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处堵车,行驶很慢,但华沙牌轿车还是提前十分钟抵达了首都科学会堂。它缓缓驶入大院,在一块草地旁停下。深秋季节,暮霭浓重,广场上华灯齐放,照亮了外形庄重的乳黄色主楼;喷泉上方的水雾在清风吹拂下纷纷扬扬,霓虹灯和彩灯又使它平添了某种奇幻感……

大院里停放着几十辆各式大小轿车。人们三三两两下车,向主楼走去。苏冠兰钻出汽车,站直身子。他很疲乏,做了做深呼吸和扩胸动作,环顾了一下四周道:“小星星,你再看看通知,是个什么会议?有点特别似的。”

“怎么啦?”

“周总理也来了。”

“是吗?”姑娘拍起手来,“太好啦,太好啦!”

在楼前宽阔的台阶上,苏冠兰遇见紫金山天文台台长黎濯玉。两人握手。

“听说你到越南去了?”

“是的,走了很久。昨天刚回来。”

“难怪晒得那么黑!”

“你到北京来办事?”

“不,我是专程从南京来开这个会的。”

“什么会呀,这么重要?总理也来了。”

又遇见两位相识的科学家,彼此点头招呼。还碰到几个新闻记者,其中有朱尔同,难免寒暄一阵。但见朱尔同手中拎着三脚架,马甲上十几个衣兜里塞满了胶卷之类,脖子上挂着被人们戏称为“长枪短炮”、镜头大小长短不一的好几台照相机……

“瞅你这全身披挂。”苏冠兰打量他。

“我这算什么,”朱尔同指指不远处,“人家那才叫气派呢!”嗬,那里停放着一辆大客车,车身上写着“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字样。

“拍纪录片呀?”苏冠兰说。

“是的,你看这会多重要!”

“是个什么会呀?”

“你跑来开会,”朱尔同笑起来,“却不知道开什么会?”

“我昨天刚回家,匆匆忙忙的。”

“欢迎大会。”

“欢迎什么人?”

“哎哟!”朱尔同发现了什么。他惊呼一声,端起一台冲锋枪似的长镜头照相机,扎进前方一处人堆之中不见了。

小星星终于找出了会议通知兼入场券,凭此进入主楼。会场不在大礼堂,而是设在旁边一间能容纳约三百人的学术报告厅内。因此,严格说来不是“大会”,只是个中小型会议。因为是学术报告厅,装饰朴素大方,讲究声学效果和照明配置;也因为是学术报告厅,室内布局比较别致。譬如一般会场总是主席台位置很高,“居高临下”;这里却是略呈梯形和弧形的听众席位置更高,能“俯瞰”讲坛。今天,讲坛改装成主席台,铺上红地毯,鲜花簇拥;主席台前面放着铺白布的长条形桌子;桌上搁着麦克风,桌后摆了十一把椅子。苏冠兰和小星星进入人声鼎沸的大厅时,扩音器在播放进行曲《歌唱祖国》……

记者和纪录片摄制者们已经占据“有利地形”,在主席台两侧空当和大厅中所有的过道上架起了他们的照明、摄影和录音设备。

分配给实验药物研究所的两个座位在大厅后面一个角落。小星星一看,很不高兴,嘟嘟嚷嚷。苏老师说:“这位置很好嘛!旁边和后面都是过道,不耐烦了起身就能走。”

会场后方高墙上有一块大红横幅,嵌着四个金黄色立体大字:“祖国万岁”。会场另一端,主席台上的玻璃黑板也改成了大红横幅,上面嵌着个同样是金黄色的十四个立体大字:“热烈欢迎丁洁琼教授从海外归来”……

苏冠兰的心脏像是被猛攥了一把。

但是,从昨天傍晚见到琼姐到此刻,毕竟经历了二十四小时的辗转反侧和痛苦煎熬,他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和承受能力。刚才听朱尔同说是“欢迎大会”时,他已经有所预感。他摇晃了一下,很快恢复了正常。他和小星星刚刚落座,灯光和乐曲声忽然增大,大厅中响起热烈的掌声……

“您看,看呀,苏老师!”小星星望着主席台,叫唤着使劲鼓掌,“周总理来了,周总理!”

周恩来一行从侧门进入大厅,登上主席台。所谓主席台,其实只是一个比地面约高二十公分的平台。周恩来身着深色中山服,步履稳健,面含微笑,朝会场里轻轻招手。他左边那位……哦,苏冠兰认出来了,是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凌云竹。自一九二九年在那段险恶旅途上意外相识,到今天已经是整整三十年过去了!建国后,苏冠兰虽然没有面见过凌云竹,但凌教授是科学院院士,著名物理学家,我国科学界的主要领导人之一,报纸上不时能看到他的照片;此外,他虽年届花甲,鬓发灰白,明显老了,但身材和面貌变化不大,仍戴着那副浅度近视眼镜,五官端正,气质懦雅,很容易认出来。

周恩来右首是今天大会的主角……

“啊,丁洁琼!”

“丁洁琼教授!”

“丁洁琼教授冋来了!”

三百双目光凝聚在女教授身上。大厅中响起一片啧啧惊叹。

“啊哟!苏老师,”小星星失声喊道,“您看,丁教授真漂亮,简直是维纳斯,是女神!”

但苏老师表情刻板,默不作声。他眼神迷茫,像是被“女神”吸引住了,又像是思绪翩翩……

像昨天傍晚看到的琼姐那样,她的面庞呈椭圆形,五官富于雕塑感,嘴唇线条优美,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高挑起,浓密的长发在脑后盘成圆髻。眼前的她不是身着风衣,而是换了一袭深紫色高领旗袍,别着红宝石胸针,左肘挂鳄皮挎包,步履从容,仪态万方;也许,只有苏冠兰能从她的身姿和面容看出某种疲乏和憔悴……

周恩来、凌云竹和丁洁琼在主席台正中位置就座。国家科委和中国科学院其他一些领导人分坐他们两侧。

乐曲声止息。凌云竹副院长摆弄了一下面前的几台麦克风,宣布“首都科学界热烈欢迎丁洁琼教授从海外归来大会”开始。

全场起立。

播放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即《义勇军进行曲》。与以往不同的是,播放的不是交响乐而是大合唱,是带歌词的——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义勇军进行曲》激越的旋律和悲壮的歌词当年曾响遍燃烧着抗日烽火的神州大地,召唤千百万中国军队、游击队、爱国志士和人民大众为保卫祖国而前仆后继浴血奋战;还曾通过无线电传遍全球,使世界各国炎黄子孙心潮澎湃……

很多人发现,主席台上的丁洁琼教授倾听国歌时挺胸肃立,双眸饱含泪水。

国歌播放完毕,全体落座。

丁洁琼掏出手绢,拭净泪水,缓缓坐下。

凌云竹教授当然知道《义勇军进行曲》在烽火岁月里对海内外中国人的激励。他从洁琼面庞上收回视线,恢复了微笑,望着全场人说:“相信大家跟我一样,对周恩来总理出席大会感到特别高兴!”

在掌声中,周恩来向全场颔首致意。

凌副院长介绍了在主席台上就座的其他高级官员和著名科学家之后说:“我特意把欢迎大会的主人公丁洁琼教授放在最后——一般人可能不知道‘丁洁琼’。但今天来到这个会场的不是一般人,而是科学工作者,包括很多物理学工作者。对他们来说,不会不熟悉‘丁洁琼’这个名字;但即使是他们,可能也只是知道丁洁琼教授早期的工作和成就,却不了解她近十几年的经历,特别是她四十年代中后期至五十年代的遭遇。”

大厅中静得能听见人们的呼吸。

苏冠兰想起来,在过去三十年中,特别是近十几年中,他经常在睡梦里与琼姐相遇。但是,奇怪,梦境里的相遇总是隔一段距离,起码十几米或几米;有时两人相向奔去,马上就要相握相拥了,一切却倏然消失,变得无影无踪!醒来之后,只剩下满腹惆怅……

是庄子做梦化作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化作了庄子?昨天傍晚的一幕,特别是眼前的一切,是真实还是梦幻?学术报告厅并不大,坐在最后一排角落上的苏冠兰距琼姐顶多二三十米吧——不错,眼前是实实在在的琼姐,不是梦幻,不是!在深紫色高领旗袍映衬下,女科学家的面庞、脖颈和双手在洁白中掺着苍白,神情端庄淡漠,俨如一尊大理石像。她的眼睛有点黯淡,但更显沉静,像雪山中的湖泊般深邃清澈;现在,她默默注视着会场,像在思索,又像在寻觅……

“丁洁琼教授是第一流的物理学家,也是杰出的爱国者。”凌云竹接着说,“她在美国居留时间长达二十五年,但胸腔里始终搏动着一颗中国人的心。她当年出国之时已经立定志向:学成之后一定要回到中国来,将全部智慧和才能,献给自己的祖国和人民!四分之一个世纪漫长岁月过去了,丁洁琼教授不改初衷。不久前,她终于在历尽种种艰险,冲破重重阻挠之后,万里回归,抵达北京。今后,她将生活和工作在我们中间,为祖国的强盛,为民族的复兴,跟我们一起奋斗和前进!”

大厅里寂静了一两秒钟,接着便响起了热烈掌声。很多人注意到,端坐在主席台正中位置的周恩来总理是第一个鼓掌的……

“我刚才谈到,科学界和物理学界很多人知道早期的丁洁琼,但不了解她从四十年代中后期至五十年代的经历。”凌云竹环顾了一下会场,宣布:“下面,请周恩来总理向大会,向首都科学界,介绍丁洁琼教授及其生平,她的爱国情操和卓越贡献。”周恩来总理与女科学家起身亲切握手。全场鼓掌欢呼。

凌云竹有时感到奇怪:无论怎样普通的质料,无论西服、中山服还是其他服装,穿在周恩来身上何以总是那么出众,能吸引无数热烈而专注的视线。无论什么样的动作,由周恩来做出来时何以总是那么潇洒,令人倾倒。而更使人倾倒的,是周恩来的精力充沛、博闻强记、事必躬亲和周密细致……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在原中央研究院和北平研究院基础上成立了中国科学院,凌云竹任副院长。他记得很清楚,建院没几天,政务院总理周恩来把他请去,问起很多中国留美科学家的情况,对女物理学家丁洁琼当年在金陵大学求学和毕业后赴美留学的经过问得特别详细,直谈到洁琼一九四六年的突然失踪。之后,周恩来陷入深思。

之后十年中,周恩来多次跟凌云竹谈起丁洁琼。五十年代前期至中期,很多留学欧美的科学家回国了,丁洁琼的下落却一直不得而知……

终于,去年,一九五八年的一天,周恩来轻声告诉凌云竹:“我们有了洁琼的准确消息……”

“她怎么样了?”教授失声喊道。

“她仍在美国,但亟盼回到祖国。我们也在为此努力。”

“太好了!”凌云竹知道,周恩来其实已经“为此努力”了多年。

“云竹,你是洁琼的师长,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和素波还是她的长辈和亲人。”周恩来专注地看着凌云竹,“今后一段时间,请你协助我做好这个工作。我们一起努力争取让洁琼早日归来,尤其要保证她的平安归来。”

“好的,总理。”

接着,在长达一年时间里,凌云竹直接协助周总理筹划丁洁琼教授归国事宜,落实每个细节,一环紧扣一环;此中确实“历尽种种艰险,冲破重重阻挠”,某些情节堪称惊心动魄,很不容易,特别是周总理不容易。

十多天之前,终于“平安归来”的丁洁琼教授飞抵北京前夕,正在国外的周总理打电话给凌云竹:“请你和素波代表我到机场迎接洁琼,并向洁琼说明这一点。国务院、科委和科学院也派人。告诉洁琼,我回国之后,会尽早去看她。”

周恩来回到北京的当天晚上,凌云竹便陪同他和邓大姐一起前往宾馆看望丁洁琼教授。离开宾馆后,周恩来邀凌云竹同车返回市区,在西花厅又谈到深夜。谈话中周恩来沉吟道:“洁琼的情绪似乎不够好?”

“好像,是的。”凌云竹知道,总理的感觉是准确的。

“为什么?”

“不,不清楚。”凌云竹摇头,“她出国已经二十多年,而回来才几天。很多事,我和素波还来不及跟她细谈。”

“洁琼有些什么表示吗?”

“她只说希望孤独和安静,不要安排采访。”

“哦,”周恩来颔首。

“还有,她提到不要举行欢迎仪式。”凌云竹补充道,“我看,这跟她希望孤独和安静的想法是一致的……”

“你说了要开欢迎大会?”

“我说了有一千多人,或者更多。”

周恩来蹙起两道浓眉,凝视某处角落,沉默了很久。回到西花厅后邓大姐便走开了。办公室非常安静,简直可以听见两人的心跳。这里有单人沙发,但总理却与凌云竹并排坐在一张双人沙发上,在教授右首落座。

“还是开个欢迎会吧,人数可以少些,少到最低限度。”周恩来终于开口了,“近来,我比较忙。云竹,多多拜托你了。这一年你做了很多工作,希望能再为我分些忧……”

“都是我必须做和应该做的事情,总理。”凌云竹瞅瞅写字台上堆积如山的公文,“有什么事,你只管指示。”

“我们国家拥有一批优秀物理学家。”周恩来仍然凝视着某处角落,语气缓慢,含着很深的感慨,“但是,当年直接参加过‘曼哈顿工程’的,只有洁琼一人……”

周恩来戛然而止。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凌云竹却觉得听懂了他的全部意思。

“我们面临很多困难。”周恩来停顿片刻,转过脸来看着凌云竹:“洁琼的归来,很不容易,我们务必珍惜……”

此后,办公室里又寂静下来。深夜秋风萧瑟,窗外传来树叶的沙沙声。忽然,凌云竹的右手背上感到一丝凉意,还有一种压力。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周恩来把左手按在他的右手背上。凌云竹跟周公相识二十多年了,握手不下几百次吧;但这样的动作,如此的亲近,还是第一次。周恩来的手阔大厚重,还总是透出一股热流;但是,此刻……

凌云竹怔怔然注视着周恩来。而对方则又沉默下来,望着别处;良久,仿佛伴着一声轻叹,自言自语似的,一字一顿道:

“两年多了,一个回来的也没有……”

什么?总理说什么了?凌云竹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他认真想了想,断定自己没有听错。然而,什么叫“两年多了”?什么叫“一个回来的也没有”?

自一九五〇年以来,留学欧美的许多中国学者冲破阻力,克服困难,陆续回归祖国。他们之中有很多优秀人才,甚至是著名科学家。这种回归在整个五十年代的前期和中期形成高潮,不仅有力推动了新中国科学技术和高等教育事业的蓬勃发展,更向全世界展示了新政权可贵的凝聚力和中华民族伟大的向心力。

原中央研究院院士、原国家观象台台长赵久真一九四八年赴欧洲考察和采购观测仪器,因国内时局变化而居留英国。他早在三十年代就是国际上知名的地震学家,四十年代又创立了“大气圈物理过程数学模型”,引发了气象预报科学的革命,推动了应用数学和计算技术的发展。一九五七年初赵久真决定归国。这一年五月,他抵达香港。几乎同时,凌云竹受周总理委托赴香港迎接这位老朋友。按预定安排,赵久真在港讲学一月之后将由凌云竹陪同从罗湖海关入境返回大陆。但是,就在这个月开始发生了所谓“大风大浪”。赵久真在香港住了三个月,每天读报纸,听广播,一声不吭,之后默然离去,返回欧洲。凌云竹到启德机场为赵久真送行时,那情景只能用“相对无言”四字表述。不久,路透社等西方各大通讯社发布了“国际地学权威赵久真博土在伦敦申请加入英籍”的消息。

确实,从那以后,前年春夏以后,两年多了,留学欧美的中国学者,一个回归中国大陆的也没有!相反,他们之中很多人,可以说是绝大多数人,包括为祖国、为民族博得了巨大荣誉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先后放弃中国国籍,加入了所在国国籍。在中国积贫积弱、满目疮痍、饱受列强欺凌宰割的漫长岁月里,他们一直持中国护照,坚持做一个中国人;可是,现在……

凌云竹深感痛苦,但又无可奈何。比起赵久真来,他必须更加善于沉默,在很多问题上学会沉默,保持沉默——但是,沉默只是不能说话,不敢说话,并不等于无力辨别是非黑白。现在的他,明白周公的轻叹,明白周公的神情和周公的语言:“洁琼的归来,很不容易,我们务必珍惜……”

凌云竹看看手表,起身道:“很晚了,我先走吧,总理。请放心,我会做得尽可能好的。”

一周后,终于成功举行了这个欢迎会。

洁琼对欢迎会只提出一个“特殊”要求:希望播放带歌词的国歌,即播放大合唱《义勇军进行曲》。

周恩来指示:好,就这样办。

凌云竹明白,这不止是一个欢迎会,欢迎一位著名科学家、一名“高级知识分子”的归来;它饱含了周恩来的苦心和深意,它是一种精神,一种宣示……

周恩来洪亮的声音打断了凌云竹的遐想:“朋友们,同志们,请大家跟我一起,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丁洁琼教授!欢迎这位杰出的爱国者、世界第一流的物理学家,回归伟大祖国,回到母亲的温暖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