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的月亮,又肥,又白,又大,真美啊!”这是在他们到达丽江的当天晚上,上官云霓硬拽着任秋风出来看月亮时,说的话。“星星。你看那星儿,一颗,一颗,满天,满天,银钉儿一样,多亮。哪一颗是你,哪一颗是我,你说?”

任秋风跟上官云霓结婚了。两人是秘密结婚,连家里的老人都没有告诉。是呀,时间在那儿赶着,肚里的娃儿一天天在成长,就跟白娘子似的,再不结就显形了,那多丢人哪!

为此,上官曾哭了好多次。她太委屈了,一个杨柳细腰的美人,也就偷了几次嘴,肚子就鼓起来了。她能不伤心么?!她哭着非要让任秋风还她的青春,赔她的美丽。可青春能赔么?美丽能赔么?……后来好歹算是办了证。说是旅行结婚,结果也成了象征性的。丽江是去了,可他们在丽江仅待了三天,在丽江古城转了转,连玉龙雪山都没上,就回来了。

丽江还是很美好的,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天,毕竟有柔情蜜意的时候。不说白日里那相互依偎走在石板路上的感觉,就仅是晚上,望着鳞次栉比的小街,还有那一盏一盏的小灯笼,上官拉着任秋风听肚子时的缠绵,就很难忘。她说,“你听你听,他叫你呢。你摸摸他么。”任秋风就摸,摸着他说:“你别让我摸,我一摸就不好了。”她说:“你坏,你坏死了。我就让你摸。”他说,“好,我摸。这娃儿,就跟敌人一样,挡着我不让我前进。”她说,“你坏吧。不就是你做下的事情么?你说,你是不是嫌我丑了?我挺一肚子,很丑,是吧?”他说,“你不丑,一点也不丑。你没见那老外,还跟你‘哈喽’,一个劲儿回头看你。那会儿,我真想上去揍他。”上官撒娇道,“是么?真的么?要不是这肚子,回头率才高呢。——唉,丑就丑吧,丑也是你的,我跟定你了。”可说着说着,愁意就上来了,上官叹一声,“要不是他,我就上了玉龙雪山了,那多好。哎呀我太惨啦,这个小东西害死我了!”任秋风故意说,“那,咱把他杀了?”她说,“你敢?”他说,“好,我就给自己树一个敌人吧。”她说,“哼,我知道,你才舍不得呢。”

按上官的想法,本是可以多待些日子的。丽江多好,天蓝得像洗过一样,水清得有一群一群的鱼儿在游,还有古色古香的小街,悠悠的石板路……可她的妊娠反应太严重了,吃什么吐什么,吃“饵块”吐,吃“豆焖饭”吐,吃“过桥米线”还吐,辣的就更不能沾了……再加上云南那边紫外线强,上官又怕晒,一路上走走停停再吐吐,无论走到哪里,手里总提着一个呕吐袋,你说这还有什么意思?任秋风呢,心里一直记挂着商场的事情,不停地打电话接电话,也是不可能多待的……就这么一个美好的蜜月,仅浮光掠影地呆了三天,两人还不时闹些小别扭,这蜜月有苦意拌着,杀了不少乐趣。

回来后,上官就没法再上班了。可想而知,她心里是多么憋屈。父母那里,也总得说一声吧?于是,两人又一块分别去了双方的父母家,上官的父母自然是严厉批评了任秋风,说我们的女儿不说“千金”吧,也是娇生惯养的。怎么能这么草率?最后还是偷偷塞给了女儿一个存折。任秋风的父母当然也是批评自己的儿子……离婚不说,结婚也不告诉家里,像话么?最后,也算是认下了这个既成事实,让媳妇住到了家里。不管怎么说,这婚事虽然是先斩后奏,总算是有了交待。

尔后,按任秋风的想法,这就告一段落了。可上官不依,说是总得请同学吃顿饭吧?不然,偷偷摸摸地,这算什么?!于是,任秋风勉强应了。两人商量来商量去,一再地缩小范围,就请了齐康民,江雪,小陶三个人。

然而,这顿饭却吃得有些别扭。上官认为,这“别扭”主要来自江雪。这顿饭本就带点后补婚宴的性质,所以订在了一家名叫“春江花月”的餐馆,以示喜庆。在餐馆二楼的一个包间里,众人自然是纷纷向任秋风和上官云霓表示祝贺。齐康民跟任秋风是“发小”,又是上官的老师,自然是当仁不让地坐了主位。齐康民这人,讲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所以,他送的礼物是他亲自用毛笔书写、尔后又请人装裱过的十六个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陶送的是一套中档的床上用品,有枕套,床罩、被罩。礼品最贵重的,当属江雪。她送的是一高档的童床,这童床是可以升降、折叠的,移动的。既可以当童床、也可以当童车,价值2000多元。在喜宴上,齐康民的祝酒词是:“这个任秋风,从偷书到偷人,他都是有一套的。我们商学院的一枝花,让他给挖走了,我很伤心哪!我再送你四个字:好好待她。秋风啊,从今以后,你就低一辈儿了,你是我学生的家属,你明白么?好,喝酒!”任秋风笑着说,“明白,明白,你也不用倚老卖老了,我敬你一杯。”陶小桃的祝酒词是:“上官,祝福你。祝你永远美丽。任总,祝你们百年好合。”上官听了,差一点掉下泪来,她说:“谢谢。”轮到江雪的时候,她的祝酒词只有四个字:“早生贵子。”

在饭桌上,由于上官怕吐,她很少动筷子,大多时间是看他们吃……这么一看,就看出了些讲究。在嘻嘻哈哈之中,仿佛是不经意间,江雪用筷子夹起的菜,总是放在任秋风的碟子里,一小块排骨或是剔了刺的鱼;而齐康民如果觉得哪个菜好些或放得远,就会夹起来放在江雪的碟子里;小陶呢,不着意什么,看到素些的,会给上官夹一点;偶尔也会夹起菜放在老师的碟子里……这表面看来,并没有什么,可那筷头动来动去,伸伸缩缩,却是很有些含意的。特别是那道主菜:红烧圆鱼。上来的是一只老鳖,老鳖大补,这谁都知道。可这是任秋风和上官请客,自然是让客人吃。于是,上官主动地拿起筷子,把那只盖在最上边的鳖盖放在了齐康民的碟里,说:“老师吃吧。”可齐康民却夹起那只鳖盖,顺手放在了坐在他身边的江雪碟里,自嘲说:“这东西让我吃有点可惜,老鳖的裙边胶质丰富,可以美容,江雪替老师吃了吧。”可江雪却又把那鳖盖夹起来放在了任秋风的碟里,说:“还是老总吃吧,新郎倌,也该补补了。”众人一笑,上官也不好说什么了。

尔后,上官夹了一只虾,在自己碟子里剥好,放在了任秋风碟子里;接着她又夹起一块鱼,放在了齐康民的碟里,着意说:“老师,你吃。”小陶是南方人,她给小陶夹了一只糯米蒸的藕匣;给江雪夹的却是一只螃蟹。上官说这东西要注意,别夹了手。江雪说,没事,我不怕。上官说吃这东西,南方人都用钳子,专用的。江雪说,是么?看来,各有各的道。上官说道亦有道。江雪说道可道非常道。两人说着,也笑着……上官还不时地以女主人的身份招呼众人,“吃啊,你们吃。”

等酒宴结束后,上官云霓挽着任秋风的膀子,悄声提醒说:“对江雪,你要警惕。”

男人对女人,一旦警惕了,就变成了一种关注。

江雪在管理上极为严格。每天清晨六点,她就准时站在了商场的大门口,直到夜里十点钟所有的人走完,她才最后一个离开。在业务上,她也早已熟练了,不管是进货还是销售,她都非常内行,那目光洒到那里,一阵风,脚步就到了那里,一、二、三,准确地说出各种货物的数量、质量及销售的情况,把一个大商场管理得井井有条。这一下就省了任秋风很多心。

让任秋风感到奇怪的是,别看她小小年纪,整个商场没有一个人不怕她的。每每她往哪儿一站,就连商场里有名的刺儿头,见了她也是服服帖帖的。有一次,一个部门经理说他们那儿的货发错了,不是六十件,只有五十九件。江雪一皱眉头说,不对,是六十件,我查过的。你去找。果然,查来查去,最后在一个箱子里的塑料袋下边翻出来了。那部门经理伸了伸舌头,服了。一个大商场,上万种的货,她怎么就记住了?

不过,凡是需要拍板的事情,她都会及时地向任秋风请示,获得批准后她才办理。这一点,更是得到了任秋风的赞许。

采购这一块,权力很大,本是江雪管的,突然有一天,她却主动让出来了。她找到任秋风说:“任总,我给你提个意见。”任秋风说:“你说。”江雪说:“进货渠道这一块,上头打招呼的人也多,你能不能亲自把把关?”任秋风知道,就销售这一块,一天下来,就够她忙的了。这本是上官管的,她一怀孕,江雪二话没说就接过来了。于是他说,让小陶兼上如何?江雪说不行,她太软顶不住。任秋风想了想说,好吧。

进货这一块,直接找任秋风的人也很多。可他毕竟没有具体管。接手之后才知道,自从“金色阳光”在全国出名之后,各种各样的供应商、代理商、推销商就蜂拥而上。这仿佛是一支奇特的队伍,前赴后继,无孔不入,花样翻新,妙趣横生,令人大开眼界!

自此,几乎是每天上午,任秋风就被这样的人包围着。他的办公室门前总是排着长长的队列,等待着他的召见。你根本想不到他们会是些什么人,也想不到他们会给你说些什么,但目的是很明确的,就是要把他们推销的货物放在这个名牌商场的货架上。说来,这也是很让人骄傲的。

这天上午,排在第一个的是一位小个子男人。他一进门就先是鞠躬、微笑:“任总,我在这儿都等了三天了,我让你看看我的‘人’。”任秋风不明白:“人?什么人?”他就双手递上一张名片,说:“我是从湖南来的,姓火,人可(何)火。我让你看看‘人’。我们那儿的‘列入’……”任秋风一拍脑袋,笑了,说:“肉吧?”那人说:“对对,人。我的‘列入’是很有名的。”任秋风说:“你的肉?”他点着头说:“我的人。我的人。”任秋风说:“这不行。我们商场进的货都是名牌产品,像金华火腿呀、四川的湖南的这个这个……都是名牌产品,一般我们是不进的。”他说:“我是‘新’的,‘新’的。有很多道工序……”任秋风吃了一惊,“肉还有新旧?”他说:“新的,的确是新的……”说着,他又拿出一张产品说明。任秋风接过来一看,笑了:“腊肉,熏制的,对吧?”他连连点头说:“对,对。”他说我这个人(肉)很不一般的,是土家族的古老方法新(熏)制出来的……先烤,用七种花柴烤,尔后再置火坑上新(熏),将鸡(桔)皮、香高(蒿)十多种中药新(熏)出来的……任秋风说,“你有卫生检疫局的证明么?”他说:“有哇,有。下次,下次我带来。”任秋风说:“那不行,你得经过检疫。”他靠上前去,附耳小声说:“这样行伐,我给你两成的回扣,行伐?”任秋风脸一沉说:“什么话?你先去办。下一个!”

下一个是推销俄罗斯产品的。这是一个看样子有三十多岁的女人,她个子高高挑挑的,披一雪白的羊毛大披肩,脸上带着妩媚的笑:“任总,你去过俄罗斯么?”任秋风说:“没去过。”她说你真应该去一趟。这样,我们远东国际贸易公司包了,你来往的路费我们全包,请你去一趟俄罗斯。那里真值得一去!说着唱起来了:深夜花园里四周静悄悄,树叶也不再沙沙响,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着,突然问,我唱得好么?任秋风说,你的产品是什么?她说我跑遍全国,你这里是最好的,一流的。我做边贸的,就想把最好的货放在你的商场里。任秋风说,“你代理的产品是什么?”她再次妩媚地一笑:“你这里需要什么,我就可以给你带什么,我可以给你搞一个俄罗斯专柜,怎么样?”说着,她从提着的包里一件一件往外拿,先摆出了一套“俄罗斯套娃”,尔后是桌布、军用望远镜、大披肩、围巾、不锈钢小勺……一摆一片。任秋风一笑:“专柜,我们这儿已经有了。”她扭了一下身子,昵昵地说:“你让他撤了,你让他撤了么,啊嗯?”

第三个一进来就鬼鬼祟祟的。他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包袱,圆滚滚的。他的眼睛很小,鼻子上有一个小肉疙瘩,他每说两句话,就要摸一下那肉疙瘩。他说:“任总,你是见过大世面的,钱不咬手吧?你要是怕钱咬手,我就走了。”任秋风一摆手说:“出去出去。”他说你听我说完么,你得让我把话说完。我别的事没有,我就是给你送钱来了。日本不是有日立么?我这是国立牌电视。我电视的牌子就叫“国立”。你只要让我进场,别的事你就别管了,咱五五分成。我只对你一个人,这行吧?你放心,这电视明说了,是假的,是以旧翻新。但看三个月决无问题。咱就给他来个保修三个月,三个月以后,就不是咱的事了。我决不让烫你的手!现在的人,只认假,不认真;只认小道,不认大道……任秋风伸手一指:“出去。”

第四个人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他进门就先行了一个军礼,说:“老营长,还认识我么?”任秋风赶忙站起来,“你是?”他说咱是一个团的。我是三营,叫王先龙。任秋风一听,说:“噢噢,你,你怎么来了?”他说我复员了,来看看老首长。先说,我可没什么事,就来看看你。任秋风笑了:“有事你说。”他说其实也没什么事,一点小事。咱那些战友说你这金色阳光都国际上有名了?!这可不简单哪。你弟妹在家办了个服装厂,大小也算是个乡镇企业。她让我……任秋风截住他的话,说:“先龙,咱这儿进的可都是名牌产品。”他说:“明牌。就是明牌。咱那西装就叫个‘明牌’。”任秋风说:“先龙啊,别的事都好说,这个事我不能答应你。”他说你试试么,你先卖卖试试。任秋风说:“你这不是让我砸牌子么?这不行。”没想到,这位却身子一出溜,依着办公桌跪下了。其实他下跪时悄悄把重力放在了一条腿上,那手垂下时,在右腿下垫了一个小黑包,他不想跪脏裤子。他说老首长,只有你能救我了。不瞒你说,你弟妹急得都快上吊了!那西服是做出来了,可都压在那儿卖不动……任秋风赶忙说:“起来,你起来。这像什么话?”他说驴把人都日死了,我起不来了。任秋风怔怔地望着他,沉思片刻,伸手把几个兜全摸了一遍,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放在他面前,说:“这五百块钱你拿上,要是愿留下,就在这儿干吧。这也是破例。别的,我就帮不了你了。”

第五个,这人是温州的。也是小个,俩眼贼亮,拿的是一百二十颗扣子。进来后,他什么也没说,就把扣子一排一排地摊在桌上。他说这扣子全是我一个人琢磨出来的。这十二颗是“风系列”,这十二颗是“花系列”,这十二颗是“水系列”,这十二颗是“鸟系列”,这十二颗是“书系列”,这十二颗“兽系列”,这十二颗是“扇系列”,这十二颗是“果系列”,这十二颗是“竹系列”,这十二颗是……任秋风看了,说:“不错,你很有创意。”他说:“有创意是有创意,我房都卖了,我老婆也跟我离婚了,我还一分钱没赚呢!”任秋风说:“行,往下你就会赚到钱了。东西不错,你可以进商场。”这温州人感激涕零地说:“任总,你真是我的恩人哪!”

第六个,是推销保健品的。这人走进来时,先把他所有的证件摊在任秋风的办公桌上,像是要他验明正身。尔后,他向后招了招手,说来吧邦德。邦德进来了,是一条狗。他是牵着一只狗来的。这狗不好带,进门时,他是把它装在一个皮箱里提进来的。他说任总,这狗的名字叫邦德,也叫007。你只要喊它,它都会答应你,可见它是多么灵性。接着,他就拍拍狗的头说,邦德,向任总问好。那狗就“汪汪”叫两声。他说向任总敬礼,那狗果然就把前爪举起来,给任秋风行了个礼。任秋风说,“你牵只狗干什么?”他不说狗了,他说我们的企业可不是一般的企业,我们是特大型企业,总投资一亿六。光养这十二条做试验的名犬,就花了一千万!一般的商场,我是不会带邦德出来的。你们是名店,我们企业也是想创牌子阶段,所以我把邦德带来了。我们的产品主治孤独症、焦虑症、失眠症,有特效。邦德是脑神经特别坚强的狗,可就这么一小支,只要它喝了,用不了几分钟就会呼呼大睡。我现在就试给你看……说着,它从提着的包里拿出一个精装的盒子,从盒子里抽出一个小玻璃管,管里装的是粉红色液体,他让那狗喝了。尔后又拍拍那狗的头,说卧,那狗就卧倒在地。他说躺,那狗就顺势躺下了。停了不一会儿,那狗果然打起呼噜来了。他说:“任总,就这么神奇!”任秋风探了探身子,有点诧异地问:“人可以喝么?”他说:“当然,这就是治人的。”

这就像是一个小型的、只为一个人演出的舞台,每天都有各种各样令人忍俊不禁的剧目上演。那或是喜剧或是谐剧闹剧,或是小品或是相声大鼓书,一出一出都是让你乐的,你脸上不乐肚里乐,肚里不乐心里乐,这一切就是为了胳肢你,怎么舒服怎么胳肢。也有让你生气的时候,那是奉承得不是地方,或是媚得过了火;你骂他了,他夸你原则;你不原则,他夸你厚道;你不厚道,他夸你聪明……统共是一个求字,商人在求人时,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的。

在这种时候,你不知不觉地就成了一个具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人。好,是你一句话。不好,也是你一句话;要,是一句话。不要,也是一句话。你就是标尺,你就是准则,你就是那个随时可以说NO的人。那么,要怎么样你才恩准说一句YES呢?

再往下,那就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了。有私下里送礼的,送钱的;有让你试听、试看、试吃、试穿、试玩的……对这些人,任秋风就像是商海里的岛屿,还是能对付的。

虽然一日日拒绝着那海一样的奉承……在这方面,任秋风可以说是坚如磐石。可他腰疼了。过去,他从从未腰疼过。现在他的腰又酸又疼。脚上穿的皮鞋,也有些夹脚。

这一天,江雪让人抬进来一个新式的皮转椅。她说:“你是老总,这事关一流商场的形象,我不能不管。”这转椅是最新产品,带按摩的。

任秋风沉着脸说:“这不好。”

江雪说:“你起来。这也是细节。你说过,细节决定成败。”

任秋风再没说什么,默默地,就让她换了。待他坐下后,江雪又说,“抬起脚。”

任秋风跳起来,说:“干什么?”

江雪又说:“不干什么,穿新鞋,也可以走老路。”说着,她把一双圆口的礼服呢布鞋放在了任秋风的脚前。任秋风穿上后,觉得又软又轻,脚上很舒服,就再没说什么。

这一段,在工作上,两人可以说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如今的金色阳光,已成了中原的一个品牌,名扬四海了。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不知道的时候,谁也不睬你,一旦影响出来了,媒体就会蜂拥而上,就是一个屁,也要给你挤出来,说是,响亮的。

最早,上官云霓在中央台做的那个广告,已是家喻户晓;后来,“飞机撒奖券”又是一个高潮;再加上一连串的商业策划,一系列的营销策略……就这样一波一波地,把金色阳光推上了云端。紧接着,是海外媒体的报道,美国、香港等各家华文报纸都对金色阳光做了大肆吹捧。香港一家报纸还专门评述说,仅金色阳光的品牌效应,就值三千万。后来又有一家报纸说,不只三千万,是一个亿!

于是,三十八岁零九天的任秋风,自然而然地成了全国“十大新闻人物”;成了全国“九大改革家之一”;成了省里的“商业协会副会长”;成了“人大代表”等等等等。还有一“名犬协会”,几次想拉他挂个名,被他坚决拒绝了。

虽然上上下下喜气洋洋,在这种时候,任秋风还是冷静的。他几乎不接受任何媒体有关个人的采访。市里的很多会议,他大多都不去参加,总是派江雪或是小陶代他出席……实在避不开的时候,他也常常是骑一自行车,便装出行,以最低的姿态出现在人们面前。夜里,站在五楼上,对着满城的灯火,他常常背诵毛泽东最喜欢的那个古人的名句:“蛲蛲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阳春白雪,和者盖寡。”以此来警示自己。可荣誉就像雨一样,来得太密集。天要下“雨”,谁又能挡得住呢?

任秋风当然知道,金色阳光虽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可这只是第一步。要想有更大的发展,必须进一步争得上级领导的支持。

说来,上级领导还是支持的。参观的、视察的,一拨一拨地来……这天,连市长都亲自给任秋风打电话,说要跟他谈谈。

市长亲自打电话,任秋风当然不能怠慢,他骑辆自行车就去了。也许是为了给市长留下一个好的印象,任秋风是穿着他那身旧军装,挎着那个部队里用过的挎包去的。

可就这么一“艰苦朴素”,出问题了。当他骑车赶到市政府门口时,门岗却拦着他不让进。门岗是个年轻人,先是给他敬了一个礼,说:“站住,干什么的?”任秋风说:“我找人。”门岗说:“找谁?”任秋风说:“市长。”不料,那门岗笑了,说:“来这儿的,十个人九个都说找市长。去那边登记去。”任秋风说:“是市长约我来的。”门岗很严厉地说:“那也得登记。”

就在这时,他身边有一辆一辆的小轿车开过去了。那小车看车号有些还是县份来的,可个个都横,连招呼也不打,唰唰一辆,唰唰一辆,直开。也有个别骑自行车的,到门口一滑,大咧咧就进去了,却偏偏拦着不让他进。任秋风就有些生气。

可生气归生气,毕竟市长见他,登记就登记吧。于是,他推车走回来,把车一扎,来到了大门旁的一个登记室。登记室里坐着的是一个中年女人,这女人眼里有玻璃花,眼光有点邪。他说市长约我,我登个记。玻璃花女人眼皮都没抬,说证件?他一怔,四下摸摸兜,啥证件?玻璃花女人说工作证身份证都行。他说对不起我忘带了。玻璃花说那不行,任秋风再次强调说,同志,是市长约我来的。这玻璃花抬眼看了看他,说省长也不行,得有证件。任秋风说时间来不及了,下次吧,下次我一定注意。玻璃花女人说你一老转,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不行就是不行。这时候,任秋风的火就蹿上来了,他说这样吧,你现在就给市长打电话,你打一电话看是真的还是假的?!那玻璃花女人斜了他一眼,你以为谁不谁都能给市长打电话?你以为你是谁?!立时,任秋风的语速慢下来,他一到了语速慢的时候,就是他炸毛的时候,他说:“我不去了。今儿就是省长见,我也不去了。这行了吧?!”

任秋风气冲冲地走出来,骑上车就走。他心里气,骑得猛,一拐弯,又冷不防重重地摔了一跤!这就更他妈的了……等他回到了商场,市长这边的电话追过来了,市长说秋风同志,怎么回事?我请不动你?任秋风说我三点一刻准时到的,你的门岗不让进,怎么说都不行。市长笑了,市长说你是大名人,他敢不让你进?我得批评他们。这样吧,你等着,我现在就派车去接你。

于是,任秋风又一次来到了市政府。这次,他是坐市长的奥迪车来的,进门时,门岗不但没有阻拦,还陡然间站得倍儿直,一个劲地敬礼!任秋风本想摇下玻璃看看那人,可他没有那样做。

尔后,他在秘书的引领下进了市长的办公室。市长很亲切地握住他的手说:“秋风同志,见你一面不容易呀。来,坐坐坐。”等任秋风在沙发上坐下来,市长说秋风同志,我听说你是骑车来的,好啊,艰苦朴素是对的。可有一条,不能影响工作。像你们这么一个全国知名的单位,工作用车,还是要配的。我请你来,是要告诉你,你们的材料我看了,很好,很有启发。我们要搞商贸城,你是走在最前边的。我已经说了,要通令嘉奖!说说,往下,你有什么打算?任秋风汇报说:“市长,下一步,我们的初步设想是搞连锁经营,这在中国还是首例。准备在三年之内,搞十五家金色阳光连锁店。从京津沪开始,争取走出国门……”市长认真听了汇报,尔后说:“好啊,好。有胆略有气魄!我就两句话,我希望你们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你现在是国内的老大了,以后也可以走出国门么。要敢想。要敢于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我看,巴拿马也可以插上金色阳光的旗帜么,美利坚合众国也可以给他插上一颗钉子么。”任秋风很激动,他很认真地记下了市长的话。

出了市长的门,在过道里,任秋风又碰上了抓商业的皇甫副市长。皇甫副市长没有架子,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说:“老任哪,你不简单哪,香港报纸都登了,现在身价是一个亿呀!你可是咱市里的名片,飞机上挂喷壶,响遍全国。我看了你们的材料,你们要搞连锁?好啊,大胆搞,搞起来。有些事情,也可以先走一步么,大胆尝试……有作为才有地位么。有什么困难,你可以直接找我。”任秋风听了,忙问:“股份制我们可以搞么?”皇甫市长暗示说:“我没说可以搞,但可以试。试,你懂么?”任秋风说:“明白了,谢谢市长关心。”

尔后,任秋风想,既然两位市长都见了,也见见局长吧。于是就去了廖局长办公室。廖局人更爽快。一见他就批评说:“你这个家伙,见市长去了吧?我在窗户这儿早看见你了,骑一行车,人家不让你进,是不是?日他豆,你装什么廉政?回去赶紧给我配车!净耽误工作。”任秋风笑了笑,又把给市长汇报的情况,给局长汇报了一遍。局长一边听一边插话说:“十五个?十五个不行。不行不行。能不能搞大一点?比方说,三十个,五十个。我是打个比方,一个孩子是养,两个孩子也是带,你得长个豹子胆!蚂蚁日象——大弄!”任秋风说局长说的有道理,我们再考虑考虑。临走时,局长又叫住他:“老任啊,现在有个说法,要学会钻政策的空子。你会么?”任秋风笑了。局长说:“你一笑我就明白了,你会。”走的时候,局长要派车,任秋风坚决拒绝了。他说,“精神”吃的太多,他要走走,好好消化消化。

这一路,任秋风是步行回去的。他太激动了!浑身上下像是挂满了炸药包。他的腰太硬了,硬得就像是扎满了弹簧,碰一下就是活力。当他走到大门口时,他竟忍不住对那门岗点点头,一再微笑。那门岗见人多了,那门岗觉得自己并不认识他,有点诧异。可见这个人气宇轩昂的,一直对他友好地微笑,迷瞪了一阵儿,也终于像遇上老熟人一样,点点头,笑了。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任秋风突然觉得自己宽了。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身量变宽了。这有些好笑,走着走着,他怎么就宽了呢?他看看自己,毫无缘由,他宽了。妈的!这叫什么事?他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望着那一辆辆在马路上行驶的大大小小的汽车,望着那拥挤的骑着自行车赶路的人,望着他们眼里露出的忿恨,心里竟生了一种理解和释然。天近黄昏时,街灯亮了,当他走在路边上,看见有一戴白帽的男人站在炭炉后,用他那粗哑的假新疆嗓音高喊:“羊肉串,羊肉串喽!……”不知为什么,他掉泪了。一个大男人,走在大街上,他默默地掉泪了,他是感动得掉泪了。

回到商场,任秋风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站了很久……一张宏大的蓝图在他脑海里逐渐形成了。他把江雪叫来,对她说:“从工作考虑,还是进辆车吧。”

江雪说:“早该这样了。”

任秋风说:“今天,见了市长……”

江雪说:“进辆好的?”

任秋风想了想说:“就,奥迪吧。”到了这时候,他才明白,在路上,他怎么就宽了。

似乎是不经意间,江雪兼上了任秋风的生活秘书。

这段,会议多了。任秋风出门时,也开始讲究仪表了。有一次,出门开一个会,任秋风对穿什么衣服拿不准,刚好看见江雪,说来,你给参谋一下。江雪就给参谋了一下。此后,不用再叫,江雪就主动参谋了。

这女子眼光毒,一参谋就很到位。正式的、公开露面的场合,都让他穿西装打领带。西装和领带的搭配是很讲究的,不能超过三种颜色。这些,江雪都给他安排得很得体。有时候,江雪又执意让他穿便装,结果去了以后,显得非常自然、随便。还有的时候,就让他就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圆口布鞋,也很好,显得朴素。慢慢地,任秋风很依赖她。

如今,任秋风也常去那个叫做“黑井”的茶社。这是省城目前最好的茶社。最初,还是江雪介绍他去的。一天,江雪说,有几名银行家指名要见他,约在黑井茶社,他就去了。临走时,江雪说,这些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穿军装太严肃,穿西装又太板正,随意点,你穿夹克吧。于是,他就穿着江雪给他挑的夹克去了。

黑井茶社是进门就要脱鞋的。进门后,在大厅里脱了鞋,穿着袜子走在那擦得铮亮的樱桃木的地板上(如果你穿的是白袜子,楼上楼下走一圈下来,那袜底还是白的,它就这么讲究),在巴赫钢琴曲的伴奏下,在曼妙的音乐声中,人就像踩在羽毛上一般,飘飘的,脚很舒服。尔后,一阶一阶地上了二楼,那里有隔成一间一间的日式茶舍。茶舍里很安静,巴赫的音乐似有若无,与环境非常协调,一间一间都互不干扰,里边摆着一圈日式沙发,中间是一个茶几,茶几上放有精致的日式茶具。有穿和服的小姐布茶,为了不影响客人谈话,进出都是默默的跪式。要是想出出汗的话,就上三楼。三楼是娱乐性质的,上边有台球室、乒乓球室和棋牌室。玩热了,还可以上四楼,四楼是桑拿洗浴中心,你可以泡一泡、蒸一蒸、搓搓背什么的。这里有很完整的一套服务设施。

任秋风第一次来,是跟几位银行的行长见面。他先是见了三位,一位是工商行的行长,一位是交行的副行长,还有一位任秋风自始至终也没弄清他的身份,从气度看,好像他本身就是“银行”。当然,在以后的日子里,任秋风就见得多了。

这三位,工商行的姓薛,名叫薛民选。他的脸很大,胖胖的,身上随随便便地穿一件水洗布的纯棉衬衣,却一丝不苟地打着领带。交行的这位姓千,这是世上很少的姓氏,人家都叫他“千行长”或“老千”,这称呼是看关系的。他是个秀秀气气的“眼镜”。第三位,姓郭,叫郭大升。看模样是个很不讲究的主儿,他胳膊上的汗毛很重,很像是黑猩猩。但是,他手腕上戴的那只表却引起了任秋风的注意,他戴是的“百达翡丽”。这是世界名表中最好的牌子,据说创立于一八三九年的“百达翡丽”是全球最优秀的制表商,就是他们为这个行业制定了技术标准的上限。任秋风也是干了商业后才知道。从三人的默契度上看,他们的关系非比一般。

这次见面,是给了任秋风一些刺激的。虽然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可内心深处,却留下了很深的印痕。四人见面后,很简单地握了握手,尔后就坐下来。薛行长说:“老任,喝什么?龙井还是碧螺春?”任秋风说:“就龙井吧。”接着,薛行长又问:“老千,你哪?”老千说:“我苦丁,有点上火。”于是,薛行长就吩咐说,“那好,两杯龙井,一杯苦丁,一杯普洱,老郭只喝普洱。”

待那跪进跪出的小姐把茶一一布好,尔后默默地退下,拉上了门,薛行长这才说,“老任,你的金色阳光如今已做到了国内第一品牌,这我们都知道。我们哥几个把你约来,就是想听听,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实话说,我们是给你送银子来了。”

任秋风笑了笑,说:“有好几家银行,都说要给我贷款……”

老千插话说:“我们不是贷款,我们是想参股。”

任秋风说:“多少?”

这时候,那姓郭的端起茶盅喝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你要多少?一个亿够么?”

任秋风的心像是被人刺了一下,很突兀。可他不动声色地说:“你们也不怕钱打了水漂?”

老千说:“我们调查过你的情况,你是侦察兵出身,胆大心细,不会蛮干。我们看重的就是这一点。实话说,这钱,不是公家的,是我们个人的。说白了,我们是想把钱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当然,能生钱更好。万一砸了,那是我们的眼不好。是吧,大哥。”

任秋风吃了一惊,心想,自己的?你们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可他仍不动声色地说:“你们也知道,香港的报纸已经登了,金色阳光的品牌效应,就值一个亿。”

老郭眼很亮,老郭说:“老任,你不要有什么想法。钱是干净的,是我们从股市上走来的。”说这话时,他的脸有一股黑气。

任秋风说:“……现在是市场经济了,我知道。”

薛行长说:“是啊,老任,我们就想听听你下边的打算。”

任秋风说:“当然是搞连锁。目前国内还没有连锁,我准备搞一个连锁帝国。三年建三十个金色阳光连锁店,年销售额三百个亿!”实质上,这只是他的初步设想,并没有周密、详尽的计划,可当着这些人的面,他不能太让人小瞧了。

薛行长问:“老任,你的资金来源呢?建三十个连锁,你资金从哪里来?”

在薛行长的激发下,任秋风脑海里临时闪现了一个火花!他说:“有一本书你读过么?这本书的名字叫《蛋生蛋》。其中举了一个例子,说美国有一个叫格顿的老板,他有一个加油站。他以这个加油站做抵押,建了两个加油站;尔后又以两个加油站做抵押建了四个,这样,就像滚雪球似的,很快他的加油站遍布全国各地……”

薛行长点点头,说:“不错,这个思路不错。”

老千也说:“有气魄。我看行。”

这时,任秋风说:“有多家银行,连着找我,争着要给我贷款。所以,你们的钱,对于金色阳光来说,不算什么。”说了这话后,任秋风才觉得,他坐得稳了些。

这时候,那姓郭的皱了一下眉头,突然说:“怎么,好像有哭声?”

老千说:“不会吧?放的音乐,巴赫的钢琴曲。”

薛行长也说:“有么?我怎么没听见?”

任秋风说:“我也听到了,是,隐隐约约的。”

老千说:“不会吧?不会不会,这地方,开玩笑。”

薛行长说:“也许是茶社里那个小姑娘,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了?算了,不管他。老任,如果我们参股的话,能不能占大头?”

任秋风说:“不行。不管谁参股,最多也不能超过百分之四十九,这是国有。”

老郭不紧不慢地说:“国有也可以变么……主要在运作。”

仿佛电石火花一般,这句话像是点醒了任秋风。他说:“是啊,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老郭说:“这事也不急,得细谈,咱慢慢谈。我知道,你任总现在是一亿的身价……”

一个亿的身价,这话听着舒服极了。你就是神经再坚强的人,也会觉得舒服。当然,他说的是“无形资产”。这就像是球王贝利在足球场上踢进了一个球!踢进去的这个球对社会有用么?好像没有,但它就可以值多少多少万美元!就有人给!任秋风淡淡地说:“钱不是问题。”

老郭又说:“你的思路的确不错。不过……”说着,他突然扭头对老千说,“真有哭声,大干,你去问问。”

老千站起身来,说:“好好,我问我问。”说着,推门走出去了。

片刻,老千走回来,他推开门,看着三人,笑了:“大哥,英明啊。真有。离这儿隔一条路,是动物园的后墙——是狼。”

老郭诧异地说:“狼?”

老千说:“狼。”

薛行长迟疑疑地说:“动物园不离这儿远着呢么?……”

老千说:“动物园大了。动物园门不在西边么?这是动物园的最东边,挨着的是后墙。是狼,狼在哭。她们说,有时候,象也哭。”

几个人都释然了。薛行长说:“是狼啊。狼哭什么?”

老千说:“那谁知道。”

老郭说:“狼关在笼子里,它能不哭么?”

老千说:“许是关得久了?”

老郭说:“狼是有野性的。常年关着,也不是事。”

薛行长说:“那象呢?像哭什么?”

老郭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说:“行了,不谈了。换地方。马上换地方。这地方不吉利。”

听他这么说,任秋风笑了。

老郭看了他一眼,说:“你不信?”

任秋风说:“我不信。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一套。”

老郭站起身,意味深长地说:“你会信的。”

薛行长跟着站起身,说:“老任,这样吧,中午,哥几个请你吃鲍鱼。”

任秋风也站起身,却说:“各位,对不起了,有几家银行,还在办公室等着呢。”

老郭说:“那好,咱改天再谈。”

等三人走后,任秋风又独自一人默默地在那儿坐了一会儿。他心里说,一个唯物主义者,能怕狼哭么?此后,这里就成了任秋风常来的地方,凡有重大事情,都是在这里谈的。这里既舒适安静,还有一定的挑战性。

这天晚上,任秋风回到家时,已是夜半时分了。上官挺着肚子迎上去接过他脱下的夹克衫,突然说:“你走路的脚步比以前重了。”

任秋风说:“是么?”

上官说:“是,以前你走得快。现在比以前稳了,重了。”

任秋风说:“可能是有点累。”

近段时间以来,任秋风脑海里常常会飘出这么几个字:

——同志,要警惕呀!

他是很警惕的。离开那些人的时候,他也常常反思自己,不停地告诫自己:你千万不能头脑发热!是呀,有时候,坐在办公室里,连任秋风自己都有些恍惚,怎么突然之间,他就有一个亿的身价了呢?

当然,这说的是金色阳光,说的是无形资产。可谁来代表金色阳光呢?谁来代表无形资产呢?毫无疑问,只有他。

任秋风已有很多个夜晚没有回家了。他正在草拟一个宏大的远景规划……商场本是没有地球仪的,他让采购人员专门去厂家订制了一个最大的、有一人多高的地球仪!放在了他的办公室里。尔后,他每天都要站在地球仪前,看一看:美利坚合众国,该从哪里登陆呢?!

为-了慎重,他也请教过很多专家,开过多次的专家座谈会。可专家们一个个都像是撑船来的,很潇洒、很飘逸,很蜻蜒点水。他们从宇宙观到人类学;从马克思到洛克菲勒;从有氧运动到贝贝裙;从海豚式管理到w形思维;从呼拉圈到罗斯福新政;从范蠡到比尔,盖茨……说得头头是道,天花乱坠。尔后,吃了饭,擦干了嘴上的油,收下一红包(咨询费)走了。

这天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已到了商场下班的时间了。可他下楼后,却见商场的职工竟一个也没有走!他们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小声吵吵嚷嚷地像是在议论什么。任秋风说:“怎么回事?下班了,你们怎么不走啊?”

职工们一听到老总的声音,马上就围上来了。那些脸,就像是葵花向阳一样,全都无比信任地望着他。他们围着任秋风,乱嚷嚷地说:“任总,听说商场要搞股份制,我们能不能人股?!”有的说:“任总,真的假的?我一亲戚也想人股?他说钱能生钱!”有的说:“恐怕首先得保证商场的职工……任总,你说是不是?!”

见群情激昂,任秋风笑着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们听谁说的?再说了,入股是有风险的,你们也不怕钱打水漂?”

众人像欢呼似的,齐声高喊:“我们相信任总!”

这就是群众的声音。这些话听了,真叫人热血沸腾啊!可任秋风仍然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对众人说:“回吧,都回吧。我会考虑大家的意见。”

可是,回到楼上,他激动的心情仍然难以平复。领导这样认为,群众也这样认为,看来,往前走是没有错的。做大,一定要做大,美利坚合众国,为什么就不能插上一颗钉子呢?!

想到这里,他浑身发烫,血很热!就在这时,江雪上来了。江雪进了他的办公室,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掉头发了?”

任秋风笑了,说:“你怎么知道?”

江雪说:“是打扫卫生的告诉我的。你要注意身体。”

任秋风默默地,语速很慢地说:“咱那计划,是第几稿了?”

江雪说:“第十二稿。”

任秋风望着她,问:“你觉得,是不是太大了?能实现么?”

江雪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默默地望着他,望了一会儿,她说:“其实,你是想的。”

这话像箭一样,一下子射穿了他。任秋风好久没有说话,他只是愣愣地望着那地球仪。过一会儿,他说:“你这鬼丫头,我想什么?”

江雪轻声说:“一个商业帝国。没有人不想。”

任秋风没有回答。他转了话头,默默地抱怨说:“抱的都是不哭的孩儿。”这是一句反话。他的意思是说,到时候……就没人负责了。

江雪却说:“那你就大声哭。哭了,才有人抱。”

真是少有的默契!任秋风有些惊讶地望着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变得这么默契,这么同步?是啊,有很多个夜晚,是他们在一起一遍一遍地起草这个宏伟的计划,这个计划也是在上级领导的关注下,层层加码后完成的。如果能实现的话,那真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商业帝国了。

接下去,任秋风又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说:“要你看,先搞?还是后搞?”

江雪两眼放光,说:“当然是先搞。”

任秋风说:“说说你的理由?”

江雪说:“你不是总嫌婆婆多么?搞了股份制,所有的婆婆都成了‘宏观’。这时候,董事会就是婆婆。婆婆变成了一份一份的,就等于没有婆婆,小媳妇就再也不用受气了。”

任秋风第一次用赞叹的口气说:“这个比喻,很恰当。”

经过了那次“卫护”行动,江雪就觉得她跟任秋风近了许多。她眼里一下子开出花来了,灿烂无比。她低声说:“你别夸我,你一夸我,我就软了。”

江雪软不软任秋风不知道,但听了这句话他却硬了。陡然间,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根棍,很难自制。七个月,他七个月没有跟上官在一起了……心里很燥。他想扭过身去,可他动不了了。

江雪说:“你看我干什么?”

他说:“你眼里有蚂蚁。”

她说:“你也有。”

他说:“你眼里有很多蚂蚁。”

她说:“你也一样。”

他说:“你眼里的蚂蚁有芒儿,你的蚂蚁在跳舞,都舞成花了。”

她走上前去:“我知道你恨我眼里的蚂蚁。你把它挑出来,你挑!”

“轰”一下,像着了火似的,任秋风这会儿什么也顾不上了。他脚下仿佛是垫着什么,一股神力冲天而起,他竟然一把把江雪抱起来,放在了沙发上。沙发很软,也很有弹性,让人斗志昂扬。

突然,任秋风很惊讶地“咦”了一声,说:“——桃花?!”江雪羞答答地,一声不吭……

当两人坐起来的时候,同时都看到了那个东西——远景规划。它就在他们的身子下边,沾了血。

任秋风有些惴惴不安,他愣愣地说:“咱们是不是疯了?”

江雪说:“不,是一次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