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猴群下山了。

每年这一天,猴群都会下山。猴子跟熊啊野猪啊不一样,它们是林子里最聪明的家伙。它们知道下山太早,机村人会担心还没有收回去的庄稼,会用猎狗和枪来驱赶它们。猎犬威猛灵巧,很难对付。猎枪就更是威力无比了。但庄稼收获后,还会有许多麦穗散落在麦茬子中间,猴子灵活修长的前臂,捡拾这些麦穗,比人手还灵巧。

猴群这个时候扶老携幼下山,还能让刚出生的小猴们熟悉人类这个伟大的邻居。机村的存在据说有一千多年了,那么,猴子与人作邻居也有一千多年了。

猴群欢腾着,聚集在那些五彩斑斓的树冠上。它们呼朋引伴,从一棵树摆荡向另一棵树。顺着山坡连绵而下。机村的田野和房舍在望的时候,猴群在森林边缘停留了一会儿。老猴子们蹲坐在高大的树冠上。叽叽喳喳的小猴们追逐嬉闹。猴群还派出了精干的前哨。本来,每年有一天到机村的田野里去是不用前哨的。这是一个惯例。这一天,机村人与猴群之间,有一个长达千年的默契。

但猴群去到哪里,都要派出几个前哨,这也是习惯。

从半山坡的林子边缘望下去,机村的田野显得空旷宽广,田野环抱的村庄宁静安详。

猴群的出现惊动了机村。机村清醒过来。人群开始在村庄里跑动起来。喜欢热闹的孩子们都跑到了村口。大人们慢慢走上了石头寨子的屋顶。

人和猴群互相观望了好长时间,然后,猴王从房中的树冠上直起了上身。整个猴群便跳踉腾挪,直奔山下。将近晌午时分了,当顶的阳光直射下来,猴群过处,红的树,黄的树,绿的树都动荡起来。而猴子光滑的皮毛,这时一片金黄。

狗吠声大作。

猴群再次停下来,停在了树林中断的地方。也就是达瑟树屋所在的那个小山丘边上。从村子里望上去。所有树上都停满了猴子。猴子每年都来,从村子周围不同的方向,但今年,猴群只能来自这个方向了。过火后的森林,除了一些臭烘烘的黄鼠狼,一些飞快爬行的蜥蜴,差不多没有别的动物。所以,今年的猴群比任何一年都要巨大。它们足足有三四百只!过去,一群猴子数量过百就是超大的猴群了。

猴子蹲满了树顶,被狗叫和人声惊扰的小猴子们都紧紧的趴在了母猴的背后。这些红脸青脸的胡须飘飘的家伙,这会儿都屏息静气。风来了,摇晃了树,它们也就随着树悠然地摇晃。

而在村子这边,每一家屋顶上,人们静静观望着,还是村口那些群聚的孩子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那些吠叫不止的猎狗,被主人紧紧地牵在手里。而且,男人们手里都没有带枪。

猴王放心了,机村还是过去那个机村,虽然,在村庄的另一头,增添了那么多簇新的房字,房子旁边,站着那么多蓝色的人。但总体来说,机村仍然是原来的机村。

猴王一声唿哨,皮毛金黄的猴群就齐刷刷地从树上下来,到了庄稼地里。机村人都笑着说:“猴子会发现,今年地里的麦穗太多了。”

往年,收割过后,老人和小孩都会下到地里,把散落的麦穗捡拾一遍。今年,机村人忙了集体的收成,又忙私人的收成,再加上这么个丰收的年景,地里的麦穗就懒得收拾了。大火烧去了那么多林子,多给鸟雀们留点食物也是理所当然。

现在看来,要是地里没有留下那么多的麦穗倒好了。

没有人会想到,机村人对动物邻居毫无节制的屠杀就是从这一年的这一天开始的。

没有一个人打算过要破坏人与猴群间长达千年的默契,但屠杀就在毫无预谋的情形下发生了。

猴群下到地里,忘乎所以地喧闹开来。对于猴群这种嚣张的行为,村子里的猎犬们都非常愤怒。但链子紧紧攥在主人手中,它们也就是声撕力竭地狂吠不已罢了。伐木场那些穿着蓝工装的人群也出现在地头。工人们没有枪,但他们有开山的炸药。几个家伙爬行到猴群的前方,点燃了一个炸药包。猴群靠近时,他们点燃了导火索。导火索冒出缕缕青烟,大多数猴子都避开了,两只好奇的小猴子不知深浅,一下就扑了上去。喷火的导火索把小猴的爪子烫着了。两只小猴子发出夸张的惊叫,远远地跳开了。就在这个时候,炸药包轰然一声爆炸了。麦茬、土坷垃、烟雾,升上天空,又噼噼啪啪掉下来。敏捷的猴子早就跳到了爆炸圈外。当爆炸的烟雾散开,惊散的猴群慢慢聚拢了。庄稼地里炸出了一个浅坑,浅坑的浮土硝烟的味道是猴子们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差不多每只猴子,都抓起一点土,放在鼻子边上,使劲地闻着。这种刺激的味道使好多猴子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兴奋的表情。

只有几只老猴子抓耳挠腮,不安地在远处徘徊。最后,猴王半直起身子,嘴里发出了凄厉的警告声。猴群才慢慢聚集起来,走在回山的路上了。大部分的猴子,都不断回头,流露出一股恋恋不舍的劲头。

索波看了这情景,说:“看,老猴王的话不大管用了。”达戈马上接过话头:“那么,你认为自己就是新猴王吗?”

达瑟说:“大队长你要去告诉伐木场的人,猴群再下来,他们不能放炸药包了。”

索波这里正没有好气呢,见达瑟这种古怪人也他指手画脚,火气就上来了:“我去告诉?还是你去吧!他们是工人阶级,你去对工人阶级下命令吧!你也配给老子下命令,你他妈的这个大傻瓜!你爱下命令,就该留在城里当干部,跑回来装神弄鬼,你以为你是谁啊。”

达瑟皱起了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了。他等索波咆哮完了,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是一个聪明人,但是聪明人就一定不是傻瓜吗?”

索波冷笑:“他妈的,你整天装模作样地看些破书,就是为了说这种自己都不懂的话吗?”

达瑟脸上露出了难过的表情,也许,他整天看那些书,整天想书上写的那些话,也许,他自己也不大弄得清楚,这些书里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好吧,好吧,老乡们!烟是和气草,大家都来抽支烟吧。”

伐木场的后勤科长满面笑容钻进了人群里,手里拿着一包刚启封的香烟,给每个男人都敬上一支。机村没有人不喜欢看他那张笑脸。就是他把机村的洋芋都收购了。机村每一家人都有了自人民币在机村流通以来最大的一笔现钱。他还说,看啊,看啊,每张票子上都有天安门的相片,毛主席就住在天安门里面。拿着这样的票子,就像把他老人家请到家里来了一样。

“科长又有什么好消息啊?”

王科长说:“有啊!有啊!”

很多人都围了上来:“请你快说啊!”

王科长只把话说了一半:“那些猴子……”

“猴子?”

“对,猴子!它们还会下山来吧?”

“会的,不过,如果不放那个炸药包的话……”

王科长笑了:“猴子可一身是宝啊。皮子那么漂亮……”大家就都点头,那金黄的颜色确实漂亮。

“肉那么好吃……”

大家都露出吃惊的神情,齐齐摇头。吃跟人差不多的猴子的肉,那人不是都变成魔鬼了嘛。

“骨头泡酒……”

“咦一一”

王科长说:“那是最好的补药!”

所有人都缩拢肩膀,倒吸凉气。

王科长说:“猴子再下山,你们就开枪,我收购,现钱!”

所有人都走开了,没有人想驳他的面子。这个人可是为机村做了大好事的人哪!但是,他居然要让人向猴子开枪。吃猴子的肉,穿猴子的皮,还要把猴子的骨头泡在酒里。照老的说法,这样的人简直就是魔王转世了。好多人都惊诧地吐出了舌头,睁大了眼睛躲开了。只有达戈端然不动。他没有打过猴子,但他在部队的时候,看到过战友向猴子开枪。他也知道这些人打下猴子来派什么用场。要是有人塑造一个财神的形象,王科长就是最合适的模特。他稀疏的眉毛里永远含着和蔼的笑容。他的蓝色中山装口袋里永远装有东西,见到孩子,他有透明塑料纸包着的水果糖。见到姑娘们,他包里有五彩的橡皮筋。见到男人,他的口袋里有香烟。一个人一个人散过去,散完一包又掏出一包。最后,自己叼上一支,啪一声打火机点燃。随着一口烟,嘴里吐出叫人高兴的话来。

这回,这一招一点用处也没有了。所有人都躲开了,只有达戈一个人脸色铁青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却不知在看什么地方。

王科长掏出烟,送到达戈面前:“莫非机村最好的猎手,还看得见林子里的猎物?”

达戈不说话。

“那些猴子居然连人都不怕,要是你打,还不一枪一个。”

达戈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光阴沉坚定。

达瑟对我说:“咦,我担心达戈会揍这个家伙。”

我有点想看两个男人干上一架。

达瑟走上前去,说:“达戈,王科长开玩笑,他怎么会想到杀这些猴子呢?大家都走了,我们也回去吧。”

达戈把拉他的手拂开来,阴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对王科长说:“你过来。”

王科长走近了一点。

“你知道什么是电唱机吗?”

王科长哈哈大笑:“你不知道什么是电唱机吗?”达戈说我:“想要一个电唱机。”

“你打猴子,我给你换!”

“我马上就要!”

王科长笑了,他摇摇头,说:“要是那些猴子不再下山怎么办?”

“它们还会下山来的。”

“那好,明天,我就把电唱机搬到这里来等着你。”听了两个人的对话,达瑟好像给魔鬼吓蒙了一样,看看王科长,看看我,最后把眼光定定地落在达戈身上。他说:“达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达戈脸色铁青,口气像在下午的冷风中的枪管一样冰凉:“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王科长跟达戈握手:“一言为定。”

王科长掏出烟来,达戈劈手把整包香烟夺了过来。然后,他转过身来,快步离开了。

达瑟腿长,很快就赶上了他。

我们一直走到达瑟的树屋下面,背靠着粗大的树干默默地坐在那里。达戈一支接一支抽烟。黄昏慢慢降落下来。烟头上明灭的火光不时把达戈阴沉的脸照亮。这个黄昏,周围的树林里充满了不安的声响。冰冷明亮的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的时候,达戈终于把自己抽醉了。他伛偻着腰呕吐不止。吐出的东西难闻至极。

达瑟冷冷地开口了:“你最好吐远一点,臭味升上树;把我的书熏脏了。”

达戈扑过来想打一直守着他的朋友,但达瑟坐着不动,一伸手掌就把他推了个踉跄。他就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那堆满了兽皮的屋子。达戈和我又坐了一阵。我看到他脸上流下了泪水。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哭?”

他没有说话,脸上挂下了更多映射着星光的泪水。他站起来,一抬手,我就骑坐在他的肩膀上了,他说:“小孩子该回家了。”

回到家里,所有人都在兴奋地议论猴子的话题。每年这个时候,猴子都会下山。村里的人们很少议论它们。即便有议论,也是在遇见猴群的现场。惊讶他们多毛的脸,脸上生动的神情与人是如此相像。有些多愁善感的人,甚至为人有这样的亲戚一辈子风餐露宿于树上而啼嘘不已。这些家伙,它们和我们是同一个祖先啊!关于我们族群起源的传说中说,人与猴子是同一个母亲。因为父亲不同,我们才从树上下到了地上。但是,要是明天猴子再下山来,就会发现,远房的表亲们要对它们弄刀动枪了。

那天晚上,达瑟留下来和我们一起晚餐。在机村,达瑟是一个孤独的游魂,从来不在别人家里吃饭。但是,因为我的关系,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坐在我家火塘边喝着热茶与大家一起闲话了。

他的坐姿看上去有些奇怪:腰板那么挺直,但背部接近肩头的地方却伛偻下去,所以,他支撑着脑袋的颈项看起来非常吃力。他就那样端着一碗茶,脸上浮现出心不在焉的笑意,端坐在那里。而我表姐的嘴巴闲不下来:“达瑟,以后你还回学校去吗?”

达瑟摇头,说:“我不知道。”

表姐笑了,说:“看啊,他说我不知道时就像个傻瓜一样!”

但大家都知道表姐不是这个意思。

表姐说:“我是要回去的,我走的时候,老师就说了,等形势好转,就叫我们回去。”

“那你就回去吧。我就不回去了。我读书不行,读不过人家。我不想回去读书了。”

他这话让大家都吃了一惊,这个从城里拉了一马车书回来的人,这个整天在树屋上守着一箱箱书的人,居然不想读书!

“那你为什么整天还在看书?”

达瑟像是狗才从水里钻出来那样晃动着脑袋,狗这样做是为了把皮毛里的水甩掉,他这样是想把脑袋上的什么东西甩掉呢?

“你还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呢?”

“我就是喜欢书嘛。”

“那你又不喜欢上学?!”

达瑟有些羞涩地笑了。好像是为自己成为了一个困扰别人的难题而感到抱歉。

“明天你会去打猴子吗?”

“不会。”

“你的朋友呢?”

“他会。”

“你不劝阻他?”

“劝不住。真正要做什么事的人都是劝不住的。”有一阵子,大家都在对付嘴里的食物,没人说话。还是达瑟先开口了:“不只是达戈,猴子再来,大家都会动手的。”

“那是为什么?”

“全世界的人,到处都会对猴子动手。这些对猴子动手的人,曾经跟我们一样,也不打猴子的。可是后来,他们都动手了。”

“也许他们不像我们,不认为猴子是人的亲戚。”

“越是对猴子动手的人,他们越是知道。他们干脆就认为,猴子就是人的祖先。”

“就是这样他们也动手?”

达瑟点了点头。

“你是从什么地方知道这些的?”

达瑟脸上浮现出满足的梦幻般的神情,说:“书上。我的那些书上。”然后,他站起身来,也不向大家告辞,就是走到楼梯口那里,也没有转身向大家示意一下,就下楼离开了。表姐起身追到楼梯口,往下面喊道:“喂,告诉你的朋友,不能再打猎了,不然,他的癫痫病会要了他的命!”

下面没有回应,院门咿呀响过以后,我父亲感叹说:“这个人,要是在以前,在寺院里读经,可是能得道的人啊!”

表姐却说:“神经病!”她说出各种病的名称的时候,声音总是干脆而响亮。那种斩钉截铁的味道里,有着过去要活到七八十岁的老人才有的那种权威感。

“猴子要是真像我们人一样聪明,明天就不要下山了。”父亲说。

但是母亲不同意这一点:“猴子不聪明却不干什么傻事,人这么聪明,却怎么老干傻事呢?”

一个女人怎么可以这样冒犯男人的尊严呢?所以,父亲马上梗着脖子,鼓起了眼睛。

但是爷爷发话了:“她说得对,说得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