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山因为失眠,干脆从床上爬了起来,只身来到校园闲逛。

天还没有完全亮。树篱与楼房之前弥漫着一层轻雾,寒秋将尽,草地上已经覆盖一层白白的薄霜。

在一处空气清新的树林里,老秦穿着短裤背心,双手握拳,放在腰间,以一个职业军人的标准姿势练习折返跑。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边跑,一边作羚羊式的上下腾跃,嘴里念念有词,仿佛正在进行一种复杂的舞蹈训练。

曾山抱臂站在桥头,凝望着远处的河面。晓风从光秃秃的树梢上吹过,在地理馆古老大楼的顶端发出回响,河面上的雾气渐渐散人树林,老秦的身影看上去显得隐隐绰绰的。

导师贾兰坡在世时曾对曾山说,我们处于一个混合的时代,就像各种染料搅混在一只盛满清水的缸中。你从中已照不出自己的影子。当你站在桥边,享受着清新的晨风与树丛中的鸟鸣,却不得不同时忍受着从邻近的化工厂飘来的烂苹果味,氧化铁厂上空吹来的甜风。

曾山在桥头伫立了一会儿,正打算离开,老秦还是发现了他。

他将随身带来的一件军大衣披上,穿过一片雏菊花丛,朝曾山走了过来。

“已经是第三次了吧?”老秦说,“我刚刚做完健身操,就看见你在桥头站着。”

曾山说他睡不着,出来随便转转。

“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身体要紧啊,蝼蚁尚且惜命偷生,何况人呢?”老秦关切地拉住曾山的手,使劲捏了两捏。

曾山感到他的手掌热乎乎的,经过锻炼,他的臂力已然非同小可。

他颇为自得地对曾山说,他如今已成了家中的重点保护对象,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吃两粒金牡蛎,喝上一碗他妻子亲自熬的鸡汤。他一提到鸡汤,曾山立刻就闻到了他嘴里一股浓重的鸡屎味。

“我上次跟你说起过的那件事,你觉得怎么样?”

曾山充满歉意地摇了摇头,表示他早已忘了这件事。

“是这样,”老秦说,“今天上午九点,学术会议就要开幕了,我们几个酝酿了一个计划,具体地说来……”

“您先别忙,”曾山打断了他的话,“您刚才说的‘我们几个’指的是哪些人?”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联络了十几位代表,”老秦坦率地说,“我曾经向子衿也透露过这个计划,可他居然不屑一顾,他这个人,成天嬉皮兮兮的,实在要不得……”

“那么,你们打算在会上搞些什么动作呢?”

“一个大动作。”老秦故作神秘地对曾山说,“我们准备暗中操纵这次会议……”

“可是据我所知,大会的议程早已排定,发言者的名单预先也经过反复筛选,你们打算插上一杠子,并不容易。”

“这件事当然会有一定的难度。”老秦沉吟了半刻,又说,“不过,竹山倒是有一个十分稳妥的办法。”

“竹山?”曾山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故而问了一句。

“就是慧能院长。”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他还有这么一个名字?”

“这么说,你们早就认识?”

曾山说,他原先与慧能院长通过几封信,曾在南京的紫金山下有过一面之缘。

曾山忽然觉得有些紧张。没想到连他一向尊崇的慧能大师也卷入了这个计划,看来这件事的确非同小可。

“你们怎么想到要这么做?我是说,它有什么必要呢?”曾山一脸疑惑,但显然开始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

“这次会议名义上是一次国际学术讨论会,但实际上是全国哲学学会的一次年会,因为经费所限,已经五年没有举办过了。这是一个天赐良机。除了各个大学的专家学者、社科院的元老之外,参加这次会议的还有不少报社与杂志社的编辑记者,会上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着整个学术界的神经。你知道,目前的现实,对我们来说,形同一场噩梦。一方面,我们所面临的是普遍而深刻的道德沦丧和精神危险,另一方面,作为社会精神支柱的知识分子却对它熟视无睹。因此,我们设想,在这个大会上发起一个‘精神拯救’的大讨论,从而改变会议的基本议题,并由此推向全国……”

从老秦的一番话中,曾山似乎感到他是用别人的嗓音在说话。类似的声音,他既熟悉又陌生。他本能地意识到,在这个计划背后,也许存在着一批显赫人物的长长名单。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酝酿的?”

“两个月前。”老秦说,“原先我们都觉得,这个计划中最大的障碍就是贾兰坡教授。他是你的导师,我也许不该这样说,但他确已老朽昏聩,实在难以担当哲学学会会长的重任,我们本想通过合法的民主程序将他选掉,没想到,他从阳台上这么往下一跳,倒使我们省掉了这个麻烦。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由此可见,上帝已经站到了我们一边。”

“这个计划是谁牵的头?”

老秦说,关于这一点,他暂时还要保密,“反正不会是我,我刚刚被通报批评,身份也不大合适。”

“你们也许仅仅是想操纵一下理事会的选举吧?”曾山半开玩笑地对老秦说。

老秦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强调说,理事会的选举虽然也很重要,但却并不是他们计划的出发点。“在这个不尴不尬的时代,大家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这决非历史的进步。即便你怀有纯洁而高尚的道德动机,人们也会认为你别有用心,另有图谋。所以,对永恒信念的丧失正是道德堕落的根源。有时我在想,地球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毁灭了,一切都将不复存在,甚至连‘不朽’这个概念亦会一同消失,这样想一想,的确很可怕……”

“你有没有想过,”曾山提醒他,“你们这样做会再次触怒校方,甚至……”

“我们已经一无所有了。”老秦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嘶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想想看,我几乎什么事还没有来得及做,就要面临退休了。”

看到老秦这样,曾山对他不禁有了一丝同情,看来,他在很多问题上并未想通。

他们这样说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曾山的宿舍楼下。临走时,老秦对曾山说,今天下午,代表们在参观完南浦大桥之后,他们几个人将在学校后门的枣苑餐厅再次聚会,商量进一步的计划,他希望曾山能够前来参加。

从后来事情发展的进程来看,老秦他们的这次聚会多半没能如期举行。因为,在上午会议的开幕式进行当中,又发生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