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里很暖和,扁金从来没有想到棺材里会这么暖和,更让他喜出望外的是棺材里竟然贮存了半棺稻米和红薯,当扁金合上棺盖时一股粮食与木材的清香包围了他,饥肠辘辘的扁金几乎产生了醉酒的感觉,为了防止自己闷死在棺材里,扁金很机智地用一块柴禾架在棺盖下,这样扁金仍然能看见一条狭窄而笔直的光带,那其实是冬日午后的阳光,它从村长家的木窗里透过来,虽然很淡很薄,但扁金在棺材里因此格外地安心了。

扁金一口气吃了六块红薯,吃红薯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的鸭子,心里充满了愧意,我在这里吃得肚子发胀,那些鸭子却不知怎么样了。他想鸭子们现在要是活着,肯定是在等他去喂食,可他却不敢回去,鸭子怎么会知道他的危险呢?士兵,子弹,打仗,鸭子怎么会知道这些呢?它们有事没事只会嘎嘎地叫。扁金想着他的鸭子,眼皮却沉沉地耷拉下来,他用双手抓住自己的眼皮不让它们耷拉下来,他提醒自己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但或许是肚子吃得太饱了,或许粮食和木材的清香催人入眠,扁金还是睡着了。

扁金在雀庄战役的前夕睡了一个好觉,他睡着的时候有一只老鼠从棺盖下的空缝里钻进来,异常大胆地舔掉了他嘴角上的几星红薯渣子,扁金一点也不知道。

扁金后来是被窗上的声音惊醒的,他听见有人在村长家外面推那扇北窗,起初扁金以为是那群士兵又回来抓他了,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像大槌击鼓。他脑子里闪过他的鸭群,假如他难逃一死还不如回到河滩去,回去与他的鸭子死在一起。窗子吱吱的响着,那个推窗子的人似乎显得很胆怯,那个人不像是荷枪实弹的士兵,扁金想假如是士兵不会像小偷一样慢慢地推窗子的,小偷,肯定是个偷贼,扁金轻轻地掀开棺盖,然后他就看见了一张贴在窗格上的脸,准确地说是被绿头巾蒙去一半的脸,是一双惊惶而明亮的眼睛。

是捕鱼船上的那个女孩。扁金不知道她推村长家的窗子干什么,他张大了嘴看见那扇木窗的边榫终于裂开,女孩的绿头巾先钻进来,钻进来又缩回去了,一件什么东西扔进窗内,扁金认出来是一条大鱼,就是那条大黑鱼,接着是哐啷一声,那只铁皮油桶被女孩扔进来了,铁皮油桶恰巧落在棺材的旁边。

扁金不知道女孩为什么爬村长家的窗子,扁金想村长家没有人,村里没有人,他理应把那些偷贼撵出雀庄。于是他突然从棺材里站了起来,他知道从棺材里站起来很吓人,但他不管这些,女孩刚从窗口爬进来,女孩被扁金吓得跳了起来。

女孩倚在墙上,一只手抖索着去抓一根树棍,你是鬼吗?女孩乌黑的眼睛直直地盯住扁金。她尖叫道,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打你。

扁金嘻地笑了,他张开嘴斜着眼睛扮了个鬼脸,他说,我就是一个鬼,你是个贼,你原来是个小女贼呀?

你不是鬼,你是那个傻子。女孩突然看清了扁金的面目。她松了一口气,扔掉了手里的树棍,女孩说,你不是在河滩上放鸭子的吗?你怎么跑到棺材里去了?吓死我啦!

扁金觉得女孩把他的问题抢去了,他有点生气,就瞪着眼睛说,那你呢,你不在船上呆着跑村长家干什么?你想偷东西吧。

你才想偷东西呢,我想跟谁家换点灯油。女孩俯下身子拾起地上的那条鱼,她说,我才不偷呢,我要是在谁家找到灯油,就把这条鱼留在谁家,你知道这家的灯油放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灯油,外面在打仗,你还在找什么灯油?扁金说,找灯油干什么?

不告诉你,你要是帮我找到灯油就告诉你。

我才不帮你找灯油呢,你把我也当贼啦?

我不是贼,我是船上的小碗!女孩从灶上拿起一只缺了口的碗说,看见了吗,我就叫这个名字。

你叫一只碗?扁金嘻嘻地笑起来。

不叫一只碗,我叫小碗,我娘这么叫我的。

你骗我,人怎么能叫个大碗小碗呢?你把我当傻子,你把我当傻子我可不饶你,扁金逼近了女孩,朝她晃了晃拳头说,别骗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骗你我就是小狗。女孩一猫腰从扁金的肘下逃出来,女孩急得快哭出来了,急死我了,女孩叫起来,我没心思跟你说话,我要找到灯油,找不到灯油我娘要死的。

我知道灯油放在哪儿。扁金仍然追在女孩身后,说,我帮你找到灯油,不过你得告诉我找灯油干什么,你娘喝了灯油就不会死了?

不是喝,是点桅灯,点三盏桅灯。女孩冲着扁金大叫起来,告诉你了你也不懂,你活像个傻子,你不帮我找灯油,光知道问这问那的,你不是傻子是什么?

扁金愤怒地瞪着女孩,女孩的黑眼睛也毫不示弱地瞪着扁金,但女孩突然扭过脸呜呜地哭了,急死我了,女孩一边抽泣一边说,你帮我找找吧,你帮我找到灯油我给你熬鱼汤喝,我再也不骂你傻子了。

我不爱喝鱼汤,鸭子才爱那腥味呢。扁金气咻咻地说,不准你骂我是傻子,骂别人傻子的人自己才是傻子。

但扁金见不得别人的眼泪,别人一流泪他的鼻子就会发酸,胸口就堵得发慌。所以扁金后来就在村长家里找灯油。他记得村长家夜里的灯点得很亮,村长家肯定存着灯油。扁金后来壮着胆子钻到村长夫妇睡的大床底下,果然找到了一桶灯油。扁金记得女孩伸出食指在桶盖上蘸了蘸放进嘴里,是火油,这油点灯可亮啦!女孩高兴地叫起来,她把村长娄祥家的灯油灌到自己的铁皮油桶里,灌了一半她有点犹豫起来,她说,你说一条大黑鱼换多少油才公平,我不该再灌了吧?

扁金摇了摇头说,村长是个好人,反正他也不在家,你爱灌多少就灌多少吧。

女孩后来提着油桶匆匆离开了村长娄祥的家,女孩跑出去没多远,扁金也跟了出去,扁金顶着一口破铁锅站在村巷里,朝四处警惕地张望了一番。女孩回过头,看见扁金头上的破铁锅就噗嗤笑了。

你跟着我干什么?女孩站住了。她说,我要回去挂灯,要挂三盏灯呢!

谁跟着你啦?我去看我的鸭子,扁金说,你刚才听见鸭子叫了吗?那帮鸭子肯定饿坏了,你们船上有小鱼烂虾吗,有螺蛳什么的也行。

有一篓泥鳅,可我得喂我家的鱼鹰呀,女孩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说,你帮了我我也得帮你,我分一半泥鳅给你吧,你跟我来拿。

现在可不敢乱跑,扁金仍然朝四周张望着,他说,你不知道在打仗吗?子弹可是不长眼睛的,除非你跟我一样后脑勺也长着眼睛,才能躲过子弹,扁金突然又想起那几个士兵的谈话,你知道十三旅的探子吗?扁金问女孩道,探子是什么意思,我就是十三旅的探子吗?

女孩没有听见扁金说什么,女孩提着铁皮油桶飞奔如兔,不一会就消失在暮色里。扁金眺望着那个小小的背影远去,女孩的绿头巾最后消融在椒河的水光里。扁金闻到了女孩沿路挥洒的一股特殊的气味,是灯油、鱼腥和一种说不出的清香混合的气味,它在雪后清冽的空气中久久不散。扁金突然觉得和女孩呆在一起比一个人好,一个人走在空空荡荡的雀庄,这种滋味让扁金感到莫名的心慌。

那是著名的雀庄战役打响前的一个黄昏,五里地以外的花村岗楼上有哨兵监视着战区范围内的动静。哨兵用望远镜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人,那个人顶着一口铁锅在河滩地上东张西望,后来消失在一大群鸭子中间,当然哨兵也看见了更远的地方泊了一条打鱼船。

显而易见,那个人那条船都是令人生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