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陶小桃心里隐隐有些不快。

这不快是针对江雪的。江雪当上副总后,开初,她还为老同学高兴。可是,没多久,江雪的口气就不一样了。动不动的,就说你要向我汇报工作。汇报就汇报呗,脸板着,就像谁欠她钱似的,一点笑容都没有。都是老同学,干嘛呢?

这中间又发生了一件事,两人的心里,都各自生了嫌隙了。这是一个匿名男人惹下的祸恨。近段时间以来,每到星期六,总有人送玫瑰花来,一送九朵,用透明玻璃纸包着。花是通过保安转交的,也不留名,只说让他转交一个大眼睛的经理。前两次,小保安误以为是给江雪的,就送到江雪办公室去了。江雪问,是一戴眼镜的?保安说是,江雪也没说什么。到了第三次,保安才知道,他弄错了。那花是送给小陶的……按说,错就错了,可小保安不晓事,就把这话给江雪说了。江雪听了,勃然变色,说:你干的什么事?把花抱走!

第二天,江雪见了小陶,就叫住她说:“小陶,你这样,很不好啊!”小陶说:“怎么了?”江雪郑重地说:“上班时间,谈情说爱的……影响不好。”小陶不高兴了,说:“谁谈情说爱了?你把话说清楚。”江雪说:“我也是为你好,希望你注意!”小陶说:“我注意什么?你说清楚!”江雪说:“有人往商场送花,你不知道?”小陶说:“送花怎么了?我又没让他送。谁稀罕!”就这么言来语去的,话越说越多,不经意间,就伤了自尊了。这在小陶心里,也许还不算什么。可对江雪来说,“谁稀罕”三个字,就伤她伤得太重了!

这天早上,陶小桃来得本不算太晚,至少还有七八分钟才上班呢。可是,当她跨上台阶的时候,突然发现几个保安正围着一个人推推搡搡地嚷着什么。她是公关部经理,这事是不能不管的。于是,她就下了台阶,朝西边的那几个保安走去。

保安围的人是李尚枝。保安是新聘的,并不认识李尚枝,见她在停车场的旁边拉了一道绳子,就跑上来干涉她。李尚枝不听,李尚枝只管绑绳子……她说:“我总得吃饭哪!”保安上去把她绑的绳子给拽了,于是他们推推搡搡地,就吵起来了。

小陶走上前来,说:“住手。你们这是干什么?”几个保安忙说:“陶经理,你看,她非要在这儿绑根绳子,说是看自行车。”小陶说:“这是咱商场的李师傅,你们别管了,我来处理。”几个保安还是不走,他们怕受批评。小陶就对李尚枝说:“李师傅,你这是……”李尚枝还是那句话,“我总得吃饭哪。”

虽然已是初春了,天还是有些冷,小陶看李尚枝脖里围着一条旧围巾,鼻子冻得唏唏嗦嗦的,有些不忍,就对保安说:“绑就绑吧。这事,没你们的责任,我直接去请示任总。”几个保安看她这样说,也就罢了。

然而,等小陶再登上台阶,走到大门口时,值勤的江雪把她拦住了,说:“你迟到了。”小陶说:“我没迟到。你没看见?我处理点事。”江雪说:“规定是死的。按规定,没进这个门,就算迟到!”小陶气了,说:“好好,就算我迟到了。”江雪仍沉着脸说:“迟到……次,罚款五十。这是警告性质的,下次注意!”

这时,围在门口的一些营业员都吓得伸了伸舌头……

小陶很委屈,很不痛快。可她没再说什么,进了门,就直接匕楼去了。可是,怎么能这样呢?就算不是同学,就算根本不认识,可同一个单位的,你明明看见她来了,你那怕叫她一声呢?可你就硬要记她迟到!这是干什么,杀鸡给猴看?

小陶虽然这样想了,可她还顾不上这些……当紧的是,她要找到任总,说说李尚枝的事。

小陶一气上了五楼,推门进了任秋风的办公室,说:“任总,李尚枝的事,你要管一管。”

任秋风正在看报表,随口说:“谁?”

小陶说:“李尚枝,就是商场的那个劳模。她在大门西边绑了根绳子,要在那儿看自行车。保安不让,吵起来了……”

任秋风怔了一下,接着他用力地拍了一下脑袋,说:“嗨,我怎么把她给忘了?这这这,太不应该了。前一段是忙昏了头了……这样,我马上处理。”说着,他把手里的报表收在一起,放在了文件夹里,又问:“小陶,江雪当了副总,你觉得咋样?”

小陶迟疑了一下,支吾说:“没,没啥呀。”

任秋风说:“下边呢,有什么反应?”

小陶说:“好像……也没,听到什么。”

任秋风直言说:“上官有些想法,我已经给她谈了。你呢,我没有找,主要是看你心地善良,为人宽厚……其实,你们几个干得都不错。江雪身上有股狠劲,但她也有缺点……咱用的就是她那股狠劲。”

小陶不想提江雪,就说:“任总,李尚枝的事……”

任秋风说:“你去吧。我一会儿就下去,亲自找她谈。这事都怪我,太对不住人家了。”

小陶见他这么说,就下楼去了。不料,在三楼的拐弯处,她又碰上了江雪,江雪正在那儿等着她呢。江雪一见她,就问:“你跟任总说了?”小陶没好气地说,“说什么?我说的是李尚枝的事。”江雪说,“罚款的事,我也是没有办法,你别计较。那钱,我替你出了。”小陶说:“那倒不用。江雪,我有一点不明白,你明明看见我来了,为啥还要这样呢?”江雪突然小声说:“小陶,你就帮姐姐一次吧。我这副总,有人不服,我也是想拿这事镇一镇。”小陶就是这样,心善,耳根子软,从来都是把人往好处想。听她这么说,一下子就释然了。她说:“行了,只要你当得顺顺当当的,罚我就罚我吧。”江霉说:“你不生气了?”小陶说:“我生你什么气?一个屋住那么多年,我要生你的气,早就气死了。”江雪说:“老妹儿,我要再批评你,你别当回事,咱俩是心里近。”小陶说:“好好,我知道了。”

小陶是个很明朗的人。她心里是从来不存事的,既然江雪这样说了,她心里的那点疙瘩也就完全解开了。两人分手后,她心咀一高兴,居然哼起歌来了。她一弹一弹地走着,嘴里小声哼着:你不曾见过我,我不曾见过你,年轻的朋友一见面,比什么都快乐……

江雪默默地望着她,不知怎地,她突然有些嫉妒……她怎么就、那么单纯?怎么就、那么快乐?怎么就、那样容易相信人?但这会儿,那歌,就像钢丝一样,一束一束地扎在她的心上!

就在这时,任秋风从楼上下来了。江雪拦住他说:“任总,有个事,给你说一下。”

任秋风说:“啥事,说吧。”

江雪说:“陶小桃迟到了十分钟,你看,罚不罚?”

任秋风说:“罚,当然罚。就是我迟到了,也要罚。不但罚,还要在会上公开点名批评!”

江雪说:“那好。我本来想替她垫上……”

任秋风批评说:“垫什么?这个人情是不能讲的,要严肃纪律。”

李尚枝圈下的那个绳圈里,已扎下两辆自行车了。

李尚枝站在那里,她头上的围巾松了,露出了一些花白的头发,脸上的纹路也渐显岁月的印痕,有很多不顺心的日子就在那印痕里一道一道网着。她手里袖着一个花布做的兜兜,那兜里装的是她夜里用硬纸盒剪的、上边写有号码的车牌。初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照得她两眼细眯着,却还是有点冷。那阳光,离她还是太远了。于是,她在那个用绳圈起来的一块地方,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当有人走来的时候,她还是像练习一样地笑一笑,只是她的牙不够了。

任秋风从台阶上走下来,远远的,他望见那里站着个系方格围巾有点憔悴的女人。他匆匆走过去,站定了,说:“李大姐,真对不起,前一段太忙,说要去看你的,一直没有去……”

李尚枝说:“你忙你的。你忙你的。”她说着,该挂牌挂牌,该交车交车,也不看他。

任秋风再次说:“大姐,我郑重地给你道歉。前一段实在是太忙。我说话是算数的,我现在正始通知你,回来上班吧。”

李尚枝扭过身去,一边给人挂牌,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我原想着,我就是树。可我不是树,我只是树叶,树叶一落,就跟树没关系了。”

任秋风说:“大姐,我知道你有意见……”

李尚枝说:“我没意见。我能有啥意见。我只怪我命不好。”

这时,有一个取车的来了。这女人从皮夹里掏出卜块钱递过来,李尚枝说:“有零钱么?我没钱找你。”那人说,“没有。你看,我没带零钱。”李尚枝说,“没有就算了,你走吧。”那人说,“谢了,下次吧。”

任秋风就追着她说:“大姐,上班吧。我已经安排好了,让你管仓库。你心细,会管好的。”

可李尚枝仍自言自语地说:“我这人,就是命不好。小时候,正长个儿呢,碰上了三年自然灾害,腰细得一把粗,饿得哇哇叫。再长长,快该上中学了,又碰上了文化大革命,字也没认几个。再后来,又是上山下乡,一去八年,整天想着炼一颗红心呢,牙碰掉了几颗,心还没炼好,这就又回来了。谈恋爱吧,都快三十的人了,一脸的树皮,谁要呢?好不容易找一主儿,又赶上了计划生育。计划就计划吧……这还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呢,就又赶上下岗了。想想,这糟心事,一事一事全都让我赶上了。我咋就这么背呢?!”

任秋风听了她的话,心里也不好受,追着她说:“大姐,上班吧。我知道,你不容易。我说了,你是劳模,谁不安排,你也要安排。”

这时,李尚枝转过身来,正对着他说:“我最怕人家说我是劳模。这会儿,这劳模就跟那流氓无赖一样,算是讹住你们了……”

任秋风说:“怎么能这样说呢?这样说是不对的。大姐,你是给国家做过贡献的。”

李尚枝叹一声,说:“算了,任总,我认命了。”

任秋风说:“大姐,你看,天这么冷,你在这儿站着……多不好。还是上班吧。”

李尚枝却很执拗。老实人,要是钻在了牛角尖里,是很难出来的。她倔倔地说:“上班?我也想上。可下岗的,也不光我一个人,你能都让她们回去?”

任秋风说:“这个,坦白地说,我做不到。”

李尚枝说:“这不结了。光我一个人回去,人家还是会捣脊梁骨。那‘劳模’的名号,就真成了无赖了!算了,你也别费这个心了。我知道你忙。你能把商场重新搞起来,搞这么红火,也不容易……”

说着说着,任秋风有些不耐烦了:“大姐,你怎么——不听劝呢?”

李尚枝说:“你看,我胆小,你也别吓我。”

任秋风说话的声音重了:“大姐,你也没想想,你在这大门外扯一绳,让外人看见,会怎么说?人家会说,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劳模’的?”

李尚枝说:“这一点你放心,我决不丢你们的人。这是我自愿的,任谁说,我也不会怪到你任总头上。”

任秋风说:“大姐,你真不回去?”

李尚枝固执地说:“这辈子,我该卖的,卖了;该献的,也都献了……就这张脸,你让我留着吧。”

任秋风站在那里,久久地沉默着。他没有想到,一个下岗职工,居然这么难对付。当然,她说的也都是事实。就个人命运来说,她有足够的理由抱怨。可是,当一个巨大的齿轮开始转动的时候,一个螺丝钉(也许是很好的螺丝钉)由于型号不对,被废弃了。你就很难说,这是对,还是不对。这会儿,任秋风就是这样想的。这有点居高临下,是居高临下,志向高远的任秋风,又怎么可能不居高临下呢?

任秋风终于说:“大姐,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要是执意不回,也就算了。人各有志么,我也不勉强你。你再考虑考虑,随时可以找我。”

李尚枝说:“任总啊,谢谢你了。你也别再操我的心了。我在这儿,挣多挣少的,是我的命。再说呢,有我在这儿戳着,你不也……好说些?”

任秋风扭头走了两步,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别扭……你在这儿戳着,正因为你在这儿戳着,就会有人说闲话,就会有人骂娘。是啊,商场里五光十色,万般绚丽,门外却立着这样的一个女人。这又该怎么说?

任秋风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退回去,对李尚枝说:“大姐,你还算是商场的职工,要是渴了,咱那儿有开水。”

李尚枝忽然眼一湿,说:“任总,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等任秋风上了台阶,几个保安见老总黑风着脸,就围上来说:“任总,咋,把她收拾了?!”

任秋风说:“收拾啥。看车,也是方便群众嘛。”

众人说,那是那是。

爱情是可以激发灵感的。

当一个人心里有爱的时候,她就会显得无比灿烂。她的每一个细微的表现,都是爱的展示。这就像是一朵花,它得了雨露而滋润,由滋润而鲜活,由鲜活而生动,这就越加地激发了她的创造力。

在金色阳光,上官云霓又开创了“活体广告”的先例。

最先,这并不足她有意做的。她是销售部的经理,大多时间都是穿商场制服的。只是有一天,她的脖子上打了一个领结,这个领结的系法极为别致,显得与众不同。从内心说,她只不过是想让那个人多看上一眼。可是,却不断地有顾客问,你的领结真好看,在哪儿买的?她骄傲地说,对不起。不是买的,足我自己做的。

在商场里,似乎只有一个人知道这领结系法的来历,这是江雪。江雪碰上她的时候,说这是“坎·贝尔式”。上官笑笑,什么也没有说。是的,内奥米·坎贝尔是巴黎的时装名模,人称黑珍珠。她的年薪是四千五百万美元。应该说,上官是受了这位世界名模的启发。

第二天,上官却又换了一种领结的系法。这是一个十字结,就像是一个微型的小十字架,系在脖子上,更显得出人意外。江雪见了,又说这是“史蒂·芬妮式”。上官还是笑笑。史蒂,芬妮也是世界十大名模之一,签约法国的名牌夏奈尔,还常常在《花花公子》上露面。见江雪这样说,上官心里就有些上劲。她心里说,你都知道。我倒要看看,你还知道什么?

于是,第三天,她从商场里买回了一个扣子。这只扣子是她精心挑选的,她把这只小小的金属扣子缀在了一条细线一样的丝带上。那丝带是淡紫色的,似有若无;扣子却是动感的,闪着一棱一棱的弧光,特别迷人。尔后,她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把它系在了脖颈二。也就是这么一只黑紫色的扣子,把她那细白的、玉一样的脖颈衬得高贵大方,美轮美奂,就像是《天鹅湖》里的公主一样。自然的美丽是掩饰不住的,不管缀上什么,都是一样的雅致,曼妙。江雪见了,怔了旺,再没有举出什么例子来。她只说:呀,真好。

上官觉得她还是胜利了。

人一胜利,脑海里就会迸发出一连串的小火花。就是受这个思路的启发,当一个营业员抱怨说,有一种价格很贵的服装卖不动时,她灵机一动,说让我穿上试试。于是,她就找了一套比较合身的细羊绒套裙,穿在了身上。这套新款的春装标价两千二百块,看上去是有些贵了。可上官穿上后,效果非常好。她只不过在楼上楼下连着走了几趟,奇迹就发生了:仅一上午,那个柜台就卖出了十二件!

这么一来,只要是来了新款,所有的服装柜台都争着让她试穿,为此还闹起了矛盾……于是上官把她们召集在一起,开了个会。她在会上说,美不仅仅足长相。它是一种品位,是一种修养,甚至说,是一种眼光和态度。为什么非让我穿?为什么光我一个人穿,你们为什么不穿?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美,你要把自己的美展现出来。你穿上只要美,只要好看,你就成了一个广告,活广告。这多好呢?顾客一看你穿的效果,也不用多说什么,她自然就买了。每一个柜台的营业员,都可以穿嘛。营业员乱纷纷地说,服装是卖的,我们能穿么?上官说怎么不能?这是活体广告。

从这天起,金色阳光就开创了营业员做活体广告的先例。各个柜台的营业员先是经过讨论,尔后都把新进的、有个性特点的服装穿在了身上……效果极好!任秋风听到汇报后,也极为赞赏,说很好,做“活体广告”,这是一个创举。所以,这年春上,在一个淡季里,服装竟成了最为热销的商品。于是,整个商场都纷纷效法,开始了新一轮的营销热潮。

一次,在一个私下的场合,任秋风对上官说:“你的眼光是一流的。”

上官就不客气地说:“我的思路也是一流的。”

任秋风开玩笑说:“你这个人不能表扬。”

上官嗔道:“你这个人不能批评。”

他说:“是么?”

她也说:“是么?”

他说:“什么是么?初见你的时候,你没这么调皮。”

她玩起了绕口令,说:“你说什么是么什么?初见你的时候,你也没这么霸道。”

可任秋风还是说了实话。他说:“实话说,只要一看见你站在那里,我心里就有底了。”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足可以让上官心里幸福好几天。她是太爱他了,她心里的爱意充盈在每一个细胞里。所以,每时每刻,她都愿意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现在他的面前。

其实,在热恋中的上官,是害怕表扬的。她内心太骄傲了。她不需要这些。她只想献出一份爱心,她只要她心爱的人知道就行了。别的,她什么也不图。在没人的时候,她就对任秋风说,你得奖励我。任秋风说怎么奖励?她就悄声说,你亲我一下。任秋风朝窗外看上一眼,说这可是上班时间。上官说,那下了班你也没亲我呀?真是的。

上官是“金色阳光”的形象大使,这是公认的。同时,她也是一个标尺。她只要站在那里,就会给商场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

可是,只要上官站在那里,有人就会有芒刺在背的感觉。那刺是无形的,也是有形的,那是在比较中产生的锐利。是含在空气里的万根银针,仿佛杀人于无形之中!哪怕是相隔两层楼呢,它都会有一种辐射作用。是啊,她太光鲜了,这种光鲜是很刺激人的。江雪每每遇上她的时候,心里就会长出牙齿来。那透骨的寒意得用心死死地咬住才是,要不,就会有一种东西“咯答答”乱响!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是觉得那牙一天一天在长……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在哪里?

春天,街边的柳树生芽了,一苞一苞的,只是那芽儿还小,一米粒儿一米粒儿地初绽,假以时日,它会抽絮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杏花村又在哪里?

有一天傍晚的时候,江雪在楼道里碰上了上官。她先是缓缓走着,看上去犹犹豫豫地,像是在想什么。看见上官时,就突然加快了步子,走得很匆忙。她手里拿一文件夹,就那么随手扬了扬手,说:“嗯,又该排班了。”说着,就走过去了。上官说:“你等等,排啥班?我排在了几号?”江雪说:“你还排么?你别排了,夜班,挺熬人的。”上官说:“夜里我也可以值啊。”江雪说:“算了,那啥,你别值了。”上官说,“我值。人家能值,我为啥不能?”江雪说,“那,下个月吧。下月给你排。”上官说:“这月是谁?”江雪说,“让我看看。这月么……这月小陶。”上官就说:“别让小陶值了。小陶住在家里,大学路离这儿远。我替她值吧。”江雪说:“这合适么?”上官说,“这有啥不合适的?你跟小陶说,我替她值了。”

尔后,上官一个月的夜班值下来,就值出了一些事故。

上官病了。

她是突然得病的。

那天,任秋风到市里开会去了。由上官具体负责的一次大的营销活动刚刚开始启动。在会上,上官正发言呢,讲着讲着,不知什么原因,她突然猛一扭头,赶忙去掏手绢,待她从兜里掏出手绢捂在嘴上……已经吐了。这时,主持会议的江雪赶忙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她喝了没两口,却又吐了。江雪悄声问她:“你怎么了?”她说:“没事,没事。”可是,不一会儿,她就站起身,跑洗手间去了。小陶跟着追到了卫生间,说你没事吧?上官一边吐一边说,没事。早上在街头上喝了一碗豆浆,可能不干净。

开初,上官并不知道她得的什么病。她年轻,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依旧是楼上楼下跑,照常上班。可是,一天中午吃盒饭时,她又连着呕吐了几次,吐得苦胆汁都出来了,只好上医院去看。查的结果,说是怀孕了。

拿到那个单子,上官哭了。她还这么年轻,本是奔事业来的,可爱情刚开一头,就种下了一粒种子……这可怎么办呢?

上官一下子愁住了。这么私密的事,又不能跟别人去说。她本来想告诉小陶,可想了想,没好意思说。小陶倒是对她挺关心的,连着问她:“你没事吧?”她说:“没事。就是有点不舒服。”小陶说:“你脸有点黄。”她说,“是么?”小陶说:“真的,你脸有点黄。”听小陶这样说,她赶忙跑到换衣间里,反复地照了照镜子,也没看出什么,就再一次补了补妆,心里却有些打鼓。后来,小陶见她,又说:“你心里肯定有事。”她说,“真没事,可能是前一段有点累了。”可她心里清楚,时间一长,这是瞒不了人的。而且,时间拖得越长就越被动。

于是,当天晚上,她就把那单子拿给了任秋风。任秋风接在手里,看了又看,说:“就这么简单?”

上官云霓一脸愁容,嗔道:“你还想多复杂?”

任秋风开玩笑说:“是啊,毛主席说:始作甬者,其无后乎?”

上官不好意思地说:“我都快愁死了。你还笑?”

任秋风摸了摸脑袋,说:“这还没怎么着呢,就……”

上官脸一红,说:“还没怎么着?你干脆把我嚼巴嚼巴吃了吧。”

是啊,想想,是没有多复杂。

任秋风结婚九年,是种过“地”的。有句话他没说出来的,也就三两次……那种子,居然就种下了。他说:“真是块好地。”

上官云霓红着脸埋怨说:“你就坏吧。都怪你。”

可性这东西,对上官来说,就像是偷嘴人的“点心”,吃过一次,就有些馋。后来,在江雪当上副总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连着给排了一个月(本是十天一换)值夜的带班经理。夜里,值班经理也不过是四处查看一下,也就没有多少事了。上官呢,转着转着就转到了任秋风那里(他仍是寝办合一)……感情已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亲一下,或是抱一抱,夜深人静,孤男寡女,那火就着了。

任秋风是喜欢孩子的,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渴望着能有自己的孩子。于是,他说,“生就生吧,我会给孩子一个‘身份’。”

莫名其妙地,上官有些委屈,她说:“我不。”

任秋风说:“那你说咋办?”

上官说:“就不。”

任秋风吃了一惊,说:“你是想,做了?”

上官已偷偷哭过几次了。这会儿,她眼圈红红的,还是说:“不。”在上官,的确是太委屈了!她眼中的爱情,本是极美好的,是像诗一样绚丽多彩的,曼妙的。她还有很多的遐想,很多的憧憬,很多的味味道道的东西,一切都正要展开,就要飞翔(双栖双飞)了……却意外地有了果实。看来,就像亚当夏娃一样,那禁果是万万吃不得的!吃了,责任就跟着来了。她是多么地委屈呀!她流着泪说,“你说,我挺着个大肚子,多难看哪!羞都要羞死了。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任秋风安慰说:“好好,不要,咱不要。”

上官喃喃地说:“干脆,我成你身上的一条肋骨算了,也不受这份罪。”

任秋风逗她,说:“肋骨?排骨吧?猪排还是牛排?”

上官正愁着,经他一逗,“吞儿”笑了,说:“你才猪排呢。”

“好好,我猪排,你牛排。”任秋风继续逗她,接着又说:“人家说,头胎孩子聪明。”

上官用手在他的手背上一道一道划着,说:“你咋知道?”

任秋风说:“我当兵时,班长说的。”

上官勾着头,埋在他腿上,说:“还说啥?”

任秋风说:“人生有一峰值,凡是情感最高点生的,必然聪明。”

上官说:“净胡说。”

任秋风说:“真的。”

上官叹一声:“说呢,还是一黑户。”

任秋风安慰说:“那倒不会。咱马上结婚。”

接着他又说,咱也不用那么张扬,你说是不是?她恩着,虽愁肠百结,可事已至此,也跟着说,不张扬。我最烦请客了,拜拜这个,敬敬那个,烦都烦死了。这是咱个人的事情。可想着一直还未浪漫,上官就有些心不甘。突然说,我一直想去丽江。要不,咱去丽江住几天吧?任秋风说行,到时候,咱就去丽江,算是旅行结婚吧。

上官还有些担心,说:“她,要是不离呢?”

任秋风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会吧。”

如今,苗青青也成了单身贵族了。

只从有了车,她的生活一下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腿,像是陡然间变长了似的,说去哪里就去哪里。这样一来,社交面宽了,眼界也高了,好像整个城市在她的脚下已不算什么了。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有车没车,那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没车时,骑一自行车上下班,对那坐轿车的,就恨得牙痒;有车了,走在路上,就对那骑自行车在马路上窜来窜去、不遵守交通规章的,很有些微词,说个个土匪一样,不要命了?没车时,路是宽的;有了车,那路就显窄了。人呢,像是一下子加大了人生的宽度,从车里出来,就显得很占地方。

这时候,车就不仅仅是一个交通工具,那变化是全方位的。从穿戴上说,过去,骑一自行车,风尘仆仆的,也就不那么讲究。现在,有车了,风刮不着雨洒不着,冬有暖风,夏有冷气,你从车里出来,穿什么戴什么,也都得考虑考虑了。从化妆品来说,过去苗青青是不大讲牌子的,现在有车了,社交活动多了,去的场合也多,见识了一些穿着、化妆品都很讲究的女士,说起来都是什么什么牌子好,是法国的、日本的或是美国的?是资生堂、是欧莱雅还是嘉宝?……也就不知不觉地跟着讲究起来。比如一些生活上的细节,过去是从不注意的,现在就不一样了。从嘴里嚼的口香糖到饮料的牌子,是“益牙木糖醇”还是“牵手”,是“露露”,还是“久久”牌酸奶;车里听的音乐是“喜多朗”还是“老柴”……这都是有些说头的。

有了车,苗青青像是一下子迈进了白领或者叫单身贵族的生活圈。生活规律自然就跟着打乱了,夜生活也多起来。什么茶会、舞会、联谊会;做头的,做脸的,做全身的……天天都有人约。去了,那男男女女都一个个衣冠楚楚,头一次你随意,往下你的衣服就得多备几套了,不然那酒水万一洒在身上,你就会显得很尴尬。再说,见识了那些大款们一掷千金的场面,你也不能太寒酸不是?还有呢,一个经常出入社交场合的、有品位有个性的漂亮女性,那奉承的、追逐的人还会少么?这样,你就像是整天在蜜糖罐里泡着,那好话就像是拔丝苹果,扯出来就是丝路花雨,没个头儿;也有批评的,说是批评也是打情骂俏式的暗夸,那幽默就像是天生的相声演员,说出来至少是“不吐萄葡”式,有些段子还带一点点小黄,也黄得很有分寸,不伤大雅,会叫你美得忍俊不禁!笑吧,你不笑,他就用话胳肢你,那话小羽毛一般,一次一次地搔着你心头的痒痒肉儿,夸得你心花怒放,看你笑不笑?时间一长,你就觉得你就是七仙女下凡了,肯定是七仙女下凡。晕哪,飘啊,人就像是在云彩眼儿站着,不知今夕何夕,立时就觉得你很可能是杨贵妃,身价百倍。到了这时候,到了这份上,你还看上谁呢,你谁也看不上。

苗青青就是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见到任秋风的。

那天晚上,她刚把车停在院里,就见任秋风在门口处站着,像是已等她很久了。苗青青从车里走出来,顺手按了一下车钥匙上的报警装置,滴儿一下,把车锁了。尔后,像是没看见他似的,“噔、噔”地走过去,洒一路“兰蔻”的幽幽香气,径直开了门,进屋去了。

任秋风站在那里,愣愣地望着她。本想打声招呼的,见她这样,心里一紧,也默默地跟着进了门。

进门后,他更有些吃惊了。只见苗青青把脚上的两只高跟鞋很随意地一甩,就那么光脚儿穿着丝袜,在地上“吧叽、吧叽”走着。接着,她竟从包里掏出一盒女士型的“摩尔”烟,翘着手指点上,身子那么一横,整个人一团儿一蹴儿一枕儿,斜在了沙发上。

这会儿,任秋风简直像个要饭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连个座儿也没有,就那么傻傻地丫挺着。

终于,任秋风摸了摸脑袋,说:“你回来得挺晚。”

苗青青抽着那支摩尔烟,手指微微地翘着,一缕青烟从她嘴里冒出来,淡淡地说:“回来早晚跟你有什么关系?”

任秋风说:“我想跟你谈点事。”

苗青青说:“有什么可谈的?”

任秋风说:“那事,不是……说好了么。”

苗青青说:“啥事?”

任秋风不想绕了,就直接说:“离婚的事。”

苗青青侧了一下身子,说:“——你把烟灰缸递给我。”任秋风从桌上找出烟灰缸,递了过去。她接在手里,很优雅地弹了弹烟灰,尔后很随意地说:“离呗。离。”

任秋风心里松了一下,说:“听说,你提职了?”

苗青青哼了一声,说:“一个破主任,无所谓。”

任秋风说:“总是好事吧。”

苗青青说:“你不更好?大名人,一天到晚左拥右抱,美女如云……听说你找一小蜜?什么时候请我吃喜糖啊?”

任秋风矢口否认:“谁说的,没这回事。”

苗青青却很调侃地说:“说说,说说。听说你有不少故事?是跟那做广告的女孩吧?眼光不错嘛。”

任秋风吓了一跳!他想,苗青青是听说啥了?不会吧。那,这女人的感觉也太厉害了。往下,他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任秋风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说:“我有啥说的。咱们,已经这样了。还是……办了吧。”

苗青青说:“离,当然离。这你放心。再怎么着我也是一白领吧,高级记者,我不会赖着你的。”

任秋风赶忙说:“那……把字签了吧。”

苗青青就在沙发上靠着,很调皮地说:“我的字不好,得练练,不能太丢你的人不是。”

任秋风沉着脸说:“还有啥想法,你说。”

苗青青说:“别的想法没有。就是字不好,你让我好好练练。”

任秋风沉默了,他心里急,却又说不出来。

苗青青歪了一下身子,说:“等不及了?真等不及了?不至于吧,九年都等了,还差这一天半天的?”

任秋风说:“总这么拖着,也不好吧?”

苗青青说:“有什么不好?我看很好。我不就那一个疮疤么,你来一次,就揭一次,这多好!我这丢人事,不得好好亮亮?过去有句话,叫亮私不怕丑,斗私不怕疼。你是帮我改正错误哪。”

任秋风说:“你也别这样说。我没那意思。”

苗青青说:“真的,你一天来三趟都行。你是教育感化帮助我,你只当扶贫呢。你得让我认识到我是一个坏女人。”

任秋风无话可说。

苗青青依旧不依不饶地说:“今后你也得注意。九年回来七次,你的警惕性也太低了。你得找个一生一世不犯错误的。”

任秋风不想费话了,说:“要不,我改天再来?”

苗青青说:“当然欢迎。你得多来,你再来时先打一电话,让我焚香沐浴,把耳朵洗干净了,再备好茶点果盘,好好听听你的教诲。一个有污点的女人,怎么能不接受批评教育呢?”

任秋风彻底没辙了,他站起就走。

到了这时候,苗青青才说:“哎,那个字儿,你不要了?”

任秋风停住步子,回过身来,怔怔地望着她,不知她又会出什么妖娥子。他没想到,苗青青的变化会这么大,大得让他有点招架不住了。

苗青青也总算潇洒了一把。她叹一声,直起身子,说:“出了门才知道,世界很大呀!人活一世,谁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就三个字么,拿来吧,我给你签。”

任秋风像遇上了大赦一样,赶忙从兜里掏出他准备好的第三份离婚协议书,默默地递了过去。

苗青青接在手里,看都没看,从茶几上拾起一支圆珠笔,唰唰唰,就在上边签上了她的名字……尔后,她说:“满意了吧?”

任秋风赶忙接过那张纸,像拿到了大赦令似的,紧着说:“那,啥时办?”

苗青青很大气地说:“随你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