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有人说,那楼房的第六间屋子是紫颜色的。……一走进第六间屋子,你会觉得你一下子掉进陷阱里去了。那令人恐怖的紫色很快地侵入到你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就像全身爬满了蝎子、蜈蚣一样……

六十二

瘸爷在搓一根绳子。

他用细麻搓绳,一根很长的绳。他人老了,眼也有些花了。他搓得很慢,很细心,搓一节就展劲拉一拉,生怕断了。

瘸爷搓绳的时候,老狗黑子就安详地在他身边卧着,看着他搓绳,那狗眼里竟满是凄然、苍凉的神情。仿佛它懂了什么。

瘸爷是很痛苦的,瘸爷为村人做了一辈子善事,到老才想起为自己搓一根绳子。没有人问一问他搓绳子是干什么用的。谁也没有问。

瘸爷在搓一根绳子。

瘸爷的一生应该说是很值的。他做下的好多事都该记入村史,让后人流传下去。在很久以前,瘸爷为村人舍了一条腿。他用这条腿给村人换来了三十亩保命的好地。那时,村里仅有的三十亩好地被邻村姓张的大户人家霸去了。大旱之年,杨姓人全靠这三十亩水浇地保命呢!可这张姓的大户人家人多势众,十分霸道。扁担杨的老老少少眼看着这块“宝地”被人抢去,却没一个人敢出头去要。当时瘸爷刚从“队伍”上逃回来,他五尺多高的身量,一身腱子肉,正值年轻气盛的时候。一听说这事,肺都气炸了,二话不说,掂着一口大铡就跑出去了。瘸爷一出家门就高声大骂,一路骂去,骂得一村人灰溜溜的不敢见他。尔后,瘸爷就一个人掂着大铡站到张姓大户的门口去骂!他从早上骂到中午,又从中午骂到晚上,历数张姓大户的恶迹……夜里,张姓大户纠集了本族一帮地痞,摸黑围上去把瘸爷的腿打断了!张家以为这就可以了事了,扁担杨再不会有人敢来闹了。不料,第二天瘸爷又叫人用床把他抬到了张家的大门前,瘸爷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撑着一条血淋淋的断腿,手按大铡,仍是叫骂不止!他一连骂了三天,骂得张姓人家连门都不敢出!就这样,终于又把那块“宝地”夺回来了……

瘸爷一生为村人做的好事是数不尽的,那一桩桩一件件说起来都令人难忘。瘸爷是村人的魂,是村人的胆,连万分精明的杨书印也不得不敬他三分。

可瘸爷的一生太苦了,他年轻时也是有过女人的,据说那女人长得很漂亮。后来那女人走了,偷偷地溜走了,是跟人私奔了,村人们都以为那女人是因为瘸爷断了腿才走的,提起来一个个恨得牙痒,大骂那贱人没良心!然而只有瘸爷心里知道那女人为什么会走。这是瘸爷的秘密,是他永远不会让人知道的秘密,瘸爷从来不提这女人的事情,瘸爷内心深处的痛苦和耻辱是没人知道的……

……在那么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出外七年的瘸爷从“队伍”上跑回来了,女人喜喜地偎到他跟前,抱他亲他咬他,女人想他想得快要发疯了。可他却木呆呆地坐着,迟迟不睡,女人趴到他身上,轻声说:“睡吧,咱睡吧。”女人急呢,女人熬得太久了,可他还是不睡,女人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不说。女人呜呜地哭了,女人求他打他,他还是一声不吭。熬到天快亮时,女人独自睡了,他才悄悄地上了床。可女人并没有睡,女人一翻身就压在了他身上,紧紧地抱住他。到了这时候,女人才发现,他的“阳物”叫人割去了!女人呆住了,他被抓了壮丁,一去七年了,女人熬着等了他七年。可把男人等回来了,他的“阳物”却被人割去了,成了一个废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女人一遍又一遍地问他,可他就是不说,嘴封得死死的。第二天,瘸爷就掂着那口大铡为村人夺“宝地”去了……

此后的年月里,瘸爷就像赎罪似的加倍地为村人们做好事,积德行善成了他一生的行动准则。他再没娶过女人,村里有很多人给他提亲,可一提到女人他就默默不语,整个人就像木了一般。往下就没人敢再说了。

瘸爷一个人独住在两间小屋里。屋里除了粮食、床、灶、火和一些破烂家什外,就没有什么贵重东西了。瘸爷没有什么奢望,也没有过多地希求。祖上传下来的家谱和那只与他相依为命的老狗是他最宝贵的东西。

瘸爷唯一拥有的是他为人们做下的善事。这些善事一件一件都记在他的脑海里。看见人的时候,他也就看见了他做下的善事,心里就多了点什么。那一个个漫漫长夜,全靠这些善举一桩桩地充填着他那寂寞孤独的心灵,点燃心火,照亮心中的黑暗,驱散那永无休止的痛苦和耻辱,使生命得以燃烧下去。

可瘸爷知道,他心里缺了一块。他想补上这一块,用一生去补这一块……

瘸爷在搓一根绳子。

瘸爷搓绳时眼里仍印着那个令人恐怖的◎。瘸爷一生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参透这个◎。这个◎牵涉着全族人,牵涉一个村庄的兴衰。瘸爷泼上性命也要解开这个◎……

村人们的心已经乱了。天天都有人为争地吵架;天天都有人为一桩极小的事去骂街;也几乎天天都有人分家,为争家产打得头破血流……乱了,一切都乱得不像样子了。莫名其妙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地出现……这些事出现都是有缘由的,瘸爷知道这些事都是有缘由的。这就更使他忧虑不安。他已经按“小阴阳先生”的嘱咐在西南向、东南向下了两道“符”了,可邪气太重了,两道“符”看来都不能镇住这股笼罩着整个村庄的邪气。眼下只剩最后一道“符”了,这最后一道“符”如果还镇不住呢?瘸爷不敢往下想了……

现在最当紧的是要解开这个◎。解开这个◎,也就有了破解的办法。然而,瘸爷遍想不得其法,他曾反反复复地回忆早年祖上说过的话,希望能从中得到一点启示。唉,他苦思了许多个日日夜夜,把能记起来的话都琢磨过了,还是什么也没有想明白,倒有一首儿时的歌谣时常从脑海深处钻出来,扰乱他的心智:

上边趴个小闺女。

搽脂油,抹白粉儿,

——骨朵朵儿的小嘴儿!

瘸爷心乱了。瘸爷搓不好绳子了。瘸爷搓绳的手抖抖的。他晃晃头,想把这一切都晃过去,可晃来晃去,还是这么一首歌谣在作怪:

小枣树,弯弯枝儿,

上边趴个小闺女。

搽脂油,抹白粉儿,

——骨朵朵儿的小嘴儿!

瘸爷为自己的思路绕弯儿羞愧不安。人老了,族中的大事未了,怎么老想这些可笑的事呢。罢了,罢了……瘸爷家早年是有过一棵枣树的,那棵枣树上结了很多枣子,那枣甜甜的,脆脆的,很好娃儿们馋。可他不该想这些,不该的……

小枣树,弯弯枝儿,

上边趴个小闺女。

搽脂油,抹白粉儿,

——骨朵朵儿的小嘴儿!

瘸爷放下那根搓了一半的绳子,很久很久低头不语。片刻,他喃喃地对老狗黑子说:

“黑子,人也有走邪的时候,是不是?”

黑子偏着头望着老人,那浑浊不清的狗眼动了一下,仿佛在说:“人也有走邪的时候。”

“人都是有罪的。”

“人都是有罪的。”

“我给你说过队伍里的事了。”

“说过了……”

“那就赎罪吧。”

“赎吧……”

瘸爷突然站了起来,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该去问问孩子,也许孩子能说出点什么。”

瘸爷又拄着拐杖出了家门,老狗黑子在后边默默地跟着他,老人走到哪里,黑子就跟到哪里。黑子是老人的伴。

瘸爷走进了小独根的家。独根娘忙给老人让座,瘸爷不坐,瘸爷默默地望着小独根……

小独根已经拴了许多天了,却还是在院里拴着。拴着的小独根正一个人津津有味地垒“大高楼”呢。他用土垒“大高楼”……

瘸爷走到孩子跟前,弯腰摸摸孩子的小脑袋,问:“孩子,你夜里看到什么了,给爷说说。”

小独根很迷茫地望着老人,似乎不懂他的话。

“孩子,你知道你夜里说什么话么?”

小独根摇摇头。

“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你看见啥了?你夜里看见啥了?”

小独根还是摇摇头。

“你想想,孩子,你想想夜里看见啥了?”

独根娘也担心地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问:“孩子,给爷说你夜里看见啥了?”

小独根侧着小脑袋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睡了,我啥也不知道。”

“没听见有人叫你?”

“……没听见。”

“孩子,你再想想?”

“没听见没听见没听见……”小独根不耐烦了。

瘸爷彻底失望了。他叹了口气,仰脸望着天。他一下子就瞅见了对面的楼房,心里不由一紧:天哪,还会出什么邪事哪?

六十三

有人说,那楼房的第七间屋子才是白颜色的。进了前六间屋子,再进第七间,那静静的白色一下子就把人“钉”住了。你会觉得你全身都被掏空了,成了一个空空的壳。那“壳”也渐渐地化进白色里去了,仿佛整个世界本来就是空的,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