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门,大雪封住了一座空荡荡的村庄。从河滩通往娄氏祠堂的土路已经被积雪所覆盖,村里人抛下的几只鸡几只兔子都在圈栏里与柴草为伴,雪地上惟一的人迹是养鸭人扁金的脚印。

扁金的脚印杂乱地铺在许多人家的门前窗后,更多是嵌在人家的鸡窝或猪厩门口,两天来扁金一直在找那三只走失的鸭子,他想鸭子又不是麻雀,鸭子不会飞走的,它们能跑到哪里去呢?扁金的脚印有时一直踩到别人家的房顶上,偌大的村庄看不见一个人影,也就没有人来阻止扁金越轨的行为,假如现在娄福看见了扁金,他的鼻子一定会被气歪的,现在扁金就站在娄福家新盖的大瓦房顶上。

扁金手搭前额朝四周瞭望,到处都是白茫茫的,村里村外一片死寂。扁金知道一村人都跑光了,就剩下他一个。扁金想剩下他一个人才好,要不他怎么敢爬上娄福家的房顶呢?扁金听见娄福的新瓦在他脚底下咯吱咯吱地响,那是娄福家的新瓦,扁金一点也不心疼。他想起娄福平日挂着一只怀表在村里走来走去的模样,心里就很生气,娄福从来不搭理他,娄福的女人也总是乜斜着眼睛看他。娄福家有钱有地还有新瓦房,可他们就不如村长娄祥,村长还常常从自家地里挖几只红薯给他呢,娄福是未出五服的血亲,可他连一根针也舍不得送他。扁金突然压抑不住一股怒火,他走近烟囱,朝里面塞进去一片瓦,那片瓦卡在烟囱里了,扁金想像着娄福家浓烟倒灌的景象,想像着娄福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嘴里便咯咯的笑出了声。

椒河上游的那座岗楼是扁金无意中发现的,扁金并不知道那是战争的特殊建筑,他以为是砖窑,他想花村什么时候有了砖窑呢,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雪晴后的阳光非常刺眼,扁金脑袋转了一圈,后来他就看见了河滩边的那只捕鱼船,白雪盖住了船篷,船远远地望去更显单薄破败了,但扁金看见了女孩小小的身影,她的绿头巾像一片树叶在他视线里飘来飘去的,他不知道女孩在干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了船头上的那堆红火,也许捕鱼船的母女俩在生火煮饭了,别人家的饭锅总是让扁金饥肠辘辘,他从不喜欢看别人煮饭,但现在不同了,捕鱼船上的那堆红火使扁金感到某种莫名的安慰。不知为什么,他看见那堆红火心里就不再那么冷清了。

空寂的村庄没有人迹,没有人才好呢,扁金告诉自己这是他从小到大最自由的时光。扁金的嘴里发出一串快乐的呼啸声,他支开双脚像鸭子一样走了一程,又伸出双臂像水鸟一样飞了一程,扁金发现他的脚已经踩在王寡妇的菜园里。他想起去年他的鸭子跑进王寡妇的菜园,王寡妇横眉竖目骂得多么难听,她还放狗咬他的鸭子,那条恶狗竟然咬了一嘴鸭毛!那女人不是东西,她心疼自己的菜园,那我就不心疼自己的鸭子吗?扁金抓过一根树棍砍击着菜园里的萝卜秧子,但砍了几下就把树棍扔掉了,他想起王寡妇是个寡妇,村里人都说她可怜,再说他扁金堂堂男子汉不该跟妇道人家一般见识的。

扁金翻过菜园的篱笆跳进了娄守义家的院子,娄守义家的院子堆满了柴草和坛坛罐罐,扁金几乎一眼就看见柴堆上一摊干结的鸭屎,扁金的目光发直,脸却慢慢地白了。他知道娄守义家不养鸭子只养鸡,而鸭屎与鸡屎就是变成灰他也能区分出来。扁金呼呼地喘着粗气,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这个杂乱的院子里塞满了破烂,扁金就把所有的破烂挪了窝,没有看见鸭子,但他看见一只破篮从柴堆中滚落下来,一大堆棕黑相间的鸭毛从篮子里滚到扁金的脚边,一大堆松软而温暖的鸭毛洒着许多猩红的血珠。扁金的脑袋嗡的响了一下,扁金的肺砰的爆炸了。娄守义家吃了我的鸭子!吃了我的鸭子,我的鸭子,三只鸭子!扁金捧起那堆鸭毛,他看见那堆鸭毛抖个不停,他知道鸭毛是不会发抖的,是他的手在发抖。扁金捧着那堆鸭毛不知拿它们怎么办,娄守义偷吃了我的鸭子!过了好一会扁金突然狂叫了一声,他听见自己凄厉的声音在村庄上空回荡,没有人会听见他的叫声。

扁金坐在娄守义家的院子里,他知道自己的屁股埋在一堆积雪中,但他站不起来,他想弄明白娄守义家什么时候偷走了他的三只鸭子。昨天还在村外看见娄守义的女人呢,昨天那女人还笑眯眯地跟他说话呢,她还说,鸭子丢不了的,你别找啦,它们明天自己就回棚了,这个不要脸的馋嘴女人!扁金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这个不要脸的馋嘴的一家人!他们舍不得宰自己的鸡杀自己的羊,却把我扁金的鸭子偷吃啦!

报复的念头来得突然而猛烈,扁金把手里的鸭毛一点点地撒在地上,身子像一个爆竹从地上蹿了起来。还我的鸭子!扁金大叫着抓起一只鸡食盆,用力摔在地上,还我的鸭子!扁金又抱起一只水坛砸成了碎片,这么砸掉了所有的坛坛罐罐,扁金的怒火未见一丝的消退,他突然意识到砸坏的东西本来就是破烂,它们不能补偿三只活蹦乱跳的鸭子,要是娄守义家的猪羊还在就好了,但他们大概带走了所有的牲畜。扁金抬起头绝望地瞪着天空,天空其实没什么可看的,昨天下雪时阴沉着脸,今天雪停了天也就蓝了,蓝得刺人眼睛,就像娄守义女人身上穿的蓝棉袄,刺人眼睛。扁金的视线绝望地下沉,掠过娄守义家的屋顶,屋顶下的一条绳子在风中晃来荡去的,有一只干辣椒还孤单地挂在绳上。扁金跳起来摘下那惟一的干辣椒,放在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他看见了娄守义家门上的春联,春联的红纸黑字都完好无损,扁金不认识字,但他猜出那是什么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意思,让你丰登让你兴旺,扁金这么叫喊着就去撞娄守义家的门。

娄守义家的门和门的铁锁都很结实,怎么撞还是结结实实的;如此结实的门和锁让扁金添了一丝新的愤怒,让你的门结实去,让你的锁结实去!扁金灵机一动,他绕到房后跳上了猪厩的顶棚,然后便异常轻松地爬上了娄守义家的房顶。

你知道娄守义家也是瓦房,雀庄的人们所谈论的六间大瓦房之一,娄守义家房顶的两个檐头还雕着龙凤图案呢,你知道娄福就为了和娄守义赌一口气,才盖起了雀庄最高最大的新瓦房,但是现在扁金跳上去了,扁金怒发冲冠,现在就是让娄守义一家九口人跪在地上哭,就是赔给扁金三百只鸭子也没用了,扁金才不管盖一座瓦房是多么不易,他要毁掉娄守义家的大瓦房了。

扁金用房顶上的磨盘做了帮手,他推着磨盘在房顶上滚了几遍,那些青瓦就发出一串清脆的碎裂声,扁金怒发冲冠,就是那些青瓦都像女人一样哭闹起来也没用了。扁金干脆就坐在房顶上乒乒乓乓地敲打起来,直到把娄守义家的房顶敲出一个大窟窿,一个很大的大窟窿。

是一颗呼啸而过的子弹惊醒了扁金,子弹不知从何处飞来,但它似乎是冲着他射来的。扁金吓了一跳,扔下磨盘就跑,扁金扒住屋檐朝四周环视了一圈,他看见北面的官道上有一列军队通过,大约有三百多号人,带着枪炮辎重过来了,扁金看见几个士兵半跪在河沟边,他们手里的枪管明白无误地指向他,指向娄守义家的这间房子。

扁金吓坏了,他从娄守义家的房顶摔到猪厩棚上,又从猪厩棚上滚到地上,子弹,子弹,扁金尖叫了两声就跑到了村巷里。兵来了,打仗啦!扁金沿途拍打着各家各户的门窗,手都拍疼了才想起村里人都跑光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这时候扁金真正感到了恐惧,而且他的裤带不知怎么断了,扁金提着裤子在村里狂奔,他想去鸭棚圈好他的那群鸭子,他朝河滩地跑了一段路又折回来了,他想现在我不能去管鸭子了,现在我还去找鸭子我不成了傻子吗?他想他得躲起来,找一个好地方躲起来,不能让子弹飞到他身上来。

扁金拾起王寡妇家窗台上的一口破铁锅,他把破铁锅顶在头上,一直跑进了村长娄祥家,扁金选择村长家作为藏身之处最自然不过了,扁金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比村长家更安全了。

起初扁金钻在灶边的草堆里,扁金不知道那支军队会不会进村,也不知道刚才他们为什么瞄准他放了那一枪。上人家的房顶揭人家的瓦当然不好,可这碍着他们了吗?再说他们怎么会知道娄守义家偷吃了他三只鸭子?扁金侧耳倾听着村里的动静,村巷里一片死寂,他们好像还没有进村,从河滩那边却隐隐地传来了鸭群的叫声,扁金的心一下就提起来了,鸭子,我的可怜的鸭子,他们一定有人闯进鸭棚了,他们会抓走我的鸭子吗?鸭群的叫声像刀子一样割着扁金的心,扁金的心很疼,眼泪就一滴一滴地流了出来。你们打你们的仗,我才不管,可你们怎么能打我的鸭子,你们要是打我那些鸭子我就饶不了你们,扁金一生气就从草堆里钻了出来,扁金刚从草堆里钻出来就听见了村巷里的那串杂沓的脚步声。

左邻右舍的门都被撞开了,村长家的木窗被什么东西哐的敲掉了半扇,窗口伸进来两根黑漆漆的枪管,枪管上还带着锃亮的刺刀。扁金目瞪口呆,他想钻回草堆里,但身体突然不能动弹,他想这回他要死了。子弹就要朝他脑门上飞过来了,但奇怪的是那两根枪管突然缩回去了,然后他听见了士兵们的一番莫名其妙的谈话。

别搜了,赶紧撤出雀庄。一个士兵的声音说。

那人不是十三旅的探子?另一个士兵说。

我说过那人不会是探子,大概是个傻子,雀庄这一带有很多傻子。第三个声音说。

外面士兵们的这番谈话后来一直让扁金纳闷,扁金猜不出十三旅的探子是什么意思,但不管怎么他要感激那第一个士兵。士兵们的子弹不长眼睛。扁金惟一痛恨的是那第三个声音,傻子,傻子,谁是傻子?难道我是傻子吗?扁金蹑足走到门后偷听,他听见士兵们朝村口去了,傻子?你才是傻子呢。扁金就冲着门外低声骂了一句。扁金惊魂甫定,十三旅的探子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也捉摸不透,但扁金隐隐地觉得自己闯下了大祸,他相信那群士兵是在搜寻自己。他们要是搜到我会怎么样?扁金的眼前倏地浮现出县城城门口悬挂的一颗人头,他们会割下我的头示众吗?扁金这样想着脖子上觉得又痒又冷,伸手一摸,是几根干草粘在脖子上。扁金抱住自己的脑袋摇晃了几下,脑袋还长在脖子上,但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使他两腿发软,跌坐在墙边的棺材上。

那是村长娄祥为他母亲准备的寿材,是整个雀庄最好最大的一口棺材。就像娄福家的大瓦房名冠雀庄一样,村长家的这口棺材让所有的老人歆羡不已。假如你看见那被无数老人的手摸得油光锃亮的棺盖,你就会知道了,那是一口多么好的棺材。现在扁金的手就在棺盖上一遍遍地滑过,扁金突然发现了一个最安全最舒适的藏身之处,在开启棺盖以前他想起了村长娄祥的两只大手,他的两只手真是大如铁耙,它们要是拧住你的耳朵,你的耳朵就会疼上三天。村长娄祥是扁金最敬畏的人,但扁金现在顾不上许多了,他决定把自己藏在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