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柳树巷么?

每每站在这个路口,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流,邹志刚就会生出无限的感慨。有谁还记得,当年,老邹家的龟孙子,挎着书包上学的样子?有谁还会迎着柳树巷的一抹阳光,喊一声,“看,老邹家的龟孙子回来了。”

现在,柳树巷已经不存在了。它在第一批拆迁中,就被推土机灭掉了。如今它成了一条宽宽的马路,这叫经九大道。不,经九路太长了,当年的柳树巷只占很小的一片,是一个弯弯曲曲像鸡肠子一样的巷子。如今,它连一片瓦都没留下,留下的只是记忆中的方位。柳树巷永远永远从大地上消失了。

可在邹志刚的记忆里,它还是存在的。

邹志刚是跟着爷爷长大的。当年,父母都在外地工作,邹志刚独自一人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更早一些,好像爷爷开过一个卖酱油杂货的铺子。后来,定成分的时候,爷爷成了小业主。也仍然是卖酱油,只不过铺子是公家的。自邹志刚记事起,他们就住在柳树巷,一个很促狭的两间小房里。爷爷是很恭谦的一个人,他的袖子上永远套着一个深蓝色的套袖,夹着一个算盘上班,又夹着一个算盘下班,那算盘本是可以不夹的,爷爷说,他习惯了。

记忆中是没有柳树的,柳树巷没有柳树,这很怪。恰同学少年时,邹志刚也是戴着蓝色套袖长大的。那时候,柳树巷充满了孩子的吵闹和大人的打骂声。记得有一户人家,两口子天天打架,有一天晚上把一个盛满水的大水缸都顶翻了,两人在水里继续打,像泥母猪一样滚来滚去……印象很深。那时候,他最怕的一个绰号叫“大肚”的、蹬三轮车的光头老人,那人总是等在巷口处,伸着手说要揪他的“小鸡鸡”……那时,他与柳树巷的坏孩子惟一的区别是,他的袖子上总戴一套袖。跟爷爷一样,他的套袖是奶奶缝制的。也许,正是这个套袖锁住了他的顽皮,使他继承了爷爷的恭顺、谦和。就因为那么一个小业主的成分,在邹志刚眼里,爷爷那所有的日子都像是从时间的缝隙里偷来的,这里边有一种含在骨头缝里的颤栗。当然,那算盘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爷爷胳肢窝里夹的那个算盘,一个珠子一个珠子拨,会啪啪响……后来,邹志刚就成了从柳树巷走出的惟一的大学生。

一个人的历史也是可以篡改的。改不掉的是镶嵌在骨头缝儿里的东西,可骨头缝儿里的东西别人是看不到的。邹志刚本是从老城区走出来的,町在单位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柳树巷背景。人们只知道,他是从北京一所名牌大学毕业的。这就够了。

可柳树巷毕竟具体地存在了那么多年,每当走到这个路口时,望着那些新建的、鳞次栉比的楼房,邹志刚会心里一热……这时候,他就像站在岁月的面前,那是烟化了的岁月,有一种叫人忘不掉、却又想逃跑的、凭吊般的疼痛。此刻,假如碰上熟人,他就会说:“我顺便回家看看。”

家在哪里?看什么呢?他是很恍惚的。他真正意义上的家,根本就不在这一片。可在他的内心深处,这个“柳树巷”又无处不在。他心里总有一个算盘在响,也总是怕着点什么,怕什么呢?这又说不清。在此后的日子里,这心结使他慢慢地熬成了一个既守规矩又坏着自己的“老客”。

应该说,他还是一个很有上进心的人。大学毕业,先从商业局的一个职员做起,后来慢慢地当了科长,尔后一跃成了万花的老总。当有了一定条件后,社会也逐渐开放了。可谁也想不到,邹志刚最先的精神生活,是从歌厅开始的。自从街头上出现歌厅,他就借夜里值班的名义成了一个“老客”。白天里,他是堂堂的老总,正襟危坐;夜幕下,一个人,像个独行侠似的,他成了一个“老客”。

最初,他是无意的。

他当然记得第一次进歌厅的情形,带他进歌厅的是一个供应商。站在歌厅二楼的一个大玻璃窗前,他的惊愕不亚于撞见了鬼!是的,第一次,他就是这样的感觉。他一下子傻了,玻璃窗后边站着那么多的姑娘,姑娘们一个个穿着很露的裙装,一排一排地站在那里,就像是挂着的、极其鲜亮艳丽的、一匹匹的待售的——肉!真的很“肉”!每一匹“肉”上,都戴着一个圆形的小标牌,那小标牌是白底红字,上标着123456-她们一个个看上去是那样年轻,那样美丽!这场面整个晚上都缠绕着他,那影像一再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就像是反复放映的动画!她们,她们一个个都很健康,也好像不缺吃不缺穿的,怎么就不能干点别的呢?!这个疑问,也是刺激,整整缠绕了他一下晚-卜!这也是对他的世界观的一次摧毁,于是整个晚上他都心神不定的……于是,第二天晚上,他想都没想,就一个人去了。他心里说,他要看看这是为什么?可就这么看着看着,他不由得滑进去了……“老客”的身份是可以随时转换的,马老板驴老板牛老板都可以乱叫,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玻璃窗后边的女孩随你挑……尔后是灯熄人散,付钱走人,反正谁也不认识谁。这很好啊!

可时间一长就不行了,这对上过大学、有了一定地位的邹志刚来说,就显得轻薄、粗浅,甚至很交易、很动物、很没意思。于是就很想“情感”一下。可这情感的度又不好把握,弄不好就走得远了,滑进去了。他跟苗青青的交往就是这样,开始是很炽热的,想着、盼着、天天打电话,那情感就成了感情了。很细腻,很浪漫,很温馨,恨不得用万能胶把两人粘在一起……可慢慢就有问题了,麻了烦了。那就全线撤退,可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情意绵绵的两个人,弄不好就成了敌人了!

于是,有那么一段,邹志刚重又回到了“老客”状态。他常来的这个歌厅叫做“蝴蝶梦”。没人知道“蝴蝶梦”意味着什么,那就像是在童年的梦里——如今灯红酒绿的“蝴蝶梦”其实就在当年柳树巷的位置,那个当年人家叫他“龟孙子”的地方。所以,站在这个路口的时候,邹志刚就会对碰到的熟人说:“顺便回家看看。”

“回家看看”,就像是一个暗语。这是一种无法皈依的人生状态。坐在歌厅的包间里,怎么也坐不出当年在柳树巷推铁环的感觉……于是,歌厅的小姐就问,包老板(他随便诌出的姓氏),你心不在马呀。他说是呀,这一会儿我心在驴。小姐说,谁不让你骑了?你想咋骑就咋骑。他说,那我不成张果老了么。小姐说,张果老是谁?他来过么?他说,可能来过吧,三千年前。小姐说你骂我,还是个祖宗辈的。

往下,邹志刚拍出一百元钱,就站起来了。他心里说,实在是太“他妈的”了。小姐说,哥哥,你不玩了?他说玩什么玩,你连驴和马都分不清。

出了歌厅的门,邹志刚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使他喜出望外,说你等着,我马上回去,你再给我详细了解一下。

上官云霓的老家来了一个人。

这人叫伍治,是上官少年时一个保姆的儿子。

这个绰号叫“小胖”的伍治,一大早就来了。他整整找了一天,费了很大的周折,才终于找到上官的。他一见面就叫妹子,他很夸张地说:妹子,帮哥一个忙吧。咱娘说了,叫你无论如何帮帮忙。上官都有点不认识他了,说你是……他说你忘了?我伍治,伍治啊。小时候,娘给你喂奶,我在一旁捧着个奶锅,可是一口都没敢尝啊!上官依稀还记得他的模样,就说是伍治哥呀,五娘还好吧?大伯也好吧?伍治说,老了,都老了,眼窝(现在)就那俩钱,都在家等死哪。上官笑了,说看你说的。伍治说可不就是。我爸原本就是个看大门的,眼窝退了,也没几个钱儿。老太太腿疼,也给人看不动孩子了,全靠我在外头扑腾哪。上官又笑了,说这会儿你扑腾啥呢?他说这年月,啥挣钱扑腾啥,啥都扑腾。

其实,上官小时候原是跟着祖母的,到五六岁才被接到了父母身边。那时候父母工作忙,就暂时把她托给了一个在市委机关看门人的老婆,大约也就一两年的时间。不过,这保姆对她挺好。上官记得,那时候她叫她五娘,五娘很亲,有一次她发高烧,父母都下乡了,五娘连着守了她三天三夜。后来才明白,是她丈夫姓伍,原本应该叫伍娘的。现在,保姆的儿子找来了,上官是不能不管的。

伍治说着,就把外边穿的大衣脱掉了,尔后解下了束在腰里的……个宽宽的板带,那板带看上去沉甸甸的,外边还包着一层红布……上官说你这是干啥?伍治说,我大老远从安阳跑来,就是干这事的。说话间,他拉开了红布上缝的拉链,只见板带上捆的全是钱,一叠一叠的钱。伍治雄纠纠地说,八万!一共八万。好几家凑的,不少吧?!上官说你带这么多钱干什么?伍治说入股呢,我是来人股呢。眼窝都说金色阳光是个钱眼,钱都挣海了,那钱就跟流水样哗哗直淌!多少人都想入呢。又听说眼窝已经不收了,我就想到你了。谁不知道你呀,你是上过电视的。咱娘说,她在电视上看见你了,如今你是天下第一美女!……听他咋咋呼呼的,上官脸都红了,一时哭笑不得。她说,伍治,你知道么,入股是有风险的!伍治说啥风险?只要是挣钱的事都有风险。听说人厂股将来能翻十倍!这比劫路还厉害呢,哪能没一点风险?你只要给我入上,别的事你就别管了。上官又一次解释说:“伍治,你可想好了,不是那么回事。无论什么生意都不会有十倍的利润……”可伍治根本不听她说,伍治说:“妹子妹子妹子,咱虽然不是亲的,也算是沾点。如今求到你门上了,你就让穷哥哥沾点光吧。你放心,有朝一日发达了,你这个穷哥哥是不会忘了你的!当然,眼窝你是用不上你哥了。我才听说,你都成了金色阳光的内当家丫!这金色阳光不就是咱家开的么?咱妹夫是一把,你就是二把!其实是你‘把’符他呢。人了吧,你就让我入了吧?”上官说伍治,你咋这么急呢?你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伍治说现在谁不急,全中国人民都急!我都快急疯了,要不我给你磕个头?!上官叹了口气,说伍治啊,你要真想人,我就给你说说。可我再一次提醒你,入股真是有风险的!伍治说知道知道,只要让我入,咋都行。上:官说天晚了,明天吧,明天我给你写个条,你找他们去。伍治说:“姑奶奶,别明天了,就眼窝吧。我知道你怀着龙胎呢,身子重不方便,这不是火上墙了么?我搀着你扶着你保你的驾,一万分的小心!咱外头有车,客货两用,你坐司机楼子里。不就一会儿的事么?……”

就此,在伍治千缠万磨的情况下,上官就跟他去了商场。坐在那个客货两用车上,上官心里还在暗自感叹,这个伍治,小时候看,还挺聪明,怎么现在就这个样儿呢?……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么惴度别人,却正应了占人的一句老话。

来到任秋风办公室门前时,她怕太突兀,就让伍治在门外稍等一下,她去说一声。等伍治应了声,她想都没想,推门就进去了。于是就看到了她此生最不愿看到的事情!

推开门,在最初的几秒钟里,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就一眼看见两个人。任秋风坐在大皮转椅里,江雪坐在任秋风怀里,两人头挨着头,她抓着他的手,正在电脑前学打字呢。只听江雪娇声说,“笨蛋,你是个大笨蛋。不是说了么,一二三末,一键二键三键加上最末尾一键……”正说着,看上官推门进来了,她坐着不动,任秋风也不动,也不知是骑虎难下还是一时愣住了,两人就那么怀抱怀地坐着!……大约有十几秒钟的时间,江雪抓着任秋风的手又在键盘:嗒、嗒、嗒、嗒地打了几个字,这才说:“好了,好了,你这个老总,就教你一次吧。”说着,她站起身,从容不迫地走过来,招呼了……声:“上官来了?以后你教吧。”就这么说着,一阵风,推门走出去了。

最后在键盘上打的那几个字,在上官听来如雷贯耳,不亚于晴天霹雳!她脸白得像雪,浑身的血就像是凝住了似的,就如木头人一样直直地立在那里,脑海里一片空白!

一直等到任秋风走到她的面前,有些慌乱地轻声说:“你,你怎么来了?”

这时候,她脑海里才“轰”的一下,重又响起了那嗒嗒嗒嗒……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冲锋枪的子弹一样,全部地、像雨点一样地射在了她的身上!她觉得她是被射穿了,浑身上下全是弹洞!外边是射来的子弹,肚子里也有动静了!只见她身子突然摇晃了一下,往前紧走了几步,伸出手来,用尽身上的最后一点力气,像是要去抓什么……可在任秋风看来,在这一刹那,她的目光就像寒光凌凌的刀片,是那目光,重重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只听“叭嗒”一声,那个巨大的地球仪被碰倒了,她也倒了。她大约是想扶着那个地球仪,好站得稳一些。可“地球”倒了,她也倒在了地上。只觉得肚子里一阵锥心的疼痛,两腿间顿时涌出一股热流,她不由得“啊”了一声……接着就昏过去了。

这事情发生在顷刻之间,任秋风先是怔了一下,紧接着赶忙弯下腰去看上官,他连叫了两声:“上官,上官!……”只见上官双眼紧闭,两腿间有一道血流涌出来!到了这时,任秋风吓坏了,他抱起上官就往门外跑。

站在门外的伍治,见进去时还好好的上官,这时已成了一个血人,忙问:“咋咋咋?妹子,眼窝?这是咋回事?!”

任秋风一脸沉重,也不理他,抱着上官就进了电梯……

在医院里,任秋风的肠子都悔青了!他万万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情?!他在抢救室的门前走来走去,不时地用拳头擂自己的脑袋。

这时候,伍治也赶来了。他一进来,抓住任秋风就喊:“咋样了?我妹子咋样了?!”

任秋风一怔,说:“你是?”

伍治拍着胸脯说:“我,安阳来的,她哥。我是她哥!说吧,眼窝,妹子咋样了?!”

任秋风一听是上官的哥哥,也顾不上多想,眼里的泪一下就涌出来。他呜咽着说:“你看,都是我不好……”

见他流泪了,伍治说:“妹夫妹夫,别哭了。救人吧,赶紧救人。眼窝救人要紧!我妹子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饶你!”

这时,从抢救室里走出一个护士,护士手里拿一单子,扬扬地喊道:“谁是病人家属?”任秋风忙说,我,我。护士说,交钱吧。人已上手术台了,先交钱。任秋风说,好,交,马上交。护士说,先交一万;任秋风用手摸着兜说,一万?那我打电话,马上让人送来。护士说,你可快点。说着,身子一闪,又进去了。

任秋风刚要打电话,伍治上去抓住他的手说,别。打啥电话?有钱,哥这儿有钱。一万不是?交了!任秋风紧抓着伍治的手,说哥,别的我不说了,救人要紧,钱我马上还你。伍治说,你这叫啥话?我带了八万呢,都给你吧。任秋风说,用不了这么多吧?伍治眨着眼说,动手术的事,你上下都打点了?任秋风一怔说,打点啥?伍治五个指头一撮,用手示意了一下,说人命关天的事,你不打点行么?任秋风听他这么说,皱了一下眉头,说,行啊,这事你看着办吧。伍治掰着指头一一算来,说你看主刀的,麻醉的,打下手的,还有护士长,护士……少说也得六七个人,这些人哪个打点不到都不行。一人五百咋样?任秋风脑子里乱哄哄的,说行,就这么办吧。伍治说,那,眼窝咱先把手术费交了。

过了一会儿,伍治手里拿一单子走过来,张张扬扬地说:“交了。交了。才一万。我带了八万呢。”

任秋风正在打电话,他对着电话说:“二十分钟之内,你赶过来!”尔后,他手机一关,他瞄了伍治一眼,说:“你不是上官的亲哥吧?”

伍治嘟嘟哝哝地说:“说不亲,跟亲的一样。我妈是她奶娘,奶母。跟亲的一样。”

任秋风“噢”了一声,不再吭了。

伍治见任秋风捧着头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挺伤心的。就凑到他的跟前,捅了他一下,说妹夫,我说句打嘴话,头前见你屋里出来一女的?……我妹子中央电视台都上了,如今是天下第一美人!你要再干那事,不合适吧?任秋风勾着头,低声说,我对不起她。是我对不起她。伍治说妹夫,你是老总,男人么,那事也不是不能干。可你不能让她看见。你让她看见了,就坏菜!你看看,出多大的事,我妹子还给你怀着孩子呢!任秋风捧着头,一声不吭……伍治拍拍他,大包大揽地说,放心,妹夫,只要这一关过了,我替你劝劝她。任秋风仍然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伍治又拍拍他,小声说:“妹夫,实话给你说,我带这八万块钱,是来人股的。”任秋风这才抬起头来,看看他,用不耐烦的语气说:“别说了,我给你办。”

片刻,金色阳光的会计和出纳匆匆赶来了,她们气喘吁吁地赶到任秋风面前,叫道:“任总。”任秋风伸手一指:“给他把账算清。”

又过了一会儿,那个护士又推门走出来,说:“病人家属,签个字。病人大出血,正在抢救。万一出现问题,我说是万一,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任秋风站起身,开口就说:“保大人。”

邹志刚是在医院的门诊部找到陶小桃的。

陶小桃感冒了,正在输水。就在这时候,邹志刚领着一行人进来了。这一行人就像表演似的,有捧鲜花的,有拿水果的,还有的提着一个个礼品盒,就像是在举行一个什么仪式似的。那水果还不是一种,是各样都有,而且一看就不是北方的水果,那是从南方空运来的,价格昂贵,鲜艳无比。陶小桃开始还以为是给别人送的,因为这间专为输水用的临时病房躺着好几个人。可见他们一口一个陶经理地叫着,说我们邹总看你来了,这才明白就是看她的。不过,她还是有点诧异,他们怎么知道她感冒了?而且,无端地看她干什么?

邹志刚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他站在陶小桃的病床前,笑着说:“我得感谢老天,老天终于给了我一个看望陶经理的机会。感冒真好啊!不然的话,偷偷来看望一美女,人们不定怎么想呢。”

都是干商业的,陶小桃当然认识邹志刚。陶小桃头疼,发烧,嘴很干,可她还是探起身,笑着说:“是邹总啊,怎么劳你的大驾?不敢当,不敢当。”

邹志刚也不管别人,依旧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你躺着别动。陶经理轻易不害次病,好不容易逮着一次机会,你得让我好好表现表现。”说着,他回头吩咐说,“你们都走吧,让我陪陶经理坐一会儿。”

不管怎么说,有病了,有人来看你,总不是坏事。陶小桃心里一热,说:“邹总,你有什么事么?需要我做的,你说。”

邹志刚说:“当然有事。你先躺好,你躺好我再说。”说着,邹志刚先用消过毒的纸巾擦了擦手,尔后从果篮里拿出一个进口的蜜桔,剥了皮,送到了陶小桃手边,“第一件事,你先把桔子吃了。”

陶小桃不好意思了,忙伸手去接,说:“……我自己来吧。”

邹志刚说:“你以为我爱劳动呢?其实我懒着呢。你不是输水占着手,不方便么。吃了吧。吃了我说第二件事。”

桔子已送到了手边,陶小桃无奈,只好红着脸接过来吃了。的确很甜,嘴里边好受多了。邹志刚又把剥好的桔子送到陶小桃手边,说:“第二件,吃完这个桔子我说。”

这样,陶小桃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想赶快把第二个桔子吃完……她说:“好,谢谢,谢谢,我吃完。”

看着陶小桃吃完桔子,邹志刚看看药瓶里的水也快完了,就说:“第三件事,等你输完水,让我把你送回去。这是最后一件事。”

陶小桃笑了。她知道,他肯定有事,当着众人,他是不会说的。

邹志刚当然有自己的想法。在省城的商界,谁都承认,邹志刚是一个聪明能干的人。他干商业也有些年头了,本来想往上升一升,哪怕弄一副局呢。可近年来业绩总不如人家,连连走背字,这就张不开嘴了,于是,邹志刚开始反思自己,看问题究竟是出在哪儿?要说,他也不是一个保守的人,论观念也挺新的,论学历是正牌,可怎么就处处走下风呢?第一波,他首先反思在命运上,他觉得坏就坏在苗青青这个女人身上。他和这个女人的八字不合,自从与她有了接触,他就一连栽了很多跟头。人到中年,对命运这东西,虽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于是,他很果断地就跟苗青青分手了。后来,再次反思的时候,他对“命运说”又有些疑惑。他想,一个堂堂男子汉,把自己的失败归结在一个女人身上,这是不是有点“他妈的”?你自己做事不周密,怎么能怪到人家头上呢?你真的相信八字么?就说是八字不合,你又没跟人家结婚,怎么就会妨害你呢?第三波,更深入地想想,就觉得在经营理念上、人才的使用上,都有些问题。他发现,金色阳光不过是用了三个商学院的毕业生,当然,这三个人都是顶尖的,非常优秀。而他们万花所缺乏的正是这种人才。于是,他想对整个商场的职工进行一次考核、培训。尔后内外结合,在培训中公开招聘、选拔一些人才。他这么想了,正要做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信息,说金色阳光的公关部经理辞职了!这个姑娘她是见过的,人很好,很有亲和力。经过下边人的进一步了解,他又听说,这人之所以走,是有原因的……于是,他就动了一个念头,看能不能把她“挖”过来。

输完水,上了邹志刚的车,陶小桃才隐隐约约地有了些警觉。尤其是他跟苗青青的事,她也听说过。她想,这个人,想干什么呢?不料,她刚出现这个念头,就被邹志刚发现了,他说:“陶经理,你别紧张。别看我歪瓜裂枣的没人样,其实在美女面前,我很绅士。”陶小桃又笑了,说你很幽默。

其实,陶小桃输水的门诊部离家并不太远,陶小桃可以不坐车的。但她不愿拂人家的好意。所以,邹志刚车开了没多会儿,就到家属院门口了。陶小桃伸手指了一下,说:“到了,我家就前边那个楼。”这时候,邹志刚停住车,说这叫心长路短哪!我这人实诚,要绕上大立交,就能多转一会儿……这说话间就到了。好吧,你正感冒呢,我也不多耽搁你了。这样,听人说,老先生明儿五十大寿?陶小桃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邹志刚说,我这人图谋不轨,闻风打听呗。听说老先生喜欢写字,早就写了申请要加入省书法家协会。正好,省书法协会批了,这会员证,我顺便给老先生捎来了。这么说着,邹志刚从兜里掏出一个很精致的黑皮小本,递给了陶小桃。陶小桃明白,这里边是有人情的。他父亲喜欢书法,总想加入书法协会,申请了多少次,可人家却一直没有批……她接过那个小本,刚要说谢谢,不料,邹志刚又拿出一“杀手锏”,那是一幅装裱好的字。邹志刚说,这是市书法协会的一个副主席专门给先生写的一幅字,也算是个寿礼吧。陶小桃一听,更为震动,她知道这不是一般的东西,就说:“我知道邹总想打动我,你已经打动我了。你有什么事,你说。你要不说,这字画,我是不能收的。”

邹志刚笑着说:“我既然图谋不轨,当然有想法。”接下去,他很郑重地说,“很简单,两条:一、想请你给万花的职工讲讲礼仪课。二、我听说,你已经辞职了。万花缺一得力的副总,车、房都给配齐,不知你愿不愿屈就?”

陶小桃愣了一下,想了想说:“邹总,你的确是感动我了。我也非常感谢、;我还要代表我爸爸谢谢你!你说的第一条,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时间你安排,我很愿意为万花的职工讲讲有关商业礼仪方面的知识。你说的第二条,容我考虑一下,因为北京那边,我已经……”

邹志刚一听,说:“你等等,如果是你男朋友,我可以让。要是其他,我是不让的。你还有啥条件,啥要求,尽管说。”

陶小桃说:“就算是、男朋友吧。”

邹志刚有几分惘怅地说:“你要这样说,我很伤心哪。我怎么总是晚一步呢?”

陶小桃很抱歉地笑了笑。她知道,就是没有男朋友,她也不会去,这是她做人的原则。

上午,当阳光照进来的时候,上官云霓醒过来了。

经过一个晚上的抢救,孩子没保住,很可惜,那还是个女孩……大人,总算救过来了。

上官由于失血太多,整个人白得像一张纸,轻得可以飘起来。醒来的第一眼,上官就说,孩子呢?我的孩子呢?!……尔后,她躺在病床上,就再也不说一句话。她两眼直直地望着屋顶。那不是屋顶,那是她自己。她是在看她自己!

她是多少骄傲的一个人!可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一心一意爱着的人,自己最信任最看重的人,感情上会出问题……这叫她痛不欲生!

记得在一本书里,有人说过,爱是一剂毒药。你,上官云霓,是不是疯了,你怎么就爱上这样一个人呢?!是啊,你急着往前冲,你奋不顾身,你以为你看到了,可你看到了什么?你的热情,你的美丽,你的骄傲,换来的又是什么?那痛,一脉一脉地痛,就像是千万根针扎着!那悲凉,那寒到了心底的伤,是透骨的。生意,什么是生意?在这座城市里,你是怎么生、意的?你找到生的意义了么?!

古人云,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说的就是那个宁?千年一叹,为的也是那个字。对于那个字,那个把“心”包在中间的字,你究竟领会了多少?这是痴。是癫。一个痴,一个癫,早就告诉你了,可你不理解。这就是病中的知了?!这就是病态的颠倒?!这也是只有女人才做得出的。那个字真是害人哪!

白,你眼前是一片白。白得刺眼。自得冰凉。谁说的,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世界是什么做的?那么脏,那么龌龊,偏偏让你看见了那龌龊。你要是能变成一只小鸟,多好。那样,你就飞走了。你宁愿飞出这个世界,再不看那个人。

也怪你。是你扑上去的。是你把心当成了膏药贴上去的!是你把心切成了葱花撒上去的!是你把心当成了擦脚的布、当成了装垃圾的桶、当成了无耻之徒手中的键盘!那时候,你认准了他了,谁说都不行。无论你面前站着多少男人,你都看不见,你认定是他。他就是你的金色阳光!还说什么?还有什么可说?!——星星点灯,要是能用星星点一盏灯,你就可以看清自己了。为什么不能早一点?要是早一点,多好。

上官,好好看看自己吧。泪,悄悄地,无声地,一滴一滴地落在枕头边上,湿了一片……

就在这时,任秋风提着一个饭盒推门进来了。饭盒里盛的是他亲自做的荷包蛋。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可当他就要快走到床前的时候,只听上官说:“你站住。”

任秋风松了一口气,说:“你醒了?上官,你失血太多……”

上官躺在那儿,脖子微微动了一下,默默地说:“你站那儿别动,听我说。”

任秋风扬了扬手里的饭盒,说:“你得吃点东西。你……”

上官说:“我请你帮我一个忙,可以么?”

任秋风怔怔地,呆了一会儿,才说:“你说。”

上官说:“你要还是个人,就不要再往前走了。我请你出去。”

任秋风站在那儿,心虚地说:“上官,这时候你不能生气……”

上官说:“我没有生气。我只是不想见你,你出去吧。”

任秋风站在那儿,想了想说:“行,我出去。不过,你还是得吃点东西。”说着,他朝门外喊一声,“伍治哥,你,过来一下。”

伍治进来了,大声喊着:“妹子,万幸啊,妹子!你哥的心都提到喉咙系儿上了,卟吞儿,又落下来了。只要大人保住,还可以生……”

上官不再喊他哥了,上官很直白地说:“伍治,你回去吧。你那事,我给你办不了了。”

伍治看看任秋风,顺便给他眨了一下眼睛,说:“办了。妹夫给办了。你放心吧。那啥,妹子,叫我说,妹夫这人,也不赖。他也是十不抽冷子,裤兜里放一闲屁。人,谁不犯个错呢?错是错了。他都给我承认错了……”

上官不听,上官说:“你们两个都出去吧。伍治,我拜托你两件事。一、你回去后,我的事不要告诉我爸爸。二、出了这个门,你替我打一电话,号码是9953427。那人姓陶,你记住,让她来一趟。好了,都出去吧。”

伍治说:“好好,我马上打,我现在就去打。”

出了门,伍治对任秋风说:“妹夫,小火炖豆腐,你得慢慢来,你得让她缓过劲儿来。”任秋风只默默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尔后,任秋风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儿,默默地吸了两支烟,又拐回来了。他进了病房,怏怏地站在那里,说:“上官,咱们,能谈谈么?”

上官很决绝地说:“不能。”

任秋风说:“孩子……”

上官冷冷地说:“你不要给我说孩子……你是杀手。”

任秋风说:“你过去,没这么任性。你总得听我说说……”

上官说:“不要说过去。过去,我信过你。现在,我不信了。你走吧,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任秋风说:“就算我犯了错,你总得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吧?”

上官“哼”了一声,说:“你自己说过话,如此健忘?”

任秋风说:“我说什么了?”

上官默默地说:“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

任秋风再不吭了,他已无话可说。是啊,他怎么成了苗青青?

当车又停在一个路口时,邹志刚突然想起了苗青青。

人,有的时候,就很反复。邹志刚就是这样,明明与苗青青分手了。他也知道,车要刹死,不该见她了。可是,当他心里有些失落的时候,比如说,就现在,当他策反陶小桃不十分成功时,不知怎地,就一下子想起苗青青来了。

这里离她住的地方不远,去看看她?邹志刚心里有些游移,可这念头一起,就放不下了。去还是不去,就像把扇子似的,在他脑海里扇来扇去……最后,他还是决定去。他心里说,也许不在家呢?不在家就算了。在心里,他还是个念旧的人。

邹志刚把车开进报社的家属院,见苗青青住的房间里亮着灯呢,心里一喜。就又给自己开了一个玩笑:裤子脱了一半,你说穿上就穿上了?于是,他熄了火停好车,很从容地朝苗青青的家走去。

站在苗青青家门前,邹志刚一边敲门一边考虑着在舌头上绑什么词儿好?对于知识女性,他非常清楚,你得幽默,得有词儿。可是,刚敲了两下,还没等他想好词儿,门就开了。更让他吃惊的是,苗青青就像是特意出来迎接他似的,穿着一身桔红色的细毛呢裙装,衬得脖颈又细又白;头发也像是特意做过的,绾着一个很好看的发髻,脸上还化了淡妆,看上去顾盼生辉,眉眼生情,一下子像是年轻了十岁,性感极了!她站在那里,嘴边含着一丝笑意,微微颔首,竟很有礼貌地说:“——请,请吧。”她一这样,让邹志刚十分意外,禁不住感叹说:“难得呀,我终于享受到贵宾待遇了!”

然而,进屋之后,却见屋子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大胖子。这胖子脸上有很多肉,看上去红光满面的,胖得很有架势,一副肩膀宽得像案板似的,端着个身量,挺挺地在那儿坐着。邹志刚愣了一下,说:“哟,有客人哪。这位是?”

苗青青介绍说:“这位,是我们报社的硬总,软硬不吃那个‘硬’。这一位,是老熟人,万花商场的邹总。就是那个叫人起鸡皮疙瘩的‘邹’。”

听了苗青青的介绍,那硬总也不起身,只是点点头说:“噢,邹总,你好你好。”

邹志刚很惊讶地说:“硬?还有这个姓么?这个姓可不多呀?”

硬总笑笑说:“是,不多。走了很多单位,也就我一个姓‘硬’的。”

苗青青吃吃地笑着,用很调侃的口气说:“你不知道人家背后叫他什么,我们报社的人背后都叫他‘老枪’。所以,我说他是软硬不吃么。”

硬总笑着说:“青青啊,你这样说你的上级,小心我给你小鞋穿!”

苗青青竟娇气气地嗔道:“你穿你穿,你现在就给我穿!我脚小,怎么了,不怕你穿小鞋。”

硬总用眼角撇了一下苗青青的脚,那穿着高跟鞋的脚已经很优雅地伸出来了,鞋尖上挑,脚弓直直地绷着,他可以感觉到脚趾在小牛皮面里一弹一弹地动,就像会说话一样。这个鬼女子!她在用脚趾说话。是悄悄话。很诱人。他用欣赏的眼光望着那穿着肉色丝袜的脚面,尔后摇摇头,像是无可奈何地笑着说:“谁要是碰上这样的下级,弄得你一点脾气都没有。我算服了你了。”

这时候,邹志刚有些酸酸地说:“你们是上下级,我一外人……不影响你们吧?”

苗青青却一点不避讳,她把脚伸回去,踮着脚跟拧了半个身子,像表演似的,刺儿刺儿地说:“你听他说?他的话你也信?他是常来常往的。整天缠着我给他发稿子。还假模假式,说自己是‘歪人’?‘歪人’,你装什么样子?你不是总想发稿么?这报社老总来了,你给他说呀?”

硬总像是很大度地说:“嗯,没事。你坐。坐。我也是顺便过来交待一下。版面,是版面上有点事。”

苗青青却一点也不给面子,用鄙夷地口吻说:“你们这些男人哪,真是叫人看不上!有工作在办公室不能谈?你跑我家里谈什么工作?”

立时,硬总有些尴尬,脸上腼腼地说:“你看,你看,这个青青,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苗青青就笑着调侃说:“葡萄也很酸哪。行了,我知道你是谈工作。确实是谈工作。我给你写一证明,见人就拿出来,可以吧?”

邹志刚坐在那里,几乎插不上话。那屁股下像是坐着很多蒺藜,心里扎扎窝窝的,什么滋味都有。他很想站起来一走了之,却也有些不舍,就酸酸地说:“青青的鬼(魅力),就在刺儿上。要是话里没刺儿,就不是苗青青了。”

硬总接过话头,说:“对,对。你说的对。青青是我们社里最有才干,也是刺儿最多的,一支笔嘛。”

苗青青看了硬总一眼,这一眼很有些意味,说:“你得了吧,怕刺儿你别来呀?你当的什么老总?不替你的下属说话,反而跟着‘歪人’起哄?你没听人家说,他是‘歪人’。你啥人哪?”

硬总的一张肉脸马上生动起来,说:“是啊,是啊。老邹,你有一个字用得不好。用得不好。”

苗青青接着就说:“人家邹总是干商业的,一向缺斤少两,一向不讲信用,习惯了。所以一个字,他也要切下一块来。”

硬总昂起头,说:“这个商业呀,这个商业。一个‘商’字,外边那么多的包装,可里边呢,只有一个‘口’!卖嘴的么。过去叫做:干啥吆喝啥,赔本赚吆喝,是这个意思吧?青青。所以,商么,无奸不商,无商不奸……这个这个啊?说笑了。”

苗青青接着说:“前边说的,还是报社老总的水平。后边那一句,就多了,白了,是画蛇添足。”

硬总很兴奋地说:“有道理,青青说的有道理。后边那一句,收回!”

邹志刚终于抢了一个话头,说:“这不是文化大革命吧?怎么开起我的批斗会来了?你们知道‘商人’的来历么?那是古代经济不发达地区的人,对经济发达地区的商国人的称呼。真正的汉文字——也就是甲骨文,就起始于商朝!明白了吧?另外,商人的老祖宗,你们知道是谁么?契!契约的契!那是最讲诚信最守规矩的。”邹志刚抓住了一个字眼,开始侃侃而谈,有意地显示着自己的才学。

还没等硬总开口,苗青青就接上了:“当然知道,谁不知道商纣王?酒林肉池,荒淫无度。设虿盆,制炮烙。开中国酷刑之先河……这都是商人干的,后来为西周所灭。”

硬总跟上说:“是啊是啊。商代是中国最黑暗时期,用比干的心当药引子,不就是纣王干的么?还把那个那个周文王的儿子杀了,剁成肉馅,包成包子,让文王吃……”

苗青青说:“别说了,别说了,听着就让人恶心!”

见苗青青竟当着他的面跟那个姓“硬”的家伙眉来眼去,还说他是什么“老枪”!这能是对一个上级,一个男人说的话么?这两个狗男女,还不停地合伙挤兑他。邹志刚就像是刚刚喝了两斤老陈醋似的,浑身上下直冒酸水!他心里说,这个女人哪,这个女人……于是,他怏怏地站起身来,苦着脸说:“看来,我是该走了。”

这时候,苗青青不冷不热地说:“走啊?不送。”

接到那个电话,陶小桃就来了。

陶小桃是个细心人,来时就带着炖好的乌鸡汤和新买的小孩衣服、尿不湿什么的……上官生下孩子后吃的第一顿饭,就是小陶给送的。小陶对上官说,我妈说,生孩子消耗大,一天要吃八顿饭呢。

当听说孩子没保住的时候,小陶一下子掉泪了。一时,她心里特别难受,竟忍不住眼泪哗哗的……过了一会儿,她擦了擦眼里的泪,轻轻地握住上官的手,两人默默地就那么相看着。

有一段时间,两个人是用目光说话的。陶小桃坐在上官的病床前,两人手握着手,似乎都想把心里积存的东西吐给对方,那是怎样的痛啊!……可又无从说起,就一眼一眼看着,像是在看各自的人生。

终于,小陶贴着她的耳边说,“你不能生气。我妈说,月子里,女人千万千万不能生气。一生气,就会落下病根……到时候,会终身受亏。再治,也就晚了。”

久久,上官默默地说:“我没有生气。”

小陶知道,她不能再提孩子,一提孩子她就难受……她说:“不生气就好。那你就好好吃饭吧,你失血那么多,得补补。”

上官却突然又扔出一句:“我是生你的气。”

小陶什么也不说,就望着她,是两人心对心地看着。

上官说:“你辞职了?”

小陶说:“是。”

上官说:“你太自私,想一走了之。”

小陶说:“其实,我也不想走。可如今上班,就像是演出,我实在是演不下去了。”

上官说:“我知道。你肯定是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忍无可忍。可我还是生你的气。咱们那么多年的同学,关系那么好……你什么都知道,却不告诉我。我一想,心都寒了。”

小陶心里一酸,说:“我不知道。要说知道,也是一种感觉。我不能把感觉上的东西当作事实告诉你。那不成了破坏你家庭了么?我提醒过你,我是真心希望你们好哇!”

上官眼里一湿,说:“桃,你太善了。”

小陶说:“你还爱他么?”

上官冷冷地说:“——爱过。”此时,上官心里痛极了,那过去,丝丝缕缕的,都在眼前,全是痛!她接着说,“那时候,一开始,我就以为是永远。可没有永远。”

小陶就劝她:“好好生活,就是永远。你好好养身体吧。别的事,咱以后再说。”

上官睁大眼睛,望着小陶说:“告诉我,你发现什么了?”

小陶沉默了一会儿,说:“感觉,只是感觉。其实,我能说清楚的,就是三个字:我害怕。”

上官说:“害怕什么?”

小陶摇摇头:“说不清。走着走着,就觉得像是在船上,波浪滔天……隐隐约约的,就害怕。”

上官说:“有这三个字,也够了。我一直在想,越是珍贵的东西,越容易碎,它说碎就碎了。是这意思吧?”

“我说不清。真说不清。”小陶想安慰她,接着说:“上官,也许,我的感觉是错的……”

上官说:“你没有错。我都亲眼看见了……我丝丝缕缕都想过了。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只是有一点不明白,当初,那么好的一个人,是谁把他染了?也许,他本就是带着颜色的?”

小陶说:“是。当初,我们都崇拜他。”

上官叹了口气,说:“一想起来,我心里就像刀割一样。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

小陶说:“也许过一段……”

卜官像是下了决心似地说:“你别说了。我已经想好了。我已经看见前边的路了。好了,我饿了。你的鸡蛋羹呢,我尝尝。”

小陶说:“我先给你打盆热水,你擦把脸。”说着,她端着一个脸盆出去了。

在门外,小陶碰上了任秋风。上官一直不让他进门,他就在门外站着。任秋风很伤心也很警惕地望着她,那目光里竟含有敌意!他说:“小陶,我希望你……不要破坏我们的家庭。”

小陶说:“我只做我应该做的。”

任秋风说:“你给她说什么了?”

小陶说:“我说了我该说的。”说着,端着盆打水去了。

第三天上午,上官的父母来了。当他们推开门的时候,上官怔了一下,满脸都是泪!她哭了,她是第一次哭出声来,她哭着说:“爸,我想回家。”

上官的父亲看了她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说:“回家,我们就是来接你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