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子挑着碗碟来到子午镇上的时候,地上刚刚开始解冻。赵少忠远远地迎了出来,在身上散发出来的薰衣草和薄荷的香气中,他感到一阵隐隐的激动。墨河对岸的一条长满柳树的小道上,厨子担子上挂着的银白的刀具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叮叮当当的声音像风铃一样传得很远。

闻讯起来祝寿的人群早早地踩着冻土来到了村前,这些远亲挑着花花绿绿的寿礼,像赶集一样翻过高高的马脊山,在雪野里艰难地行走着。那些风韵犹存或日渐衰老的女人脸颊被风吹得红扑扑的,没完没了地和赵少忠谈起陈谷子烂芝麻般的往事。赵少忠和这些亲戚断了来往已有多年,纷至沓来的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勾起他一连串残缺不全的记忆,过去的事情像墙上刷的一层层石灰,在风雨霜雪之中早已改变了它原先的颜色。一个接着一个前来向他祝寿的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男人们慵懒地蹲在墙角吸着烟斗,女人的笑声在井栏的阴影中荡漾开来,在裹满雾气的河道上空飘浮。

赵少忠昨夜通宵未眠,他毫无倦意地站在白果树下,久已消失的肌肤的光泽再次洋溢在他的脸上,他看上去一下年轻了许多。

真是难得的好天气,刮了一夜的大风在黎明时突然停息下来,屋顶上融化的积雪把院子里的枯草浇得湿漉漉的,灿烂的阳光静静地依附在树篱和河道的边缘,在小鸟的啁啾声中,空气甜蜜而安详。

村里帮佣的女人高挽着袖子,露出丰腴的手臂在他身边进进出出,梅梅和翠婶在院中的花坛边小声地嘀咕着什么,在她们身后,赵龙正把一捆捆鞭炮搬到阳光下来晒,那条黄狗摇着尾巴在阴沟边逡巡。

村里的客人来得稍稍晚了一些。花圈店的钱老板到晌午的时候才来,他拎着两只覆盖着红布的漆盒,走到了白果树下。

“伙计,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向我漏个风儿?”钱老板说。

“你从哪儿得到了信?”赵少忠呵呵一笑。

“我是看见你们家的客人来才知道的。”

“什么事瞒得了别人也瞒不过你,”赵少忠说,“白天人多事杂,我正琢磨着晚上请你来喝两盅。”

“这是什么话,你是怕我送不起礼还是嫌我的晦气?”

“哪里,”赵少忠说,“近来生意还好吧?”

“生意?做我这个买卖生意倒是越清淡越好。”

赵少忠似乎觉得在这样的气氛中谈论这些有些不太合适,正想重新换个话头,他感到背后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过头,看见村里酒坊的老板娘正冲着他笑。她的丈夫更生,一个干瘪的小老头一瘸一拐地跟了过来。她头上扎着一方鲜艳的头巾,笑吟吟的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胭脂,像一扇新木板门刚刚刷上—层桐油。老板娘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她的秋水般的眼眸中依然沁出一股熟透了的葡萄般的光泽。

“这么多日子怎么也没见你来酒坊喝两盅?”女人说。

赵少忠笑了笑,没有吱声。在女人身体中散发出来的香粉的气息中,他看见村里的三老倌、药店老板和几个手艺人已经走到院门外,在他们身体的缝隙中,赵少忠看见前些天来过的那个麻脸小伙子挑着寿礼已经走上了那座窄窄的子午桥。

梅梅正在院外的碌碡旁拣着一堆水芹菜,她朝桥上那个摇摇晃晃的年轻人瞥了一眼,撩起围裙揩了揩沾满烂泥和菜叶的手,慌乱地站起身,走进了大院。

“亲爹……”那个麻脸人远远地叫了一声。

赵少忠装着没有听见,和身边的一个皮匠拉开了话。他看见皮匠的右手上缠着白白的纱布,目光躲躲闪闪。

“你的手怎么了?”赵少忠说。

“前天不小心把油灯碰翻了……”皮匠含混地吭一声,将那只受伤的手藏到背后。

“亲爹!”麻脸人绕到赵少忠跟前,干巴巴地叫了他一声。

赵少忠转过身,脸上浮出笑意,看了看正缩在门槛上晒太阳的赵虎。

“赵虎,把客人接到后院去吃茶。”

赵虎懒洋洋地站起身,走到麻脸人跟前,从他肩上接过寿担,一声不吭地朝院里走去。他在跨越那道门槛时,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倒在地上。装着寿礼的筛子在泥泞的地上滚出了很远。赵少忠瞥了一眼那个尴尬的年轻人,他已经转过身去,那只黄狗狂吠着在他面前窜来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