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嫫这么叫他时,往往都有达戈在场。她说:“达瑟,该死的达瑟啊!”眼睛却盯紧了达戈眼睛。

因为,那天晚上,达戈把心里的什么事都忘记了,就要要她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达瑟来敲门了。

“谁?”

“我。”

“谁?”

“达瑟!”

“哎,这个该死的书呆子达瑟!”

他在外面把门敲得更急了:“达戈,我知道,那小子是怎么画上去的了!”

达戈在火塘边的熊皮上清醒过来,那些令他不快的事,又丝丝缕缕充塞到心头。他动作起来真是麻利,色嫫还没有把披散的头发拢好,他已经周身整齐前去开门了。色嫫只好敞着怀躲到另外的房间。这时已经快半夜了,月光薄薄地铺在地上,仿佛若有若无的清霜。就在月亮升起之前,骆木匠爬到横架上,提着一只马灯,开始作画。他从怀里藏着的小人书上撕下来一页,背后衬上一张复写纸,照着小人书上的图形描上一阵,一个新的人物就从小人书上走下来,到了吊着沉重石磨的横架上。

这回,他被人看见了。

骆木匠的魔法一旦被拆穿,立即就失去了对姑娘们的吸引力。

人们曾经讥讽过他一阵子。小孩子们模仿他的作画方法,把小人书上的人画得到处都是。但很快,也就兴味索然了。

这个秋天特别地天朗气清,机村完全沉浸在好多年未曾经历过的丰收喜悦中。

那些过火地的黑土真是肥沃极了。打下来的油菜籽颗粒硕大饱满,包含的油汁也特别丰富。机村人把空置了多少年的坛坛罐罐都搬出来,装满了香喷喷的菜油。白天,晒场上连枷声阵阵,新鲜的麦香四处飘荡。黄昏时分,空气里便飘满了用菜油烹炸食物的芳香。有人家刚刚磨出了几十斤新麦面,立即用新鲜菜油炸成了馓子,用木盘托着,给每家送去尝鲜。过了这么多年匮乏的集体生活,这样的方式在机村差不多都绝迹了。见消失多年的旧礼复苏,感动不巳的喇嘛江村贡布引经据典:“仓廪充实,而礼仪具足啊!”

机村的好运气还没有用完。伐木场的后勤科长到正在开挖的洋芋地里转了一圈,然后宣布:挖出来的洋芋和没有挖出来的洋芋,他统统收购了。村里人只当是他说的大话。那些从外面来到机村的人说了多少从不兑现的大话呀。不要说这些手里有权有势的家伙,就是来个木匠不也装神弄鬼的显自己本事大嘛。但第二天,就有卡车开来,一袋袋的洋芋现场过秤,现场付钱,装满一卡车拉走一卡车。后勤科长说,要不是机村这些洋芋下来,这片大山里,十几个木场全部都断菜了。他说,文化大革命好是好,就是吃饭没有蔬菜,洗衣服没有肥皂。这样的话,是那些年头最刺激的笑料。大家哄然一笑,就等着后勤科长给大家数钱了。票子拿到手里,是厚厚的一沓子,所有的机村人里,除了达戈之外,从来没有一个人摸过这么多属于自己的票子。当最后一辆拉着洋芋的卡车开走,榨油坊的工作也宣告结束了。沉浸在丰收喜悦里的机村人开始请木匠打造家具了。山里有的是木头,这家要打一个柜子,那家要打一张伐木场的人睡的、镇上人民旅馆里放的那种床,还有像我表姐那样的年轻人,要打一口木箱,安上金属的锁扣,刷上棕红的油漆。应接不暇的工作骆木匠整天身陷在一大堆锯末与刨花中间。

骆木匠刚来时,面黄肌瘦,过不久,就面现红润了。这个外乡的可怜人真是赶上机村的好时候了。

收获季一完,一直显得相当激越的机村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灿烂的阳光落在原野上,正变得草枯水寒的原野拼命吸吮着热量,不再像夏天一样,把多余的热量反射给天空。大火过后被烧尽枝叶的杉树与松树,经过一个春夏风雨的洗刷,深重沉默的焦黑中泛出金属的光泽,站满了山坡。村子东南面是敞开的河口,只是在西南面,村子背后的山坡上,还覆盖着连绵不绝的森林。

大火以后,猎人的活就轻松多了。

过去,猎物都四散在村子四面的森林里,大火过后,只剩一面山坡上连绵的树林可以存身,劫后余生的野兽都挤到那里去了。机村迎来久违的丰收,林子里却闹起了饥荒。常常有饿慌的野物窜到村子里来。村子里常常响起的枪声,那是猎人们在迎接这些可怜的畜生了。

收获季一结束,整个机村就静下来了。

大家都在等待那一天。等待每一年里都会有的那么一天。

这一天,是冬天与秋天之间明确的界限。

这一天,天空在一年四季中最为碧蓝,空气在一年四季中最为透明;光,不只是阳光,而是所有的光线,明处的光线,暗处的光线,都最为明亮。

是的,每年,老天爷总要给委顿在尘世里的机村这么亮光闪闪的一天。

这一天,每一样事物被从天上下来的光线照亮的同时,也被自身内部焕发出来的光芒所照亮。都像是新擦拭过的铜器与银器,每一样东西都带着喜悦在悄然絮语,好像在说:“瞧,多么明亮,这一天多么明亮,我们自己也多么明亮啊。”

老天爷在每一年,都要给机村人这么一天,所有事物都亮光闪闪,所有光闪闪的事物都发出声音,都可以让他们用心听见。让他们的心情也跟他们的眼睛,他们的面孔一样闪闪发光,也一样喜悦而感恩地说:“天啊,这个世界是多么明亮啊。”

就这样,风轻轻地吹过来,掠过收割后的田野,搅动了庄稼地里暖洋洋的麦茬的芬芳。风吹过草坡,搅动了更多芬芳的同时摇落了野草饱满的籽实。风吹过树林,摇动了那些落叶的乔木与灌丛,搅动了镀在上面的金黄阳光。

这一天,所有粮食都已收回谷仓。它们深藏在一幢幢房子幽暗的深处,却向外面散发着芬芳。

是的,这一天,秋风在村外的树林和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来来去去,明亮的河流蜿蜒穿行,向东向南。村民们沉静安详,每家的院子都明亮安详。女人们在铜盆里濯洗长发。男人们呢,狩猎季转眼就到了,正在收拾刀枪与索具。

刀本来就很快,再磨,只是为了让它发出更耀眼的光亮。枪好长时间不用,有些机关都锈住了。把它们拆开,卸下来在油里浸泡一阵,再装上去,又像一个年轻人的关节一样,轻巧灵便,扳动一下,咔吧吧脆响了。从地收上来的麻,剥下皮,在水里慢慢浸泡,又细细地捣过,梳掉杂质,制成了黄灿灿的纤维。这些纤维一绺绺捋好,分成三股五股,摊在腿上,往宽大的手掌上吐口唾沫,一掌搓下去,麻纤维旋转蜿蜒,转眼就变成了结实勻称的绳索。这是为皮毛金黄的狐狸备下的。皮毛漂亮的动物不能让枪弹留下难看的孔洞。

一年四季,只有深秋这短暂日子里,林子里的野物最是膘肥体壮,连骨头缝里,都攒满了丰厚的油脂,秋天的动物啊,皮毛被光梳理,漾动水一样宝石一样的光芒。这段时间,机村的每个男人都从农人变成猎人。

这一天,家里的每一个成员都有权向猎人提出一个愿望。

患关节炎的老人,希望有一块熊油,这样就可以在严寒的冬天里,在火塘边把僵冷的关节揉热揉烫。女人希望正在缝制的袍子上,有一道漂亮的獭皮镶边。而猎手自己,可能需要一顶用整只狐皮做成的威风凛凛的帽子。达戈问色嫫想要什么。达戈已经给过色嫫很多东西了,她都不知道再要什么好了。所以,她摇头,眼睛却热辣辣地说:“我要你!”

达戈说:“山上出了一只白狐,我打来给你做顶帽子吧”

“白狐是狐狸里头的妖怪,你可千万打不得啊!”

狐狸都是在灰色上泛着金黄,白狐可是难得的意外。传说,白狐是可以随时变身成一个漂亮女人,四处作祟的。

达戈使劲擦枪,说:“那些传说都是封建迷信。”

“那为什么你生病的时候,呻吟声会像你打死的那些鹿子一样?”

达戈笑笑,说:“你戴上那样雪白的帽子,站在舞台上会很好看的。”

“我们说好不说这个了。”

达瑟出现了,走到她跟前,说:“事情总是变化的。你从舞台上下来了,还会走到舞台上去的。他们还是需要人去唱歌的。”

“该死的达瑟,回到你的树上去吧。”

达戈却示意他坐下来。

达瑟慢吞吞地坐下,叹口气,说:“等他们四处开枪,到处都在给可怜的动物开膛破肚的时候,我就只好回到树上去了。”他一派老气横秋的样子,说,“哎,血腥的场景,我不想看见。”

他对色嫫说:“会有人来叫你去唱歌的,就是坐在云端里头的神老听不到歌声也会不高兴。我在城里上学的时候,就有专门学习写歌的。他们写啊写啊,被开了斗争会还要写,写那么多干什么?就是为了跑到北京献给毛主席嘛。谁去献呢?你见过写歌的人自己去献吗?都是你这样的嗓子的漂亮姑娘去献嘛!”

低头擦枪的达戈,不时偷觑着色嫫的表情。

色嫫咬咬嘴唇,立场很不坚定:“我才不相信你的这些鬼话呢,你这个该死的达瑟。”

达瑟却转了话题:“看着吧,林子烧了,伐木场一盖好,他们就要对山上的林子动斧头了。再看我们整个村子,哪个男人不在磨刀擦枪,等到林子砍光,猎物打光?”他做了一个自己用刀抹脖子的动作,“嚓,接着就该机村的人完蛋了。”

色嫫说:“你就像个不吉利的巫师一样。”

大家都不说话了。静默了好一阵,色嫫突然开口说:“我还真想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色嫫说:“电唱机。”

“什么电唱机?”

达瑟说:“我晓得她想要的那东西。放一张唱片上去,它就自己唱歌。”

“有这样的东西?我在部队里怎么没有见过?”

“你以为什么好东西都全在部队里?”

达戈不理达瑟,把脸转向了色嫫:“你要这个东西干什么?”

“学唱歌。”

达戈笑得有些难看:“看,你还是想离开啊!”

色嫫想分辩几句,但看到达戈眼里那失望凄凉的神情,任心里有什么话,也给逼回去了。

难堪的沉默降临了,一种很痛楚的东西,回荡在这两个人中间。

就在这时,整个村子都躁动起来了。先是村子里的猎狗们开始兴奋的吠叫,然后,人们奔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达戈端坐不动,抬头看了看天。深蓝的天空中只浮着淡淡的几缕白云。他说:“是这一天了。”

“这一天是哪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