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的黄昏是宽广坦荡的。西垂的巨幅天幕上,烂漫着夏季落日的余晖。似乎疲倦了的乡野,静静地躺在这暗玫瑰红色中,等待着湿润的夏夜来临。远处水塘边的芦苇丛中,露出几弯牛背,驮着暮色,在缓缓移动。稀稀落落几座茅屋,正在模糊成黑影。空气里有了让人舒适同时也让人惆怅的清凉。

一架马车沿着大路,从浑然了的天地相接处朝这边驶来。

马车越来越近,后来逐渐减速,在大路边停下。

从车上下来一位年轻女子。她的穿着以及身材、面容和一举一动,皆与这乡野,这茅屋,这些荷锄归家的农人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她文静而优美,眼神中含着几丝激动,几丝忧伤。她用那双眼睛,亲切而又陌生地四处打量着这片土地。当她看到那棵老柳树时,身体和嘴唇皆在这清凉的空气中微微颤动起来。

车夫将草帽扣在脸上,闭目打发颠簸的劳累去了。

树丫上,有一只似乎衰老了的喜鹊,发出一声苍凉的鸣叫,随即扇动沉重的翅膀朝她飞来。

她仰脸朝它张望,心禁不住一阵阵颤抖,举起两只细长的胳膊,把张开的十指映上天幕。她朝它摇动双手。

喜鹊扑着翅膀,一路将她引到老柳树跟前。

老柳树向前倾斜着树干,似乎要跌倒在她身上。

她伸开双臂抱住它粗糙的躯干,两股泪水早已顺着鼻梁流向嘴角。她呜咽着,叫着:“妈妈……妈妈……”她用细嫩的手在它的裂开一道道缝隙的躯干上,无休止地抚摸着。

远处的村子里,有人在暮色里传着话:

“大路边停着一辆马车。”

“好像有一位姑娘朝那棵老柳树走去了。”

于是,有三五个人在朦胧暮色中朝老柳树下张望。

夜色如潮,从四面八方弥漫过来,终于将一切淹没……

秀秀的生命是恶毒的,当她在人世间发出第一声响亮的号啕时,母亲便永远地沉默了;两岁时,父亲为给她摘一枝漂在水面的花朵而失足落水,三天后,村里人在二十里外的下游水域才将他捞到。

舅舅和舅妈将一份像样的遗产连同她一起收留。

她并无一丝悲哀,一样地张开小手嚷嚷着要吃的,一样地把一颗水果糖吮得“叭唧叭唧”响,一样地为空中一只飞鸟而欢呼鼓掌。她还太小。可大人们却从这种快乐里看出了几分阴险和潜伏着的危机。四岁时,她已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四周人目光中的异样和陌生。她瞧见了一种隔膜。她的无忧无虑的笑容开始减少,那明澈的眼睛里,过早地生出淡淡的忧伤。她有一种习惯:怯生生地看人的眼睛。她变得越来越敏感,像一头走出林子来到草地上的小鹿,小心翼翼地听着四周的声音,看着四周的变化。她渐渐地喜欢独自一人做事了:独自一人在草丛里扑蚱蜢,独自一人在林子里捉柳花,独自一人到水边去把水浇到小鸭们的身上……

她甚至对自己感到陌生。她坐到池塘边,心中充满疑虑,警惕地望着水中自己的面容。

五岁那年夏天,她被舅舅和舅妈领到村前地头的一棵柳树下。

舅妈说:“你命硬,得认它做妈妈。”

那是一棵健壮的大柳树。粗硕的树干在笔直地长了一丈高后,潇洒地打了一个弯儿,回旋来,又笔直地向上长去,然后分开几臂,臂生丫,丫又生丫,丫生无其数,便形成一个巨大的树冠。丈余长的柳枝,千条万条地垂挂下来,宛如一层层绿茵茵的帘子,把夏日的阳光筛簸着。微风轻轻一拂,那丝丝柔韧的柳条,飞扬起来,飘逸动人。

树丫上静默地站着一只美丽的喜鹊。它高贵地昂着闪着紫光的颈子,两只眼睛在闪着锐利的光芒。

好多年以前的一个夏日的黄昏,正是它口衔一根柳枝飞过空中,落在地头,将柳枝插在土里。从此,那柳枝便生了根,长成眼前这棵大柳树。

秀秀看到这棵树,心便微微发颤,并微微有点胆怯。她用乌亮的眼睛望着它。她似乎觉得她与它之间有一种温暖的交流。她升起一种渴望。她觉得它更有一种渴望,并且十分急切。她与它好像对这一见面都已等待了许久。

喜鹊叫起来,声音在碧空下、原野上,袅袅飘去。

很多人来观望。

秀秀没有觉察。此时此刻,她觉得这个世界里,只有她、树和那只喜鹊。

并无风吹,那大柳树却把绵绵的柳条撩动起来,在秀秀的整个身体上抚弄着。她的面颊上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和舒适。这些柳条将她与大柳树连结在一起了,在循环往复地感应着。

喜鹊展开翅膀在树顶上盘旋。

人们全都退去。

秀秀久久地站在这棵慈祥的大柳树下。

喜鹊升向无尽的高空,在消失于云层一段时间后,又突然从云层中出现,然后徐徐落下,一直落到秀秀的脚边。

那喜鹊的眼睛里有一种神性。

每当秀秀看到飞扬的柳条,总会觉得,那很像一个妇人的头发在空中飘动。于是,她便情不自禁地走向它。

大柳树酿成了一方湿润的世界。秀秀一来到树下,从头到脚就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舒适。她喜欢它的躯体散发出的清爽而微带苦涩的味儿,喜欢它用枝条千百次抚摸她的脸,喜欢倚在它宽厚坚实的身上,喜欢仰望枝头那只常常凝神不动的喜鹊。她觉得这里是一座房子,一座高大的房子,树冠就是屋顶,那些枝条组成的长长的绿幔,便是墙。她在大树下游戏。在大树下唱歌,在大树下幻想,在大树下尽情显出傻样来。她记不得那是一棵树。她觉得它的生命在树干里流动,一直流到每一根枝条的梢头。她能听见它安详的喘息和春风一样的细语。

秀秀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纵身一跳,双手抓住十几根柳条,在空中飞荡。她很奇怪,自己并没有加力,柳条却带着她“呼啦啦”飞向空中。她的身体似乎变得轻如一只燕子。当她上升时,她只觉得自己在飞向白云飘飘的蓝天,心中充满惊喜。当她下落时,她领略着一种让她兴奋的恐怖。还未等体味透彻,她又飞向了空中。

每当这种时刻,喜鹊就会飞到她的肩头。

她在高空里往远处一瞥,村庄、河流、牛羊和鸭群便都收在眼底。天地在旋转,整个世界在运动。她会在高空里大声地“咯咯咯”地笑起来,或像小疯子一般惊呼乱叫。

于是,就有一群嫉妒她的半大小子来占领这方天地。

“这是我的地方!”秀秀怀着排斥的心理,阻止他们的到来。

像所有无赖惯用的一个无赖的道理,他们振振有词:“你能叫答应了,就算是你的地方。”

秀秀紧紧抱着大柳树,向他们射去畏惧和厌恶的目光。

他们将一条浑身上下沾满屎粑粑的大公牛拴到了大柳树上。那牛就用犄角野蛮地搓擦大柳树的树皮。

“你们解开牛绳!”秀秀叫道。

“你自己解吧。”他们中间的那个小秃子,一脸的嘲弄。

秀秀生性胆怯。但,当她看到公牛用犄角尖尖划破树皮时,她却走上前去。

公牛喷着响鼻。

秀秀吓住了。

那帮小子就笑得没了人样,其中小秃子笑得最为夸张。

秀秀再也不怕,上去一拉绳扣,将牛绳解开了。

解脱了的公牛便掉头奔走了。

那帮小子赶紧追赶。

公牛狂奔乱窜。

小秃子很恼火,牛也不管了,拿着割草的刀回来了。他走到大柳树下,一边笑嘻嘻地望着秀秀,一边将锐利的刀尖插进树皮,然后慢慢地往下拉。

秀秀觉得那刀尖在自己的身上冰凉而锋利地拉着,她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小秃子。

小秃子正沉浸在残忍的快感里,把刀尖拔出,又一次更深地插进树皮然后极用力又极缓慢地往下拉。

老柳树痉挛似的抖动着,只听见树枝索索响。

喜鹊惊叫起来。

秀秀扑过去,一低头,撞开小秃子,随即伸开双臂,用身体护着大柳树。

小秃子举着亮霍霍的刀,咬牙切齿地走过来。

秀秀竟无一丝畏惧,把头昂得高高的。

小秃子的刀就在秀秀眼前来回晃,像要削掉秀秀挺直的鼻子。

秀秀的眼睛眨都不眨。

只听见“噗嗒”一声,喜鹊将一泡屎不偏不倚地拉在了小秃子亮闪闪、光溜溜的秃头上。

“啊,啊,头上落鸟屎要倒霉的!”围观的那帮小子叫道。

小秃子直往水边跑。

大柳树在往外流着绿色的汁水。

秀秀觉得那是大柳树在流血,伸出细嫩的手去抚摸伤口,并脱下褂子,小心地把它的伤口包扎起来。

柳条飘过来,纷纷拂着秀秀。

喜鹊仰望长空,又恢复了神鸟的样子。

寒风把田野吹出一派荒凉。

天空下的田野显得寒酸而丑陋。灰白的土地很寂寞地听着稀疏的枯草发出的“沙沙”声。乌鸦在细长的田埂上,摇摆着走,寻觅着食物。天空本身也单调得乏味。

秀秀的心情也常常阴着。

她不能常常来到大柳树下了。因为她不能长久地抵御长驱直入的寒风。冬风也无情地扯去了大柳树的叶子,使它赤条条地立在天空下。她觉得,每当自己来临时,它总竭力要给她一点温暖,然而它终于不能,于是显得痛苦万分,到处布满皱纹。

喜鹊几乎整日整夜地蹲在枝头,仿佛是从树上长出来的。

这天暮色即将降临时,她又来了。

她现在不能回家去。

她捡了一天柴禾才捡了几根。她到处寻找,然而满眼干干净净,地上再也没有什么可捡。她多么想捡一大捆柴禾啊!她可用它们换得一份温热而珍贵的自尊。她很失望,觉得世界是那样的苍白和无趣。

她累了,坐下,将背靠在大柳树上。

喜鹊落下,站在她面前,歪着脑袋,与她对望着。

“能告诉我,什么地方有柴禾吗?”

喜鹊飞回树顶,无奈地用喙敲打着树枝。

一根枯枝落在地上。

沉默着的大柳树忽然抖动起身体,先是三两根枯枝落下,随即,秀秀听到一片犹如除夕夜晚的爆竹的声响,眼前的情景,使她目瞪口呆: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枯枝条,“喀嚓喀嚓”断裂,“噼噼啪啪”地掉在地上。那急促,那稠密,那壮观,像是一阵倾盆大雨。转眼间,地上已是一大片枯枝。

喜鹊飞下,衔起一根,丢在了秀秀面前。

秀秀如梦初醒,望着寒风中越发单薄清瘦的大柳树,泪流满面。

喜鹊还在往她跟前衔枯枝。

秀秀弯下腰去,一根一根地将枯枝捡起来。

当月亮升起时,秀秀已背着一大捆几乎要将她压垮了的柴禾,走在回舅舅家的路上。她不时艰难地回过头来望那大柳树。透过矇眬泪幕,她见到它的枝枝丫丫被月光镶上了一层清凉而又光明的银边。

秀秀忽然对书如痴如迷。她悟性又好,刚读完二年级,就差不多能看大人们看的书了。她就呆呆地、忘我地投入其中,沉浸其中,一会儿眉开眼笑,一会儿泪水莹莹。一旦空手,她就变得焦躁不安,像一只走在池边觅鱼的猫一样,到处寻觅着书。那双眼睛饥渴而贪婪。一旦获得,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大柳树下“吞食”。她把凡在村里能找到的书全都看了。书将她带向扑朔迷离的远方,带向虚无缥缈的天国。她的心灵惬意万分地在暖流中飘浮。她很知足。

这天,她从语文老师那儿借来一本很精彩的书。正当她随着书中那个男孩来到幽静的林间水泊准备驾一只小帆船时,忽从身后伸过一只大手来,将她手中的书夺去了。她抬头一看,是舅妈。

“你把鸭子赶到河里了吗?”

“你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孩子!”

“你是一个很让人讨厌的孩子!”

“你是一个很不知羞耻的孩子!”

“我让你看这些勾魂儿的书!让你看!”

书在舅妈的手中撕碎了,随即被她一抛,雪片般落在秀秀的身上。

望着舅妈远去的背影,秀秀慢慢低下头,肩胛便随着痛苦的哭泣而如风中的秋草在颤动。

柳条纹丝不动地低垂着。

喜鹊的形象是一个复仇者的形象。

秀秀突然抱住大柳树,眼泪抢着滴进树皮的缝隙里,慢慢往下潮湿着。

秀秀觉得大柳树也在微微发颤,并瞧见那些枝条像注满了力量,像钢丝一样斜横在空中。她有种预感,这里将发生神奇的现象。神态宛如一个军师的喜鹊,使她更加深了这种预感。

第二天清晨,不知是谁第一个大声惊叫起来:“你们看呀,那树!”

简直不得了!仅仅一夜,那大柳树的树冠蔓延开来,几乎遮天蔽日!村里人都涌出来观望,觉得那枝头仿佛决堤的大水的水头,还在往前“刷刷”游动。天空下这片绿色的浮云,把它身边的一块稻田严严实实地覆盖了。

那是秀秀舅舅家的稻田。

阳光、雨露都被树冠遮住,而此时的秧苗正急切地需要它们的照耀和滋润。

眼见着,眼见着,那一片秧苗枯黄下来了。

舅舅和舅妈一人找了一根长竹竿绑上锋利的镰刀,爬上树或站到地里去,拼命地将大柳树的树枝割削下来。他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与大柳树进行凶狠的作战。

喜鹊盘旋于空中,不时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割削下来的树枝,被拖到远处。阳光透过参差不齐的枝条,又照到了秧苗上。当舅舅和舅妈带着胜利的微笑、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那三间茅屋时,大柳树却在夜幕下更加疯狂地生长着。那些树枝像一支义愤填膺又失去控制的军队,激荡着,翻滚着,向前膨胀和涌动,“咔吧咔吧”的生长声在夜空下清脆地响闹着。

舅舅和舅妈不得不与大柳树再次作战。

喜鹊整日整夜不落枝头,展翅空中,为大柳树而高歌不息。

舅舅和舅妈终于无奈地瘫坐在田埂上。他们头发蓬乱,面容憔悴,两眼无神。

停顿三日,他们拿着一把大锯、一把板斧,一脸阴沉地来到大柳树下。

空气中充满冰冷的杀气。

四周一片沉寂。

舅舅往手上啐了一口唾沫,提着板斧走过来。

柳条忽如在飓风中纷纷翻卷起来,朝舅舅没头没脑地抽劈。有一些枝条三两根拧成一股,像鞭子一样,在空中抽得“叭叭”直响。

舅舅挥舞板斧,发疯似的劈杀,只见柳条“哗哗”掉在地上。

喜鹊从空中斜劈而下,狠狠打击舅舅的脑袋。此时此刻,它完全不像喜鹊,而像一只凶鹰,一只恶鹫。

板斧的长柄打到了喜鹊的身上。

一团羽毛在空中飘飞。

舅舅逼近大柳树,一斧头砍进了树干。

村里有人匆匆跑来告诉舅舅:“秀秀举着一个火把,说你如不停手,她就烧掉房子!”

舅舅抬头望去,只见秀秀高举火把站在茅屋前的石磨上。

板斧掉在地上……

天下起大雨。

挨了舅舅耳光的秀秀,嘴角流出一缕殷红的血。仰脸望着大柳树,她觉得它这几年衰老了许多。

不知是雨珠还是泪珠,从树叶上纷纷落下,洗去了她嘴角的血迹,淋湿了她的全身……

秀秀的书读得越发出色。小学跳了两级,初中和高中又各跳了一级。身体瘦弱的她宛如一条小鱼,甩着尾巴,越过一群又一群同伴,当她读到高三时,她的头才与班上同学的肩齐。在同学堆里,她的眼睛里老带着一种迷惑和略带惊慌的神色。

这是六月的一个傍晚。

秀秀带着惶惑和紧张,来到大柳树下。第二天她就要参加高考。她对这件事的含义很模糊。它到底意味着什么,仅仅十五岁的秀秀很难深入地去思考。她只感觉到自己很渺小无力,心里有点害怕。此时此刻,她必须要偎依在大柳树的身旁。多少年就是这样,每当她感到忧伤、恐慌或对事情难以作出判断时,她就来到大柳树身旁。

她似乎感觉到大柳树在对她说:“秀秀,今夜你就宿在这里吧。”

夜色从苍茫的田野上,慢慢地涌过来了。

一轮无限皎洁的月亮,从东面大河里升上来了。

秀秀爬上树,那里有一个大树丫,如同张开的大手。秀秀常躺在这里看书和睡觉。

秀秀立即平静下来。

平原的夏夜是迷人的。一望无际的稻田,在月光下泛着涟漪。一条条水渠,银蛇一样闪烁不定。稻叶摩挲,天空下到处是神秘而柔和的絮语。池塘里的青蛙,很清脆地响着蛙鼓。极远的地方,有一声半声野鸡含糊不清的叫声,将夏夜衬托得格外恬静。

秀秀闻着经露珠湿润后的树木花草散发出的植物清香,心情安恬而优雅地望着星空。天好蓝好蓝哟!秀秀第一回这么仔细地观察天空。原来它是这样的清明和高远。星星像被打磨过一般,一颗颗是那样明亮地闪耀着。夜间的云朵才是最令人神往的,它像一叶梦中的白帆,在向前飘移。它把秀秀的想像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秀秀侧过身子,把脸颊靠在树上。

不知为什么,她像婴儿一样蜷起身子,静静地哭起来。

喜鹊沐浴着月光,立在枝头,像一个预言者。

秀秀上大学之后,大柳树一日一日地衰老起来,成了老柳树。它的树皮越来越粗糙,柳条也越来越稀疏。在一次飓风中,它歪倒了,向前倾着身子,如同驼背老人在眺望漫漫大路的尽头。

秀秀走后的第四个年头的秋天的一个深夜,全村人听到一声从未听到过的炸雷。那雷似乎要把天和地都击成碎片,房屋被震得乱颤。第二天早上,人们看到,老柳树几乎被雷劈去大半,露着白生生的茬口,很凄惨地竖在地头,唯一的一根树枝上,那只喜鹊还忠贞不渝地护着它。

它就这样顽强地活着:每年春天,除了那一根树枝长出绿叶外,在残躯上,还直接冒出几朵绿芽。黄昏里,它在西天的反光中,其形犹如一头仰天长望的母狮。

这生命是难以熄灭的,因为它在等待自己的秀秀……

黄昏里来的马车就一直停在路边。

秀秀就一直守护在老残的柳树跟前。

当年,她坐了两天长途汽车,又坐了三天三夜火车,到了她的大学。读完四年书,本想回来看看大柳树,无奈大洋彼岸的那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上规定的她的入学时间,根本容不得她实施这一计划,只好一路哭着飞渡重洋,去了异国他乡。

八年过去了。

如今的秀秀,已是一个戴着一副眼镜、身材苗条且又十分有教养的姑娘了。

她跪在老柳树面前很长时间,然后,用纤纤十指,在它的身体上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她似乎听见了大柳树的微弱的心声,感到它的身体在微微颤索。

喜鹊也老了,掉了不少羽毛,也没有当年那么神气了,低垂着脑袋。

一股酸楚之情漫上秀秀的心头,又不禁泪雨纷纷。

东方的天色告诉秀秀,天快要亮了。她要很快离开这里。她实际上并没有时间回来,是硬挤出来的空闲。她必须在上午九点钟之前赶到三十里外的县城坐上长途汽车,然后经过两日颠簸,再坐三天三夜火车,赶到首都,然后重又飞渡重洋。

太阳即将升起。

她匆匆跑向马车。上车后,她看了看前方的村子,转而泪眼矇眬地望着柳树。

马车启动了。

喜鹊扑着翅膀,一直飞在马车的上空,为她送行……

第二年春天,老柳树只冒出一根细细的绿枝。这是它攒足了全部生命才生出的绿枝。

也是在夏日的一个黄昏里,村里人看到,那只喜鹊用喙扭动了半天,终于把那根唯一的柳枝扭断,然后衔着它,吃力地飞过村子的上空,往西方飞去了……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