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实生活中,子衿是一个彻底的不合作者,冷漠与谎言成了他唯一的护身符。他只对自己负责,就像那些一度失去了家园的犹太妇女,只能将所有的财富都背在自己的肩上。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老秦却是一个调情者。

这个社会中存在着形形色色的调情者,他们寄居在某种边缘或夹缝地带,犹如变色虫匿身于苍翠的树叶之中。纷繁复杂的现实既是他们展开活动的舞台,也是他们的隐身之所。他们与社会总是眉来眼去,但从不同床共眠。他们驱使着别人,也为别人所操纵。他们嗅觉灵敏,相时而动。时而温文尔雅,时而凶相毕现,时而安贫乐道,时而愤世嫉俗。一旦危险来临,他们就在社会巨大的幕幛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或独钓寒江,或访麻问菊。郑燮三绝琴棋事,东坡一生儒道佛。他们既可以得到现实的种种好处,财富、名望、安宁甚至不朽,又可以逃避惩罚。况且,即便是惩罚本身也并非不可以加以利用。在这个古老的国家中,他们既是一名游戏者,又是真正的上帝,他们的身份介乎诗人与政客、商人与隐士之间,倘若略加规别,则又可统称为知识分子。

作为这样一个调情者,老秦的方式已远远落后于他所处的时代。他虽然发表了三十余篇哲学论文,但在学术界却毫无影响。为此,他开始了痛苦的思索。

他找到了贾兰坡教授,希望他给自己指点迷津。贾先生在听完老秦的苦衷之后,立即慷慨地对他进行了必要的点拨:“在当今的学术界,你的方法的确已经过时,人们探讨的并不是真理,而是如何使人大吃一惊……”贾兰坡先生寥寥数语,便使老秦耳聪目明,若有所悟。

这就是老秦在整个文化界引起轩然大波的文章产生的背景。由于这篇文章,他已获通过的副教授职称被予以取消,并被无限期剥夺了给学生上课的权利。从此之后,他不得不一度放弃学术研究,将一名庄子研究者的身份换作了职业检查作者——他一遍遍地写着那些检查,连头发都写白了。

他有理由为此感到愤怒:众人皆有余,唯我独若遗。这种愤怒毫无例外地指向自身,类似于心理学上所谓的自我惩罚,并导致了他的肝炎发作。他在医院的肝炎病房足足躺了四个月。

事后,当他听说,自己副教授的名额落到了贾兰坡教授的一名女弟子身上,理智险些失控,他怒气冲冲地闯入贾兰坡教授家中,将恰好呆在那里的曾山吓了一跳。

贾兰坡先生哈哈一笑:“你没有掌握好分寸,俗话说,过犹不及。我的意思,你只要在天幕上划上一刀,透进一些亮光就可以了,谁知你一把将幕布扯了下来……”

老秦似乎还想分辩,可贾先生脸上的笑容顿然敛收,不动声色地下了逐客令。曾山看见老秦的脸上挂满了委屈的泪水。因此,曾山作过这样的猜测,如果说贾兰坡教授突然亡故曾使得一些人暗中庆幸,那么,老秦在心花怒放之余,一定会觉得大仇已报。

没过多久,老秦就决定从这件事的阴影中重新振作起来。用他自己的话来表述,他是一个进入历史的人。而他在文科大楼开电梯的妻子则这样对系里的同仁宣布:“我们家老秦这会儿可真是想通了……”他是如何想通的,曾山却不得而知。

因为这篇文章,现实的处境日趋艰难,但他也并非毫无斩获。因为他在这件事后,名声播于全国,理所当然地厕身于名流的行列。一个落魄的名流毕竟也还是名流。

现在,老秦最大的期待就是若干年后的平反昭雪。杀它一个回马枪。为了不至于只在身后留下一个烈士的虚名,他目前所需做的,仅仅是锻炼身体而已。

所以,这天清晨,曾山在早上五点钟就看到老秦在校园里跑步,就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