上去,推开铁满,可是我的身体却如同中了催眠术一般,根本挪不动步子。紫岚尖叫起来,她伸手要去推铁满,可是铁满一掌挥去,就把她打得摔倒在一边。这时井中发出“哗”的一声响,一道黑影猛冲起来。

就是那个人。他被铁满拉了上来!他浑身湿淋淋的,已如浸透墨汁,铁满身上本已爬满了黑影,井水溅上来,将他浑身都浸得湿了。那个人一冲上来,就站在井台上,一把抓住柳文渊,张口咬住了他的脖子。柳文渊还没有死,被那人咬住喉咙,浑身如同狂喜着一般颤抖。

“柳文渊!”

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这尖叫凄厉得犹如鬼哭,我吓得浑身一震,扭过头去。那是柳文渊的那个疯了的妻子,她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不住拍打着地面,两边站着阿大阿二。这两个弱智患者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嘻嘻地笑着,大概把这当成了游戏。听到这女人的声音,柳文渊忽然睁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喃喃道:“忍之,我还清了。”

柳文渊的身体如同一个口袋一般在缩小。钢筋还插在他身体里,但这里已经失去了支撑,掉了下来。柳文渊的伤口中流出的已不是鲜血,仍然是那种黑色的东西。不是液体,因为那些黑色就如活物一般漫延上钢筋,就像是有一团无光无色的黑色烈火燃烧上来。我已不敢再看,可是身体如同不属于我一般无法动弹,只能看着他晃了晃脑袋,似乎又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身体一斜,向井里倒去。那人松开了手,柳文渊的头一下掉了下去,身体也猛地撞在了井口,但令我吃惊的是他的脖子登时就像被一把快刀割过一样与他的身体分开了,而身体则如同一滩滑溜溜的粘液一般滑进了井里。

铁满突然叫道:“老大,我动不了了!快救救我,老大!”他眼中那种愚昧的凶狠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脸张惶,身体已经被那种黑影吞没了,只剩下一个面无血色的头。即使他不把别人的性命当一回事,恐惧来临时,他仍然会害怕。

那人饶有兴味地看着铁满,低声道:“铁满,老大也帮不了你。放心吧,我会照顾你家里人的。”

可是铁满也听不到他的话了,他猛地惨叫一声,身体像矮了半截。他是如同一支放在火上的蜡烛一般在极快地融化,身体混在那一滩黑水中,也几乎只是不到两秒钟,他那高大的身影就已消失不见。

月亮已经偏到了一边,黑影正在极快地缩回去。这黑影如同一头无形的巨兽,饱食后便将沉入长眠。那个人跳下井台,仰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随着黑影的消逝,他身上的黑色也在极快地消褪。本来他已经如同隐没在夜色中了,此时却正在重新显露出来。

这一定是个噩梦,一定是。

我想笑,吃吃的笑声也确实涌出了我的嘴。我的确是在笑,现在我会马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吧,于是发现做了这么一个怪梦,说不定时间也只过了几分钟而已。我笑着,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这一切都是如此的不真实,如此的可笑,也只可能是一个噩梦。

醒吧,是噩梦的话,那就快醒来。我呆呆地想着,天空也崩塌了一般下坠,大地则在上升。

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