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邪事果然又出来了。

冬日的早晨,人们在村街上闻到了一股焦煳的气味。开初以为是哪里着火了,便到处去找。可找来找去也没找到火源。最后才发现那股刺鼻的焦煳味是从来来屋里飘出来的。

这时,有人才想起,来来三天没出门了。便大声喊道:“来来,你屋里着火了!快看看吧。”

门是紧闭着的,屋里没人应声,那股焦煳味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屋里漫散出来,很呛人。于是,几个好奇的娃儿爬到窗户上去看。看了,又惊奇地叫道:

“来来烧钱哩!来来烧钱哩!……”

大人们自然不信,纷纷跑来看。却见来来坐在地上,床前点了一堆火,果然是在烧钱哪!他呆呆地捏着一叠票子,全是五元、十元的票子,就那么一张一张地往火上递,眼看着燃烧的火苗儿一点一点地把钱吞噬,化成一片黑烟……把人的眼都看呆了。

有人失声叫道:“来来,你干啥呢?”

来来不应,就那么似笑非笑地坐着,眼睁睁地看着他多年积攒的血汗钱一张一张地化为灰烬!

“来来,你疯了?!……”

来来依旧坐着,既不扭头,也不应声。那模样很怪,像是什么附了身似的。那燃烧过的黑灰落了他一头一脸,他连动都不动,一直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有人使劲地拍着门叫他:“来来,开门,你开开门哪!”

这时,来来慢慢地站起来了。人们以为他是来开门的。却不料他走到墙角处去了,竟然对着墙角忽啦啦尿了一泡!女人们赶紧离开窗口,红着脸骂道:“死来来,你是人么?”可来来对这一切都不闻不问,尿了,又慢吞吞地回到火堆边坐下了……

门外围的人越来越多了。谁也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事情。好端端的一个人,无缘无故的,怎么会这样呢?再说,一个光棍汉,爹娘都不在了,跟着哥嫂长大,攒钱是很不容易的,谁肯轻易地烧钱呢?!莫非他是傻了?

看来来静静地坐着,既不哭也不气,那脸上竟还是笑模笑样的,身边撒着一片烧剩的钱角角。这不是傻了又是什么呢?

人们更起劲地拍门叫他。来来的哥嫂也从后院跑来了,两人站在窗口处一起叫他:

“来来,开门哪!你开门哪!……”

来来还是不开门。屋里的火渐渐熄了,烟味也渐渐淡了。这时,人们闻见屋里有一股很腥的尿臊味。来来三天没出门,只怕屙尿都在屋里了……

来来,人高马大,白白胖胖的来来,怎么忽然间就成了这个样子呢?他这不是自己作贱自己么!

村里人已经轮番叫过门了,无论谁叫门他都不开。来来简直成了个木头人,不管门外的人怎样说他、劝他、骂他、求他……他都一声不吭。目光直直的,那魂儿仿佛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当儿,有人把老族长瘸爷叫来了。瘸爷用拐杖咚咚地砸门:“来来,鳖儿,你给我开门!”

可屋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瘸爷在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回身对众人说:“去吧,你们都去吧。叫我一个人问问他,他兴许会开门。”

众人慢慢地散了。只是村里出了这样的邪事,各人心里都十分沉重。钱哪,来来烧的是钱哪!

瘸爷走到窗口处,贴窗望着坐在地上的来来,轻声说:“来来,开开门,给爷开开门吧。”

来来身子动了一下,默默地说:“你也去吧。”

瘸爷说:“孩子,有啥憋屈的事给爷说说吧。爷老了,是过来人了,爷兴许能给你拿个主意。”

来来漠然地坐着,又不吭声了。

瘸爷在窗口处站了很久很久,终也没有问出一句话来。无奈,瘸爷也只好去了。临走时,他隔着窗户说:

“来来,想开些吧。凡事都得想开些。我还会来看你的。”

来来像是没听见似的,来就来,去就去,不理不睬。

天黑的时候,瘸爷又来了。他知道来来分家之后,哥嫂就不管他了。老人给来来端了一碗热饭。瘸爷端着这碗饭趴在窗口叫道:

“来来,开门吧,爷给你送饭来了,快趁热吃……”

屋子里黑洞洞的。来来仍是那么坐着,像鬼影儿似的坐着。瘸爷听见来来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老人侧耳细听,久久,老人终于听明白了。来来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他说:

“我去过了……”

瘸爷立时像遭了雷击似的,险些把饭碗扔了!他浑身哆嗦着勉强站稳身子,嘴里喃喃道:

“毁了!毁了……”

是什么样的东西能把一个人的灵魂抽打到如此程度呢?

当来来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才短短几天的时间,来来一下子就脱了人形,那高大魁梧的个子如今成了窄窄瘦瘦的一溜儿。头发乱得像老鸹窝一样,上边沾了许多黑灰。脸上更是黑一块、灰一块,被烟火熏得不像个人样。尤其叫人害怕的是那双眼睛,那眼睛里已失尽了光气,看去就像被人踩瘪的死鱼泡儿。他就在门口的朝阳处蹲着,身子还在一点一点地缩,缩成了鳖样的一团。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鞭子在抽打他,抽到心里去了,他的心在无形的鞭影儿下抽搐着,躲闪着。

那个白白胖胖的来来,那个在村街里悠悠地担着水桶哼小曲儿的来来,那个腼腆得一说话就脸红的来来,人们再也看不到了。坐在门口的来来只剩下了一个污浊不堪、蓬头垢面、萎缩成一团的躯壳,他身上连一点阳气都没有了。简直就像是一个满身鬼气的死活人!

纵然是再残酷的刑法也不会把人折磨成这个样子。那是一个人的精神彻底崩溃的标志。假如他心里难受,那倒也罢了,说明他还是一个人,还有灵魂在。痛苦的灵魂也是灵魂。一个人只要有魂,总还是可以好起来的。可他似乎已经没有灵魂了,那给人精气的灵魂仿佛早已游到天外去了。他无怨无恨无苦无忧,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看着没有什么东西能唤醒他了。

女人们已经不再来看他了。他太脏了。这是一副叫人看了作呕的形象,人不人鬼不鬼的形象。他的裤裆里总是湿着,身上散发着一股腥叽叽的怪味。人是傻了。傻了的来来却没有什么越轨的行动,他不打人不骂人,只是坐着。

眼看着来来成了这个样子,他的哥嫂却不管不问,分家了,分了家就不是一家人了。嫂子是很厉害的女人,她不让管,当哥的老实人是不敢说什么的。乡下女人当闺女时都是好样儿的,可一做了媳妇就变了,一个个都变得很泼。中原地带,十家有九家都是女人当家的。女人做了主,男人就没说话的地方了。

那么,既然亲哥嫂都不管,村里还有谁肯管呢?

——瘸爷。只有瘸爷想挽救来来。他知道来来是中了邪了。来来是在那地方中的邪,那阳间跟阴间搭界的地方……

瘸爷太痛苦了。他很想跟那邪气斗一斗,把一村人都引到正路上去。可他老了,力量也太单薄了。他花钱求来的“符”压不住邪气;他绞尽脑汁也解不开那个◎;他曾一遍又一遍地祈求上苍,盼着老天能睁开眼来……可到了还是挡不住邪气,邪气太旺了!

瘸爷每天来陪来来坐坐。他没有别的办法,可话是开心锁,他只有用话去暖这娃子的心。他盼着能把这娃子唤回来,把娃子的魂儿唤回来,也许就有救了。

瘸爷不嫌来来身上的怪味,瘸爷坐在来来的身边,一遍又一遍地给他诉说往事:

“孩子,你认得我么?你知道我是谁么?你看看我,孩子,你看看我吧。我是你瘸爷呀,小时候抱过你的瘸爷。你真的认不出我了么?你看我一眼……”

“孩子,你娘生你的时候太难太难了。她在床上折腾了七天,受了多少罪呀!命都搭上了,临死时才把你生出来。你娘从床上嚎叫着滚下来,把你生在地上了。你娘生你时流了多少血呀。一摊子草灰都泡湿了。你生下来才四斤三两重,猫儿样的。你娘就看了你一眼,临闭眼时看了看你。你娘嘱托你爹,要他把你好好养大,好好活人。娃呀,好好活人哪!”

“孩子,小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么?那时你爹把你抱出来,一家一家的求奶吃。你是吃百家的奶水长大的,孩子。那时的人厚哇,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家里多难,都会有人帮一把拉一把的。孩子,你大一点的时候,就整日在庄稼地里跑了。你捉蚂蚱,捉蜻蜓,挖‘搬藏’(地老鼠),掏麻雀……再后你一天天大了,能背上书包上学了。你一蹦一蹦地跟娃子们一起背着书包上学去……孩子,那时你放了学,就跟娃儿们一起去河堤上摘柿子吃。你记得那好大好大的一片柿树么?那柿树上结的柿子红灯笼一样的,你爬了这棵爬那棵,吃得肚子拉稀……孩子,一村人都知道你是怎样长大的。你吃过百家的奶,吃过地里长出来的粮食,你活这么大,究竟是为了啥呢?”

“孩子,你禀气太弱,你见过啥了,你一定是见过啥了。可古往今来,邪不压正啊!你心里只要还有一股气,你就会慢慢好起来的。挺住吧,孩子,无论见过啥你都要挺住。人是一股气呀!气在,人就在。气泄了,人就完了。孩子,给爷说句话吧。这么老半天,你不能给爷说句话么?”

瘸爷把肚里的话全都说尽了。瘸爷的诚意是可以动天地的。瘸爷一日日地陪着这木呆呆的娃子,用炽热的话语焐他的心,企盼着能把这颗给邪气打碎了的心暖过来。瘸爷甚至在天黑的时候,用他那苍老的哑嗓子给来来喊魂:

勺子磕住门头叫,

远哩近哩都来到。

孩儿,回来吧!

——回来了。

勺子磕住床帮叫,

远哩近哩都来到。

孩儿,回来吧。

——回来了。

然而,一切都白费了。来来已心如死灰,死灰是不能复燃的。无论瘸爷怎么说,无论瘸爷说什么,他都无动于衷,仍旧是那么傻乎乎地坐着……

瘸爷的失望和痛苦是语言无法表达的。最后,他默默地走回自家的小屋里去了。他觉得自己太老了,太无用了,既不能为村人驱邪,又不能挽救来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瘸爷又开始搓那根绳子了,一根很长的麻绳。

不久之后,来来彻底地成了一个废人。

没有人再进来来的家门了,离那院子很远就能闻到一股腥叽叽臭烘烘的气味。他常常一个人关在屋里,一躺就是几天,那屋里又是屎又是尿的,简直比猪圈还脏。来来毁了,一个人连自己的屎尿都不能自理,还能干什么呢,他身上的邪气也越来越重了,坐在门口时,仍然是鳖缩缩的。那脸像是给鬼抓了似的,乌青乌青的。脸上也瘦得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肉皮,高颧骨硬撑着这张薄脸皮,看上去分明是一个活的骷髅!

在他那空空如也的眼睛里映出的是一道一道鞭影么?是无形的魔鬼在抽打他么?他的灵魂己吊到了高高的天空之上,在油锅里炸?在血水里泡?或是用刀子一刀一刀地零割碎剐?要不就是他的魂灵已被押解到了地狱的大牢里,十二个牛头马面的判官正在审问他?让他目睹下地狱的种种酷刑?尔后用火钳子夹他的灵魂?……

不然,人怎么成了这样子呢?

有时候,他的神志看上去还是清醒的,偶尔也翻一翻眼皮,但很快地又塌蒙住了。看到他,你就分不清人和鬼的差别了。他身上没有一处干净地方,全身都长满了让人作呕的癣疮,两条腿抓得烂叽叽的,腿下呢,还不时流出湿湿的一股……

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除了让人害怕,就没人再可怜他了。唯一叫人索怀的是那个令人恐怖的不解之谜:他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是呀,他到那楼屋里去了。去了又怎样呢,去了人就能毁成这样子么?奇怪,真奇怪!

扁担杨村有这么一个活的骷髅,还有谁不心悸呢。人们只要一看见他,心里就有数不清的疑惑生出来,变得更压抑了。

冬日是没有多少活计的,人很闲,日子却又很闷。一些好奇的百无聊赖的年轻人心里痒痒的,老想缠住来来问问:

“来来,你看见啥了?”

来来总是不吭的。问他十声八声,他动都不动。他们大着胆子踢他一下:“来来,屁货,问你哩,你看见啥了?”

来来也仅仅是翻翻眼皮,还是一声不吭。那脸上空空净净的,好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什么也不明白,谁也没有办法让他开口。

更叫人惊奇的是,每逢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便慢慢地站起来,手里端一只空碗,贴着墙边挪到周围邻近的亲戚家去。进了门,他甚也不看,甚也不说,“扑咚”一下,双膝跪倒,趴在地上磕一个头,然后把碗高高地递上去……

女人们害怕他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又嫌他身上脏,赶紧给他盛碗饭,打发他走。也有的给他舀上一碗麦,撵他走,他就端回去烧一堆火烤着吃。一些心软的女人,见了他还当人看,给他盛饭时就劝他说:“来来,你的麦苗快旱死了。有机井,你浇浇吧?”可他听了就跟没听见一样,盛了饭端起碗就走。回去一个人躲起来用手抓着吃,吃了,便又把空碗撂到一边去了。那碗就一直在地上撂着,眼看着晒干了,有虫儿爬进碗里去了,他翻眼看看,也只是看看,随即又闭上了。一天他就讨这么一次,尔后又是睡睡、坐坐,成了个死活人。

这就怪了。你说他傻,他竟然还知道吃饭。说起来还挺懂礼仪呢,不偷不抢,到谁家先磕头,然后才把碗递上去,给什么就吃什么。还知道一家一家的换着吃,去了这家,又去那家,像一个甚事也没有的精明人一样,说他不傻吧,一个大活人,一条汉子,竟然自己管不住自己,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

有人说,这还不如死了呢。纵是断胳膊少腿,也比这样活着好受哇。这叫人么?

来来已经不是个人了。他简直像是经过了炼狱般的熬煎,身上的精气已被榨干了。他成了一堆冶炼后的渣子,一副变了形的躯壳。那刑法是加在心灵上的,心血耗尽了,人还活着,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当然,也有人说来来是为了女人才成了这样子的。他一辈子都渴望得到女人。他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和女人在一起,在女人面前他没说过一句脏话。他还常常一个人去偷偷的听房,一蹲就是半夜。可女人们都不信这些,女人们眼里的来来是很规矩的。过去的时候,她们常央他帮忙,叫他干啥就干啥,人很勤快,也很老实,从没多看过女人一眼……

唯一的缘由是他到那座楼房里去过。

他看到了什么?

村人们都想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已经有无数的人无数次地问过他了,问他究竟看到了什么。人们锲而不舍地追问这个死活人,希望能从他嘴里掏出一句半句话来,好好琢磨琢磨,也许能探出究竟来。可谁也没有问出来,他不说,什么也不说,仅有的表示是翻翻眼皮……

下雨天里,来来一个人在院里躺着。雨下了一夜,他也就在院里躺了一夜,浑身弄得像泥母猪似的。还是瘸爷央人把他抬到屋里去的。人们把他撂在地上,他就躺在地上,两眼空空地睁着……

后来,人们发现老狗黑子时常在来来跟前卧着,黑子看着来来,来来看着黑子,就那么默默地互相望着,眼里都空空地印着一个◎。久久,来来会突兀地笑起来,呵呵地傻笑,望着黑子笑。黑子呢,也会“汪汪”地叫上两声,像是回应,也像是懂了什么。尔后又是沉默,无休无止的沉默。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像是两个魂灵在说悄悄话……

这是一具“活尸”与狗的魂灵的对话。无论是晴朗的白日还是阴晦的雨夜,这种让人发怵让人恐怖的对话从未停止过。没人知道他(它)们说了些什么,这种对话是人世间很难领悟的。

有时,人们在村街里走着,突然就会听到来来的傻笑声,接着就是老狗黑子“汪汪”的回应,心里“咯噔”一声,马上往家赶。

六十五

有人说,那楼房里的第八间屋子是灰颜色的。进了一连串的屋子,再进这间屋子,你马上觉得你身上长出毛来了。一层一层的灰毛。那灰毛霎时间遍布全身……

这时候,你就会觉得你不再是人了,你是野兽。你忍不住会发出凄厉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