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个月来,任秋风累惨了。

他一直在忙股东大会的前期工作。钱,像山一样堆在他的跟前。要想让这些钱合法地、符合法律程序地进入金色阳光,他必须进行公司化运作。这时候,整个中国的公司化、股份制运作才刚刚发端,可以说一切都不规范,一切都是现抄外国的。然而,资本的初期运作,去现抄外国(经过很多年一次一次修正)高级的管理模式,就像是一个初生的婴儿穿上了大人的衣服,显得大而无当,很不合适。如果这样穿了,你就没有了尿尿的地方!你总不能把自己憋死吧?怎么办呢?造假。只有造假。而且是在内行人的指导下造假。所以,中国人初期的造假,几乎都是逼出来的。试问,一个急着赶路的人,有谁会想到一定要带上避孕套么?

任秋风自然不能让尿憋死,他请了北京一个最高级、最有权威性的会计事务所来帮他造假。目的是没有错的,他要打造一个商业帝国,他需要进行资本运作。这事说白了,就是一次“圈钱运动”。可这种“圈钱”方式几乎是在没有规则的情况下运行的。那“规则”是借来的,是外国人的东西。之所以造假,首先是从程序开始的。因为,所有的计算方式、运行方式,包括各种表格的填写、应用,都是模拟外国的。中国根本没有,也无从计算……这时候,如果所有的资本运作方式(在程序上)都实打实地来,你就什么也做不成了。任秋风很清楚,这只是初期,初期是可以的,这事从上到下,都是默认的。这叫摸着石头过河,以后恐怕就不行了。这造假,对于任秋风来说,也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有很多日子,他几乎是坐死在电脑前了!

这期间,他与江雪才算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最高度的默契。

自从两人遭遇了那件尴尬事之后,江雪一直很低调。当她走进商场的时候,几乎与所有的人都是只点头不说话。她也是一直忙于股东大会的前期筹备,昼夜不息地干,几乎不给自己留一分钟的空闲。她跟任秋风每次见面,都把要说的话减到最少的程度。无论任秋风跟她要什么数字,她都以最快的速度满足他。半夜里,当电话响起的时候,他只要“嗯”一声,说:“咋样?”那么,不到十分钟,一份详尽的报表就会送到他的手上……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可能会恨我,可他离不开我。

在金色阳光,叮以说最忙的就是他们两个人,他们一直忙到股东大会召开前的最后一分钟。到这时候一上百份的文件已全部备齐。两人才抬起头来,互相看了一眼,他说,“嗯?”她说,“嗯。”他说,“好了?”她说,“全齐了。这是最后一份。”他说,“上会吧。”

股东大会是在一家五星级的宾馆隆重召开的。这次股东大会,省市的有关领导都到了。在鲜花和美酒中,在洋溢着热烈气氛的赞誉声中,当皇甫副市长郑重宣布:任秋风同志,全票——当选为金色阳光有限公司董事长!这时候,镁光灯一片闪烁,掌声四起!人们也都纷纷站起来向他表示祝贺!……如此盛大的场面,可只有任秋风一人没有站起来,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会议临结束时,拿程前来祝贺的皇,拧副市长等领导都已经起身离座。按说,任秋风本该立即起身,说几句感谢的话呀,送一送啊,这是最起码的礼节了。町他仍未起身。虽然面带微笑,却还是在那儿坐着……此刻,皇甫市长终于忍不住了,回身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满地沉着脸说:“秋风同志,你站起来嘛,架子不要那么大嘛。啊?”

这时候,坐在最边上主持会议的江雪一下子泪流满面!她迅速地掏出手绢擦了一下,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几步走到皇甫副市长的身后,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于是皇甫副市长连连点头,噢噢了几声。这边,江雪又快步走到任秋风的身后,用力地把他托了起来!纵然有江雪在后边托着,可他还是用了几次力才勉强站起,这时候他感觉他像是没有腿了,那是两条根本不听指挥的棍子,有一条棍子还抽筋,疼得他头上:直冒汗!终于,任秋风还是站起来了,他满脸惭愧地对众人说:“对不起大家,我有点累。我是……有点累。”

这时,皇甫副市长回过身来,激动得抓起话筒说:“我要纠正一下,秋风同志不是不站起来,他是累得站不起来了!同志们,鼓掌吧。多好的同志啊,请热烈鼓掌!”

于是,又是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

当会议圆满结束时,任秋风是被两人架着走出会场的。

金色阳光的第一次股东大会开得非常成功。当任秋风被人架着从会议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的脚步有些发飘,那木头疙瘩一样僵硬的腿,现在像是爬满了蚂蚁,有了麻意了……送走省市领导,站在台阶上的时候,晃着晃着,腿的感觉才慢慢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让扶他的人松开手,试着走了几步,他说行了,我可以走了。为了走得更硬实些,为了能配得上那重——他一下子有了三个亿!这三个亿还不是所谓的无形资产,那是真金白银。是作为董事长的任秋风,只要签上字,就可以随时支配的。当他在台阶上站稳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试着用不太灵活的脚尖,在地上写了一行字,没有人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人们只看见他用脚尖在水泥地上有些僵硬地划了那么儿道。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下意识地在练习签名,他用脚尖写出的、没人看得清的其实是三个字:任秋风。

他,任秋风,现在是拥有三亿资产的主帅了。

就在任秋风站在台阶上沉思的当儿,有人在身后拍了他一下。任秋风扭脸一看,是老郭,郭大升。他现在是金色阳光的大股东了。在任秋风眼里,这人深不可测。他说:“任董,要注意身体呀!”

任秋风笑了笑,很大气地说:“你们当的都是甩手掌柜,只有我是扛活的。我是你们的长工啊。”

老郭说:“你是掌旗的,肩上扛着三个亿。是累。能不累么?不过,我们都信任你。所以,你可要保重身体。这样吧,你跟我走。我领你去个地方,让人给你好好做个保健。”

是啊,这一段,他真是累死了!一边是股份制,一边又跟上官闹矛盾……他心里可以说很不愉快。再加上,老郭这人,是不轻易说话的。他不是一般的人,不好马上拒绝。就说:“去哪?”

老郭手一招说:“你跟我走吧。保证让你彻底放松,浑身通泰。”

站在一旁的薛行长和千行长也都说:“去吧,老任,你太累了。跟着郭大哥,保证让你精神焕发。”

老郭再一次邀请说:“走,上我的车。”任秋风也就不再推辞,摇摇头,跟他走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呢?是仙山?是蓬莱?还是太虚幻境?

……像是大海边上,又像是一个岛屿,到处都是绿树,那一树一树的绿叶鲜艳极了,就像假的一样!绿树上结满了金灿灿的瓜。那真是金子做的瓜,一个个圆润光滑,看上去金澄澄的。更为奇怪的是,这瓜还能吃,可以切下来一牙儿一牙儿地吃。还有,那瓜蒂儿上开着花儿呢。一个瓜上一朵花儿,那花儿竟是一个个美艳无比的女人!一个瓜上开着一个女人,女人全白光光赤裸裸的,一个个亮着肥白的奶子。天啊,女人竟也是可以吃的?!……太舒服了,太美妙了!大干世界,环宇之中,竟还有这样的地方?!

等任秋风完全醒来的时候,他发现他是在一张床上躺着。身子下边是一张圆形的大水床,这水床舒服极了,它在身下弹弹地颤动着,人就像躺在波浪上一样,连骨头都泡酥了。这是一个巨大的豪华套间,套间里有着超五星级的配置……他是怎么来的?谁把他弄来的?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了多长时间?他全都不知道。

他躺在那里,慢慢想,终于想起来了。是那姓郭的,郭老大带他来的。记得,他坐:郭老大的奔驰车,把他拉到了一个叫“静心湖”的地方。对了,这个地方就叫“静心湖”,是个持会员卡才能进的会所。那么,之后呢?是了,脱得光光的,义洗又蒸又按……待浑身通泰之后,这个老郭,又把他带到了一个摆满广沙发的大包间里,对了,还有吃的,茶几上摆着各样啤酒小吃。这时候老郭笑了,老郭笑着说:“任董,你养过花么?”任秋风摇摇头,说:“没有。”名郭说,“我种花,也赏花。任董,你知道养花人的最高境界是什么?”任秋风说:“不知道,在这方面,我孤陋寡闻。”老郭笑着说:“今天,我让你见识一下,好好放松放松。”说着,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两下巴掌。

即刻,门开了,先是有两个姑娘走进来,姑娘身上穿的衣服薄如蝉翼,缈如轻烟……先是两个,两个;尔后是四个,四个,她们一排排走进来,在沙发前伫立片刻,义一个个走出去了。任秋风太累了,神情有些恍惚。况且他也不明白这什么意思,是模特表演么?这时候,郭老大拍拍他,说:“你挑一个。”任秋风一怔,说:“什么?”郭老大又暗示性地拍拍他,说:“你挑,一个两个都行,这足最好的放松。”任秋风身子一紧,他迟疑了一下,仿佛是不经意地撇了郭老大一眼,淡淡地说:“这不是我的风格。”

郭老大看着他,说:“老弟呀,就此看来,你没养过花。我是养过花的,我知道。养花人的第一境界,是种花。你浇水你施肥,一天天盼着花开,花一升它就不属于你了。这种人,是最被花看不起的,顶多也就是一个护花使者,是花的奴隶。第二种境界,是品花。这种人既养也赏,摸一摸,闻一闻,但跟花还是有距离的,顶多也是个平等的关系,就像那个梁山伯,是悲剧,花并不佩服你。第三种境界,那才是极致,那叫玩花。你知道么,种花人的高手是哪些人?是养盆景的。叫我说,养盆景的这些人,一个个都是虐待狂!好好的植物,他非把它往病态里收拾,把它弄曲了还拧一弯,摆治成各种他喜欢的形状,这就是盆景!花也一样。它就那么开一次,一生灿烂一次,我告诉你,只有敢把花榨成汁的人,花才喜欢!”

是的,那时候,他的眼已经睁不开了,迷迷糊糊的,可这句话他还是记住了。郭老大狠嘟嘟地说:“只有把敢花榨成汁的人,花才喜欢!”任秋风心里想,不管怎么说,这话还是很有豪气的。再后来,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正想着,门忽然开了,郭老大身量一晃一晃地走进来。他说:“任董,老弟呀,你叮真能睡!你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呀!”

任秋风一听,披着睡衣,赶快起床,说:“是么?”

郭老大朝身后一指,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会所的小张,张总。我给你说小张,这位,是大名鼎鼎的任董事长,肩膀上扛着三个亿!你好生侍候。”

顿时,那张总,像个小狗似的,颠颠地跑上前去,递上一张名片、一个金仁,说:“任董事长,这是我的名片,这是会所的金卡。有什么事,你随时吩咐。你看,你吃点啥?我马上叫人送来。”

任秋风随口说:“不用了。我该走了。居然睡了一天一夜……”

这时,郭老大说:“任董,我昨晚上的话,都是开玩笑的,你别当真。不过,经了这一晚,我更服你了,你不是个玩物丧志的人。我的钱放在你那里,也就放心了。”

任秋风笑着说:“昨晚上你说什么了?我根本不记得了。”

郭老大说:“那就好,省得我出丑。”

可是,郭老大的那句话,任秋风怎么也忘不了了。朦朦胧胧地,他觉得他是背着这句话走出那个门的。

当任秋风回到商场时,江雪一见他就说:“你上哪儿去了?手机也不开,都急死我了!”

任秋风看了她一眼,说:“有事?”

江雪说:“当然有事。我怕你出什么事。”

经过一天一夜的休息,任秋风显得精神焕发,他说:“你跟我上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任秋风的办公室,关上门,任秋风说:“往下,咱就要甩开膀子大干了。有什么话,你说,可以摊开说。”

江雪说:“我要告诉你的只有一句话,我不是贼。”

任秋风说:“谁说你是贼了?”

江雪说:“在她眼里。甚至,在你眼里。我要郑重地告诉你,我不是贼。我也不想做贼。我怎就担着一个贼的罪名?!”

任秋风说:“咱们在第一线,苦啊。你注意到我的名字了么?任、秋、风。——谁想说什么,说什么吧。”

江雪很激烈地说:“我最看不得那假高尚。这边干死干活的,凭什么?!”

任秋风突然说:“你的意思是,有时候,人是不是得坏一下?不为别的,就为坏一下。”

江雪说:“这不是我的意思。”

任秋风说:“这就是你的意思。”

江雪说:“不是。”

任秋风一把抱住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来吧,让我看一看桃花。就为了不让你枉担罪名,让我看看桃花……”

江雪喘着气说:“你坏,是你想坏。”

任秋风说:“对。我想坏。”

上官云霓回来了。

她是独自一人回来的。

自从踏上金色阳光的第一层台阶,上官就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她向商场的每一个人微笑。她一层一层地走着,每走一层,她都要跟商场的人打招呼,点头,微笑。

这次回来,上官在众人面前展示了让人惊殊的美丽。春天里,她一身黑色的装束。那黑色一到了她的身上,竟然是那么地明丽,是一种冷色的明丽!那一袭黑色的长款风衣,把人的修长、典雅托到了极致;在黑色的映衬下,她的脖颈是那样白,白出了瓷样的蓝光,那血管一条条蓝荧荧地亮着;她刚过了一道生死关,人有一些消瘦,却越发显得眼大、眉浓,那鼻儿嘴儿,一抹一挑,都亮着生动的弧线,把人托得清爽极了。当然,她眼里含着一点忧伤,正是这点忧伤把她的美丽又一次地隆重地烘托出来。在她身上,那点忧伤成了美的最高表达形式。就像她头上扎着那个紫黑色的发结,这点缀恰到好处,悄没声地润出了一种默然的高贵,甚至还有一点点傲然的睨视。就是这点睨视,使她和众人产生了隔离,就像是一个哀的美敦(通牒)。虽然,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上官的美丽,给商场的员工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尽管这样,在她走到第三层的时候,上官就明显地感觉到,她与商场里的人有些“隔”了。也就是几个月的时间,那种在工作中养成的亲和力已荡然无存!她跟人们打招呼时,人们也回应她,也关切地问一问。但那些话显然是有距离的,是应付的,没有了家常。

更让她感到失落的是,整个商场一片喜气!这个五光十色的商业机器,运转良好,甚至是转的速度更快了。商场的每一个人,你都可以从他的眉梢里看到喜悦。那勃勃的生气,那工作的节奏,那吞吐颜色的喧闹,都是町以看得见的。后来她才知道,不知是怎么计算的,他就真的把商场的“品牌效应”,或者说是“无形资产”估到了一个亿!就此,商场的所有职工,多多少少的,都有了自己的股份。虽然这股份只是内部的,并不能变现,但在每一个商场职工的心里,他们都已经成了持股人。每个人都私下里暗算着,他已经有了几万几万了……将来呢?这就是群众。不管真假,群众喜欢的是看得见的东西。

但是,她读到的那些书告诉她,这里边潜藏着一些什么。根据她与小陶的分析,这里边是蕴含着什么的……可她不能说。这时候,也没人听她说。她看到了,商场的人在疏远她,甚至是怕染上什么似地在躲避她。也许,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包括她跟任秋风的矛盾。她每上一层,都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这感觉是很不真实的。有那么一刻,她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上出了问题?她想,也许,也许吧。但她和那个人,没有“也许”了。

当她上到第五层,站在那个办公室的门前时,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官站住了。她觉得她不能再那样莽撞了。她轻轻地敲了几下门,里边没有反应,她又敲了几下,只听里边咳嗽了一声,很威严地说:“进来。”

上官走进去的时候,那个人头都没有抬,仍然在电脑上趴着……他只说了一句,“把门关上。”上官就默默地回过身,把门关上了。

这时候,任秋风的头抬起来了,他一看是上官,有些吃惊地,甚至是有些激动地“啊”了一声,他说:“哟,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可在上官看来,他如今是架子越来越大了,快要变成一尊神了!看她回来了,他仍坐在那里,竟然没有站起来。他说的每一句话,也都是居高临下的。于是,她说:“你,好吧?”

“还行。还行。就是忙。”任秋风说着,看上官脸色不好,这才站起身,走过来说,“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前一段忙股份制,一天到晚焦头烂额的,也没顾上去看你。对不起了。”

上官说:“我嘛,还好。”

任秋风“噢”了一声,说:“那就好。怎么样,上班?还是再休息一段?”说着,他站在那个巨大的地球仪旁边,手一指,那样子像是马上要占领全世界似的,说:“看见小旗了么?这就是咱们未来进军的目标!”

上官扫了一眼那地球仪,只见上边插着一些小红旗……

接着,任秋风慷慨激昂地说:“咱们这里,股份制改造已经完成。凡是给金色阳光做过贡献的,人人有份,包括小陶在内!”说到小陶的时候,任秋风特意加重了语气。接着,他又说,“你的股份,经商场职工评议,占商场自有股份的百分之五,合人民币大约六十多万吧。你看,大家的眼光还是雪亮的。公平吧?”

上官默默说:“谢谢。谢谢你的好意,也谢谢大家的好意。”说着,她拿过挎在肩上的小包,拉开包的拉链,从里边拿出两个信封,轻声说:“这一份,是我的辞职报告,算是公事;这一份,是离婚协议书,是私事。”说着,她走过站在她面前的任秋风,把两个信封放在了任秋风的老板台上。

任秋风先是一愣,脸马上黑下来了,他有些不耐烦地一挥手,喝道:“你,这是干什么?还没完没了了?!不是给你道过歉了么?该解释也给你解释了,你还想怎么样?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体谅人哪?你知道我前一段有多辛苦?你不帮忙反倒添乱?真是阎王不嫌鬼瘦!”

上官冷冷地说:“我来,不是跟你吵架的。你嚷什么?”

任秋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厉声说:“你还说不是来吵架的?你这是不依不饶!就算我有错,我一次次给你道歉。好话都说尽了……你还想怎么着?!”

上官平静地说:“我不想跟你吵。咱们都是有知识的人,分手吧。”

任秋风一拍桌子,吼道:“我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的,你不要以为……”

上官说:“任秋风,你是领导,也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你不至于这么无耻吧?我不管你做了什么,这个婚,我是离定了。”

任秋风沉着脸,冷冷地说:“我要不离呢?”

上官也针锋相对,说:“你不离,我离。”

往下,两人都沉默了。谁也不说话,就让时间慢慢在两人之间流淌。要是用心来品,还是有回忆的,那丝丝缕缕的过去,一一出现在眼前……终于,任秋风挠了挠头,说:“的确,怪我。是我,有些事情没有做好,伤了你。我希望能弥补。你看,还能么?”

上官默默地摇了摇头。

渐渐,任秋风眼风硬了,他说:“那好,你给我一个理由吧。只要你给我一个理由,我就离。”

这时候,上官眼里流下了两行热泪。她一字一顿地咬着牙说:“我,一个弱女子,站在这里,要跟这个世界打一个赌。要跟我的人生,打一个赌!我相信,这个世界有最美好、最纯洁的东西。我相信人类有最真挚、最纯粹的爱情。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不信了,我也信。不然,我们还活什么?——如果没有,我宁愿独身!”上官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并不高,可听上去,整栋大楼都在轰鸣!

听了上官的话,任秋风沉默了很久很久……尔后,他像是被那话震伤了似的,塌着身子,无力地摆了摆手,很勉强地说:“书本,有时候也害人哪。好,好吧。我答应你。走吧,你可以走了。随便!你和小陶的股份,随时都可以提取。”

上官默默地望着他,临转身前,她说:“谢谢。——保重吧。”说完,她快步走出去了。

上官走后,任秋风长久地望着那个地球仪……片刻,他用力地在上边拍了一掌,那地球仪快速地旋转起来。尔后,他从桌上拿起一支飞镖,用力地朝地球仪上掷去!

这一镖射偏了,本是射向“美国”的,却扎在了“阿尔巴尼亚”的土地上。任秋风伤心地摇了摇头,问自己:“你怎么连个人也留不住?”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金色阳光少了两个很重要的人,可整个商场却空前团结,效率反而提高了。在这一点上,连任秋风都感到意外。

这是任秋风亲眼看到的。当他巡视商场的时候,他发现,现在的金色阳光已经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成了一架高速运转的、吞吐着货物和金钱的机器。这就像是一艘战舰,一艘高效率的、绝对听指挥的战舰。而他,就是这艘战舰的大脑。他所下达的每一道指令,都会迅速地传达到每一个神经末梢。哪怕是一个小指头呢(比如说,保洁员),它也是根据大脑的指令在动,而且分毫不差!

整个商场都在高效能地运转着。那腾腾的热气、人流,像是感染着每一个人。商场每一个职工看上去都精神抖擞,他们不管做什么都是一路小跑;每一个楼层都像是开了锅的沸水,连穿黄马甲的搬运工都把胸脯挺得高高的!无论任秋风出现在哪里,一路都是:“——任总好!——任总好!——任总好!”没人要求她们这样喊,这是他们发自内心的。可以看出,这是真心诚意地拥戴。正是这一点,让任秋风尤其满意。

在一层的食品部,这里有飞机空运过来的最新鲜的南方水果,也有从国外运来的高级食品……这些东西贵是贵了一点,但却是最鲜眼、最刺激人的购买欲的。有一次,他曾经说过,那些超过保质期一天半大的食品,叮以打折出售,尽快处理。于是,不到一个小时,处理方案就一层一层地报上来了。现在,那里已设了一个专柜,食品上都清楚地标示着超1超2超3或超6的字样……有人排队在卖。这既是一种节约,也提高了商场的声誉。

在二层的鞋帽部,那鞋架原是一排一排的,像个围栏,把顾客挡在了外边……一次,他看了后说,你怎么还是老样子?要有变化,要突出重点。于是,就在当晚,鞋帽部的全体人员都留下来,整整研究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那敞开式鞋架的摆放,就重新变了一个样。的确不错,你一走进鞋帽部,就发现十二个滑稽小人,这些滑稽小人是硬纸板做的,一个个卡通样,只有头上的帽和脚下的鞋是真的,突出的是头和脚,很搞笑。另外,过去那种立式鞋柜变成了台阶式的,而且搞成了一个个半圆形的隔间,隔间里设有沙发座和试鞋的小黄凳,脚伸在上边,突出的是鞋。你最先看见的也是鞋,它让你下意识地就想拿起一只鞋看一看。这就对了。

三层,电器部那里,过去是一片刺眼的色彩,放的样片是一模一样的,说红都红,说绿都绿,而且总是把音量调得很大,闹嚷嚷的。他说,要改进一下,一流商场,进来不能像赶大集。于是,也是一夜之间,很快得到了贯彻。而且改得出人意料。仍然是有声音的,电器部不能没有声音,但音量小了,旋律悠扬,每一个品牌的专柜放的是不同的音乐,有施特劳斯,有喜多朗,有柴可夫斯基,有巴赫……显得典雅大方,不俗。有一位顾客说,在这里站站,就是一种享受。很好。

尤其让他满意的,是那个三号保洁员。有一位喝醉酒的顾客,跑到商场的卫生间里撒酒疯,还打了保洁员两个耳光!可这保洁员没有还手,很好。这事让报纸登出来了,保洁员对报社记者说,我们有制度,打不还口骂不还手。报社记者问,他骂你显然不对,打人更不对。你要还手呢?保洁员说,那非开除我不可。这无形之中给商场做了个活广告!很有意思。

每次巡视完毕,任秋风就会在商场的最高层站一会,居高临下地朝下望去。这时候,他的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愉悦。他能在这么一种乱哄哄的唷杂中,享受着一种别人所无法享受到的喧闹中的宁静。真的,他已习惯了这种喧闹,习惯了站在高处的感觉。他站在最顶端,居高临下,一览无余,默默地享用着一个“场”的嘈杂,享受着指挥一切、调动一切的快乐。

当然,他知道,他的所有决策都是在江雪的监督下得到贯彻执行的。于是,他得出了一个结论:看来,龙多不下雨呀!走上一个、两个人,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嘛。

是啊,任秋风想,现在看来,你不可能把所有的人才都拢在一块。观点不同的人,是不能强拧在机器上的。那样,产生不了合力。没有合力,就形不成强有力的工作班子。你只能把同一目标、间一方向的人集合在一起,你必须强调方向的一致性,这才叫志同道合。特别是那个小陶,在研究一些问题时,总跟他的思路不一致,总要提“为什么”?总要他一次次解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毛主席说,在执行中加深理解么。这一句,很好。

叮有人却不同意他的观点。他的老朋友齐康民就跑来跟他大吵了一通!这天下午,他肯定是喝了酒的。他踉踉跄跄地推门走进来,指着他说:“你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你如果不赶快纠正,总有一天,错误会把你毁掉的!你,成了一个昏君!”

任秋风说:“你又喝酒了吧?”

齐康民说:“我是喝了一点酒,但是我没醉。我清醒着呢。你是经商的,你知道‘商’,是什么?商就是商量,商榷,是一个‘和’字!你听不得不同意见,你毁了小子!你以为你没有对手,到时候,所有的人都是你的对手!”

任秋风虽然笑着,脸却沉下来了,他说:“老康,不要再玩童年的把戏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老像长不大似的?谁是小子?——我告诉你,这里站的是老子!你怎么就认定我会出事呢?不是你动员我出山的么?”

齐康民说:“正因为是我动员你出山的,所以我不想看着你垮台。小子,你好好听着。我给你推荐的三个人,综合素质最高的,当属上官云霓。智性最好的,是江雪。而最有人缘的、对人对事最客观的,当属陶小桃。你别看她平时笑笑的,心里最有数。你一下子赶走了两个,你想想,你还干什么?你完了!”

任秋风说:“你错了,我这里的实际情况是,蒸蒸日上!再说,怎么是我把她们赶走的?是她们自己要走的……人各有志嘛。”

齐康民喃喃地说:“我的学生,我了解。这里边有问题,这里边肯定有问题!”

任秋风问:“你见过她们?”

齐康民说:“没有。我见过你的前妻。说实话,她完全变了一个人。这,你也要负责!……”

任秋风不想再跟他谈论前妻,说:“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觉么?”

齐康民望着他,说:“你还有感觉?你都成一盆浆糊了。还谈感觉?我再次警告你,你已经听不得不同意见了,你脑子出毛病了,你毁了!”

任秋风说:“错。正像你说的那样,我现在也足一九四九。如今,是彻底解放了。”

齐康民一针见血:“你解放什么?你是钱烧的!”

任秋风不想跟他辩论,就转了话题说:“说到钱,对了,有那么多人跑来人股,到处托人……我忘了问你,你怎么不来人股呢?怕钱多了咬手?”

齐康民高声说:“恰恰相反!我是怕钱放在你这里,打了水漂!”

任秋风有些不高兴了,他挠挠说:“算了,你这家伙,越来越占怪了。我不跟你磨牙了。”

不料,齐康民跳起来了,他肩膀一耸一耸地喊道:“你怎么不说了?为什么不说了?理不辩不明,话不说不透!……”

两人正吵着,只见江推门走进来。江雪进门看了齐康民一眼,却对任秋风说:“你别理他,他喝多了。”

齐康民一见江雪,那股张扬劲立时就下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多么?小二两,不多呀。”

江雪说:“齐老师,你出来一下,我有事找你。”说完,扭身就走出去了。

齐康民怔了一下,又回过头,对着任秋风道:“老子曰,执大象,天下往。你也敢言老子?!……”这么喊了一句,摇摇头,跟着出去了。

江雪把齐康民领到了黑井茶社。

在一个包间里,齐康民看那些女服务员跪进跪出的,心里很不安,说:“这地方,贵吧?”

江雪说:“我请老师喝茶,还不挑一好地方?不贵。”

齐康民仍有些忐忑不安,说:“那,还是、我请吧?”说着,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屁股上的兜。

江雪说:“听说老师喜欢喝‘碧螺春’?”她对那女服务员招了一下手,“上最好的碧螺春。”

齐康民抬头看了看江雪,喏喏地说:“其实,好的碧螺春,我只在书上喝过——‘梅盛每称香雪海,茶尖争说碧螺春’嘛。”

江雪笑着说:“这一次,你好好品品。”

茶上来的时候,江雪等服务员把洗茶、泡茶、筛茶那套程序全都做完,尔后对服务员说:“你出去吧,不叫你别进来。”

于是,那服务员喏喏地跪着退出去了。

齐康民手捧着那一只小小的泥杯,品一口,又品一口,点着头说:“好杯,嗯,好杯!”

江雪却不喝,看他喝……齐康民又喝了几口,说:“你怎么不喝?”

江雪端起杯子看了看,在手里转了一个圈,又放下了,说:“我不敢喝。喝了,夜里睡不着觉。”

齐康民眨眨眼,说:“那,那你……这不可惜了么?”

江雪两手捧着脸,很专注地望着他,说:“可惜什么。你喝吧,我看你喝。”

齐康民喝一杯,江雪就执着泥壶给他倒一杯,连着到了几杯之后,齐康民头上冒汗了。他抓起泥壶说:“还是让我自己来吧。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酱紫,我很不自由哦。”

江雪手里转着一只小泥杯,轻声说:“老师,你总是到商场里来,你每来一次,都给我带来不少麻烦。有人,会说闲话的。”

听江雪这么说,齐康民有些尴尬,他说:“那我以后,以后……”

江雪却没往下再说,她望着齐康民,说:“老师,你真喜欢我的眼睛?”

齐康民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那当然。发明权,专利权,都在我这里嘛。”

江雪放下那只杯子,两手捧着下巴,亮着一双毛毛眼,说:“那你就好好看看。今天我让你看个够。”

听她这么说,齐康民却有些不敢看了,顾左右而言他,说:“这里,这挺安静。可静是静,不过,好像还有什么声音……”

江雪说:“这是我要让你猜的一个谜语。待会儿再让你猜吧。现在,你看着我的眼睛,你是真心喜欢她么?”

齐康民头上又出了一些汗,他掏出手绢擦了一下,喏喏说:“江雪,你别再让我看了,你再让我看,我就掉进去了。”

江雪说:“我问你的话,你怎么不回答?你是真心喜欢她。”

齐康民又掏出手绢擦了一下,很认真地说:“那当然。不过,不过老师一介穷书生而已。实在有些,那个,自惭形秽。”

江雪说:“那我再问你一句,你愿意等她么?不管多长时间,你都愿意等么?比如说,将来,要是她想出国,你也愿意跟她走么?”

齐康民吃惊地望着她:“怎么,你想出国?”

江雪摇摇头,说:“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我只是打个比方。”

齐康民扶了一下眼镜框,说:“我要是取下眼镜,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是个瞪眼瞎。他们都这样说。”接着,他又说,“不过,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一生要爱一次。不管结局如何,要如火如茶(茶)地爱一次,只一次。”

江雪身子往上依了依,说:“那好,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承诺:你给我三年时间。你等我三年。三年后,我会跟你结婚。不过,在这三年里,无论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要信。好不好?”

齐康民取下眼镜,用手绢擦了一下眼,说:“好,我等你。”接着,他端起那小杯子,把茶一口喝尽,说:“我真想喝一杯酒。我知道你不让,算了。不过,江雪,雪,你能让我吻一下,你的手么?”

江雪伸出手来,放在了齐康民面前的茶几上,他两手捧着江雪的手,伸着脖子,嘴唇贴在江雪的手背上、指尖上,依次吻了一遍,喃喃说:“香。”

江雪把手缩回来,说:“老师,我还请你帮我办一件事。”

齐康民说:“你说。”

江雪说:“听说你有个弟弟,也开了一家公司。叫万源公司,对么?”

齐康民说:“是啊,你怎么知道?这个家伙,游手好闲的,我不太理他。”

江雪手里转着那只杯子,漫不经心地说:“有一笔账,想在他那里走一下。你能帮着说说么?”

齐康民一怔,说:“账?什么账?不会出什么事吧?”

江雪说:“就是那些散户的集资款,过一下,就有票据了。不走一下,是公对私,不好下账。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算了。”说了,就一双眼睛望着他。

这时候,齐康民头上又出汗了,他有些紧张地说:“那,我问一下吧。我给问一下。”

江雪说:“问了,你给我回个话就是了。具体事,我去办。——茶,喝得怎么样了?”

齐康民说:“不错。好茶!”

江雪笑了笑说:“下边,我让你猜一个谜语。你喜欢听音乐,是么?”

齐康民说:“那是。在这方面,不客气说,我还是有点发言权的。”

江雪说:“有一种音乐,你肯定没听过。——好,你现在闭上眼睛,细听。”

齐康民很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江雪说:“你听到什么了?”

齐康民迟疑疑地说:“好像,好像有人……在哭?”

江雪笑着说:“有那么一点意思了。那不是人哭,你再猜?”

齐康民又闭上眼睛,细听了一阵,摇摇头,又摇摇头,不确定地说:“是哭吧?呜呜的……好像没有别的,挺忧伤的。谁家的孩子在哭?”

江雪说:“我已经给你说过了,那不是哭。”

齐康民又听了听,摇摇头,很肯定地说:“这是音乐么?这不是音乐。”

江雪说:“正是。这是天籁之音。有时候,我心里烦了,就一个人来听一听。听了,心里就平静了。”

齐康民诧异地望着她,大吃一惊:“你,你喜欢听——哭声?这,也叫天籁之音?!”

江雪纠正说:“我已经说过了,这不是哭声。你不是说,凡是来自大自然的,都是天籁之音么?——好了,你猜不出来,我告诉你吧:是狼。”

齐康民惊得嘴一下子张大了:“狼?”

江雪说:“你还说你乐感好。你的耳朵是怎么听的?隔壁是个动物园,是狼,象,还有狐……你明白了吧?”

齐康民嘴张得老大,说:“噢,噢。天哪!”

江雪说:“我原来也以为是哭声。好像是狼在哭,像在哭,狐在哭……后来我才发现,不是的。”当江雪往下说的时候,她有一点碍口的样子,不过她还足说出来了,“现在是春天。春天,你明白么?这是……春天的故事。”

齐康民忽地站起来了,他连声说:“江雪,江雪,你听我说。你别再来了,你再也不要来了。”

江雪眨了一下眼,说:“为什么?”

齐康民迟疑了片刻,终于说:“不吉利。”

在“静心湖”,任秋风居然碰上了苗青青。

任秋风是来做保健按摩的。前一段坐得久了,他的腰不太好,就定期来按一按。在二楼的拐弯处,当“静心湖”的张总正陪他往前走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那女人在前边走着,背影很熟悉,他多瞟了一眼。于是,张总就告诉他说,任董,来我们这儿的都不是一般人。你看见了,刚才那女的,是跟硬总一块来的。接着,他又小声说:“是硬总的鸟。”

任秋风正走着,突然站住了,他愣了一下,问:“鸟?啥意思?”张总很内行地笑着说,“鸟儿,就是情人。”任秋风听了没再吭声。张总很识趣,也就不往下说了。快走到房间门口时,任秋风皱了一下眉,突然又问:“——那个硬,哪单位的?”张总说:“报社的老总,姓硬。”任秋风随口说,“还有这个姓?”张总说,“我也是头一次听说。”

当他把任秋风安排进单间后,张总很乖巧地说:“任董,您是大佬,轻易不来。先喝点水,稍等,我去给你找一个最好的按摩师,挂头牌的。”说完,就退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任秋风换了衣服,正在沙发上坐着看报纸,就听见有人敲门。那声音是从下边响的,这谁呀?用脚敲门。任秋风有点不高兴,说:“进来吧。”

不料,先进来的果然是一只脚。那脚上穿着红缎面的绣花拖鞋,翘着,很张扬地伸进来,露着一节白白的小腿。尔后是声音:“听说来了一位任董,一个可以用钱擦屁股的主儿。我来认个门,见识见识。”

是苗青青。果然是苗青青。任秋风想,她的变化太大了,那一张嘴,都快“练”成下水道了。她穿一身大红,脸上化着浓妆,头发也烫成了波浪形,扭着水蛇腰,还戴一副墨镜,叫人看着很不舒服。

苗青青站在那里,说:“怎么,不欢迎啊?”

任秋风抬起眼来,说:“噢,是青青。我来按按腰。你怎么来了?”

苗青青说:“一个旧人。冤家路窄吧?”

任秋风说:“看你说的。请坐吧,苗主任。”

苗青青四下看了看,说:“你的新人呢?那羞花闭月之貌,怎么没带来?”

任秋风摇了摇头:“你的嘴,是越来越锋利了。”

苗青青往对面的沙发上一坐,说:“你可别有什么想法。听说你来了,一是看看你。二呢,我是来要账的。你没听人说么,这年头杨白劳比穆仁智厉害。”

任秋风一愣,说:“账?什么账?”

苗青青说:“看看,真是贵人多忘事呀。你忘了,分手的时候,你说过,要给我五万块钱。现在,这对你来说,可谓九牛一毛。不过分吧?”

任秋风“哼”了一声,说:“不过分。原来给过你,你不要。现在,怎么又想起这事来了?”

苗青青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我总得给车加点油吧。”

任秋风底气很足,说:“好吧,我让人给你打过去。另外,你如果有什么困难,也可以随时来找我。”

苗青青却偏偏不让他得意,她撇了撇嘴,说:“找你干什么?你是不是把我当成要饭的了?”

任秋风皱了一下眉,想继续看报,可他看不下去了。就收起报纸,话头一转,有意无意地说:“青青,听说,你是跟你们硬总一块来的?”

苗青青的目光像刀片一样刮了他一下,说:“你有病吧?”

任秋风不吭了。

“你要是没病,你管我跟谁一块来的?”苗青青说着,突然弯起腰,凑到任秋风坐的沙发前,模样坏坏地笑着,小声说:“是啊。我是跟他一块来的。他很硬。——你还硬么?”

任秋风说:“你?——坐好。青青啊,有句话本不该我说……”

苗青青马上反击:“不该说你就别说。”

任秋风说:“可我还是想说。你知道‘静心湖’的人,是怎么说你的?说你是‘鸟’。是人家带来的‘鸟’!我听了心里难受。”

苗青青先是脸红了一下,尔后切着齿说:“你难受什么?我就是鸟!鸟怎么了?鸟是有翅膀的。鸟想怎么飞就怎么飞!”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告诉你任秋风,我在一棵树上拴了九年!九年来我只等着一个鸟人,可他给我什么了?!你听清楚:从今以后,我不再守了,我不为任何人守。你去告诉所有的人,我就是鸟,我自由了!”

任秋风探身朝外看了看,说:“你嚷什么?好好,我不说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就在这时,张总领着一个穿白大褂的按摩师匆匆走来,人刚一进门,苗青青嘴一呶,说:“张总,这人会治病么?”

张总不明就里,忙说:“会呀,会。他是最好的。”

苗青青当着众人,指着任秋风说:“这人是我丈夫——不过得加一个‘前’,字,前丈夫。他有病,我看病得不轻。你叫人给他好好治治!”说着,屁股一扭,飘然而去。

张总的嘴张得像个小庙似的,呆呆地望着任秋风,可任秋风却沉着脸,一声不吭。

片刻,张总小心翼翼问:“任董,开始吧?”

不料,任秋风却站起来了,他突然发脾气说:“开始什么?无聊。无聊之极!——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