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看见醋了。

大街上,到处是滚动着的醋。荡荡的醋流把电车堵在了离亚东亚大商场不远的十字路口。人成了蚂蚁,在荡荡的醋流里,人壳(人囊里装满了醋)像蚂蚁一样四处流动,醋也很滑,醋是涩的,流起来也很滑。连树都成了大肚汉了,在这条热闹繁华的四川路上,路边的每棵树都成了大肚汉。树长瘤子了,圆鼓鼓的瘤子。树不说话,树总是不说话。树身上裹着一个黄颜色的壳,每棵树上都有一个屎黄屎黄的壳,壳上有字,我认识壳上的字,壳上写的是“睢州粮液”,一棵一棵的“睢州粮液”……树怎么就不哭呢?

醋是从亚东亚大商场里流出来的,我看见是从那里流出来的。亚东亚大商场门前五彩缤纷、鼓乐喧天,一队穿米黄色旗袍、身披金红色绶带的姑娘正在鼓乐的号令下翩翩起舞。一条上边写有“巨奖!百万大酬宾!”字样的巨幅高高地悬在她们头上;她们身后是一辆同样缠了金红色绶带的豪华小轿车,轿车很舒适很傲慢地在一个圆盘上卧着,女孩们却不停地扭动屁股,一时扭过去亮出“百万大酬宾”,一时又扭过来亮出“亚东亚大商场”,一时又把那豪华轿车的绶带高举在头顶上……我看见了,我看见滚动的醋流正在分吃女孩们的屁股,女孩身上爬满了小白虫,从醋里流出来的一条条小白虫正在蚕食女孩们的屁股。女孩们穿得很薄,女孩们穿得太薄了,女孩们被一重一重的醋流包围着,女孩们无处可逃,女孩们不得不让小白虫蚕食她们的屁股。这时候,高音喇叭里传出来一个巨大的声音,那声音像网一样从天空中撒下来:“买吧!买吧……”

车开的时候,女孩们还在扭,女孩们扭动着一幅幅骨头架子,她们只剩下骨头架子了。路上到处都是小白虫,一天一地的小白虫……

当车行到纬三路口的时候,我看见了我曾经呆过的学校。原来校园很大,校园里有花圃和运动场,一个很大很大的运动场,运动场里有过我的笑声。我看见了我过去的笑声,我的笑声镶嵌在一个砖缝里,我的笑声被水泥固定在一个砖缝里,不久的将来(这里正在建一个新的商场,等商场建成的时候),我的笑声会被一个人踩在脚下,那是一个胃里没有粮食的人。现在人们的胃里还存有旧日的粮食,还是粮食人。学校已经很小很小了,宽大的校园如今成了窄窄的一片,学校被醋流冲垮了,醋流把校园四角切成了一份一份的,一份给了银行,一份给了商场,一份给了鱼市,一份给了宾馆。学校周围尘土飞扬,到处都是锯和夯的声音,学校四周响彻着电锯、木锯、电夯、木夯的声音,刺耳的锯声夯声覆盖了整个校园……在锯和夯的声音里,我看见了我过去的老师,我的老师站在课堂上,尖脸变成了圆脸,老师脸上有肉了,老师脸上多出了不少肉褶儿。手里拿着粉笔的老师像大师傅一样,上半身子白下半身子绿。老师的肠胃已经开始发绿了,老师的肠胃已经变成了绿色的肠胃。老师哑着嗓子喊:“谁家有‘创可贴’、‘草珊瑚’?”我听见我的过去的老师在锯声里声嘶力竭地喊:“谁家有‘创可贴’的举手!”我看见学生们很踊跃地举手,学生们一个个把手举起来,而后准备回家让家长去购买“创可贴”。老师一边布置“创可贴”,一边推销(语文学习报),一边又介绍预防治疗近视眼的“明目器”……老师诚恳地说:“同学们,学校已经没有阳光了,学校里的阳光被周围的建筑吃掉了。为了你们的眼睛不受损伤,请购买太阳牌明目器。太阳牌明目器不贵,一副才四十八块七毛六分钱,回去都给家长讲一讲,从速购买八折优惠。学校没有赚你们的钱,学校没有赚你们一分钱……”老师的心上插着一根钉子,老师说话时,我看见老师心上钉着一个钉子。老师的心上上了很多的麻药,老师不怕疼,老师一点也不疼,老师笑着,老师很喜欢在自己的心上钉钉子。老师一边在心上钉钉子,一边在心上喂麻药,老师已经学会喂麻药了。这枚钉子有麻药喂着,用麻药喂出来的钉子刚刚生锈,钉子周围有绿色的锈斑,还有淤血,紫颜色的淤血,淤血和锈斑已经有机地连在一起了。老师讲过的,这叫“珠联璧和”,这是不是该叫“珠联璧和”?

报上说,在新的时期里,人们要学会使用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