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瞧见婆婆心中愁苦,神情黯淡,不禁伤怀触动,浮想联翩。她想起自己童年的影子,想起她正在失去的青春岁月,她的梦想以及梦中想要抓住而又最终丢失的东西,一片阴暗的浮云升上了心头。人人都以为自己的内心平滑如镜,但其瞬息变化往往不为人知。她凝望着屋檐积雪融化的泄水,望着大门外虚静的阳光,看婆婆流泪,想着自己心中的局限。

在天佐媳妇的记忆里,默默地流泪恰恰是婆婆一系列歇斯底里发作的前兆。这种发作通常以平静的追述往事开始,伴以啜泣和呜咽,最终以美尼尔氏综合征所引发的晕厥而暂告平息。它既是一种病症,又是一种浪漫的游戏,同时也是她在这个家庭中拥有的至高权威的象征——考虑到婆婆发作的突然性和种种玉石俱焚的灾难性后果,妯娌和婆媳间的纠纷和争执不得不时常有所忌惮。

天佐媳妇有意替婆婆排解一番,便兀自提起了村子里邻居的一段闲话。这件事发生在不久之前。一个据说是饱受婆婆白眼的女人在腊月初八这天,连续用斧头砍死了三个人,然后放火烧掉了自己家的房子。天佐媳妇说着说着就讲到了她的那枚戒指,在忙于救火的时候,她将那枚戒指弄丢了。

“它是纯金的,要是镀金戒指,丢掉也就算了。”天佐媳妇说。

她这样说,天佑媳妇就满脸不高兴。她不由自主地将那只戴着假戒的手缩了回来,藏到了围裙底下。她自惭形秽,便在心中怨恨起自己的丈夫来。

婆婆擦了擦眼泪,朝大媳妇白了一眼,感叹道:“人家死了人,烧了房子,你还拿它当笑话说。说来说去还是那只戒指。你的嘴巴要是闲不住,就说点新鲜的事来听听……”

天佐媳妇心中暗想,要说故事,这个村子里的事是说不完的,不过既然她能知道,婆婆知道的就更多。要说新鲜事呀,她自己还想听呢,可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婆婆接着说:“你们都知道我属鸡,是大年三十这天的生日,今天也难得三个新媳妇都聚到了一起,不如你们每人都说一个故事,可每个故事都和鸡有关。听人说,这鸡原来都是会飞的,就像树上的鸟一样。我们女人原都是鸟,自从出了嫁,就都变成了鸡,再也飞不起来了……”

老太太话音刚落,天佐媳妇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她心里说:我本来看她一个人哭得伤心,有意替她打个岔,排解排解,没想到这个老不死的居然得寸进尺。要我学学鸡叫,倒也不难,可要说个和鸡有关的故事,却也难为了姑奶奶了……

天佑媳妇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她刚刚嫁到这个村子里来的那些天,正好赶上婆婆养了五年的一只大公鸡被田头浸了农药的麦子毒死了,这件不幸的事使老太太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天佑媳妇进门后一连几天没见婆婆露面,就向丈夫打听。不知道是语音上的隔阂,还是她执意要这样理解,反正她一度误以为婆婆被农药毒死了,因此兀自暗暗高兴了一个星期。

婆婆既然发了话,看来故事还得讲下去。天佐媳妇和天佑媳妇彼此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到了小可身上。小可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没人知道此刻她正在想着什么。

老太太似乎已等得不耐烦了。她将一口浓痰啐到了小可的鞋帮上之后,便让天佐媳妇第一个开讲。

天佐媳妇脑子里空荡荡的,她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两眼直冒金星,仿佛看见一尾鸡毛在眼前飘来荡去,就是抓不住它,她甚至都能闻到喉咙里憋出的一股鸡屎味了。

天佑媳妇此刻也不怀好意地催促着她,一心等着看她的笑话。她心中稳稳地料定,这个目不识丁的暴发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讲出一个与鸡有关的故事:只要她那儿先破了例,我这边自然也可以顺水推舟……

她正这样盘算着自己的后路,没想到天佐媳妇突然发出了一阵母鸡下蛋后一般的咯咯笑声。

天佐媳妇就在山穷水尽之时,忽然眼睛一亮,她想起了小时候曾读过一本小人书——除了这本书之外,她几乎想不起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什么书存在。那本书名叫《半夜鸡叫》,书中的故事虽然已模糊不清,但大致梗概倒也隐约记得。

“哈哈哈哈,高玉宝啊高玉宝,我可算将你逮住了……”天佐媳妇随后又爆发出一连串欢快的笑声,早已憋出一头汗珠的她一面对那个写书人充满敬畏和感激,一面立即讲述了下面的这个老掉牙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