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戌,冯府岁除。

仁桢远远听见外头里有人说话,说得响亮,笑得也十分爽气。连忙放下笔,跑出去。

雪下得正大,踩上一步咯吱作响,寒气一阵阵地随风迎上来。身上一件夹袄,她倒是没顾上披上件衣服,走到院当中,已经连着打上了几个喷嚏。这当儿,有双手蒙住了她的眼睛。脖子也暖了,毛茸茸地将她裹了个严实。她将那手拨开,看到一双笑盈盈的月牙眼。一条大红围巾正绕在她颈上。

二姐。眼前的年轻姑娘,让她朝思暮想。什么都没有变,齐耳朵的短发,只用个卡子别上去,露出了宽阔秀美的额。笑起来,颊上两个酒窝,藏不住的喜悦。

让我看看,二姐抱住她的胳膊,左右打量,嗯,好像又长高了。也秀气了,没人再说我妹是个假小子了。

仁桢就有些恼,作势要打她。二姐却顺势将她抱起来,在雪地上转了一个圈。姐妹两个就笑成一片。

这时候,却听见咳嗽声。她们才立定了。仁桢看见了来人,有些发怵,敛住了笑容,手脚也不自在起来。这妇人从袖笼里伸出手,叫人递上了一件斗篷,披在了仁桢身上,说,做小姐的,没个做小姐的样子。这冰天冻地的,四房的姑娘,倒要叫我们三房的关照。

仁珏也笑了,依三娘看,做小姐该是个什么样子。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等着嫁个没见过的人。

妇人一愣,倒也笑了,我们冯家的门,你是出出进进,谁你没有见过?

说完转身便走了。

仁珏掸掸身上的雪,说,走,看娘去。

佛堂里头,黑黢黢的,跪着一个人,喃喃有声。姐妹两个,便站到一边。堂上供的是紫檀木的菩萨,面容祥和,和这堂里的冷寂似乎有些不称。等了不知多久,待到那人深深跪拜,又上了一炷香,站起身来。仁珏才轻轻唤,娘。

慧容一惊,借着微弱的光打量。念叨了半日,为这二闺女。到见闺女来了,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伸出手,只是一下一下地抚弄,从头发到脸。心里一阵热,泛到眼里,水浸浸的就滚落下来。

蛮蛮,蛮蛮。这小名叫得仁珏心头也是一颤。到了外头,一晃几年,没人这么唤她。眼前的娘,还是几年前的那个娘,只是更老了些,看上去精气神有些涣散。鬓角也发了白。娘年轻时候,是双丹凤眼,眼角入鬓。锋利里头藏着媚。如今眼角也耷拉下来了,脸相是和顺了许多。但较之以往,是有些颓唐了。

你看我,欢喜糊涂了。你爹在东厢,晌午就等,这也有好几个时辰了。他那坐不住的。

东厢房里,暖融融的,有人在拨弄炭火。这人回过头来,眼里也是一喜,说,二小姐回来啦。

是个粗眉大眼的男孩子。仁珏正辨认着,仁桢喊起来,小顺,我爹呢。

小顺。你是邹叔的儿子?仁珏也在心里感叹,这憨小子,都成了大人了。

慧容便说,可不是?邹叔伺候了老太爷一辈子。这老太爷殁了,他也就告老回了乡下。如今留了小儿子在我们家,彼此也是个念想。对了,老爷呢?

小顺搔了搔头,吸一下鼻子说,言秋凰晚上在孟爷家里唱堂会,才将老爷请了去。这走还没半个时辰。

慧容便叹一口气,年二十九了,还这么不落家。闺女回来一趟可容易?唱唱唱,迟早要唱出故事来。

仁珏抚一下母亲的肩,目光却在这房间里游动。还都是那些陈设,黄花梨的案子上头摆着本工尺谱。她走过去,捡起来,翻一翻。很旧了,每一页泛着黄,发出稀疏的脆响。房间里头隐隐的樟木味,和着暖气,愈渐浓烈了。也不知道这几年,又添置了多少行头。添是添了,这做儿女的多少年,也没见过。关起门来,他就不是做爹的了。做的是谁人,又有谁知道。

仁珏掌了灯,看屏风前还是那两幅字:大千秋色在眉头,看遍翠暖珠香,重游赡部;五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睡昆仑。

这对子据说是崇祯年的进士龚鼎孳,兴之所至,题在北京的一座戏楼上的。真迹是没见过,对子却让明焕爱上,就找了城中的郁龙士照录了来。这一挂倒也有了十余年。仁珏便说,也不知是爹懂这龚先生的心意,还是龚先生一早明白爹的心意,先了几百年写下来留着。

慧容没声音,隔了好一会儿,说,比这龚先生,他也就缺个顾横波了。

仁珏才觉出自己失言,看母亲的眼光,已经黯了下去。

除夕这天,雪停了。阳光薄薄地铺下来,映在对面的屋瓦上却分外的晃眼。

仁珏打开窗子,一股干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深深吸一口,顿时神清气爽。这时候慧容走进来,嘴里忙喊,快关上,你这孩子,从小就说“化雪三分冻”,这大年下的着了凉,可怎么办。

仁珏看丫头手里捧着一摞衣裳。

快换上。慧容抖开一件银狐里的缎子袄,比着仁珏的肩膀说,上个月我找了“老泰兴”的张师傅,估摸着你的尺寸做的,你别说,还将将正合适。

仁珏推一下,说,娘,我不要这些。穿惯了学生装,这些怪不自在的。

慧容用手捋一捋紫红色夹裙的褶皱,说,蛮蛮,这回可不能犟了。你三大爷最看不得满大街女学生的衣久蓝。说到底,咱们怎么着,还不是要过给三房看。这过年,哪次不是过给旁人看。等你大姐回来了,又是过给叶家看。娘岁数大了,才悟出这点道理。

仁珏叹一口气。

这时候,她听见外面传来游丝一样的声音,是一个人在吊嗓子。忽而又是一段旋律,听不清词,但调子却是哀艾的。

她推开门,看见一个颀长的人影在雪地里,黛青的袍子,被雪色映得有些阴明不定。

她走过去,走到那人背后,唤道,爹。

那人并未回头,也没有应她。只将袖上的晨霜掸了掸,重又开了嗓。

她却听真切了,是《文姬归汉》。她熟这一段,却是因为小时候听得太多。做父亲的,兴致来了,就将这段散板当了童谣,唱给她们听。她站在一旁,听着听着,竞就跟着和上去,“惜惺惺相怜同病,她在那九泉下应解伤心。我只得含悲泪兼程前进,还望她向天南月夜归魂”。眼前的人慢慢转过头,她看到了父亲青白的脸。大概是毛发少了,整个人看起来又疏淡了些。父亲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下,说,你倒是都还记得。

仁珏说,嗯。

明焕嘴角动了动,好像是要笑的意思,但究竟是没有笑。他说,那你说说,这出戏究竟说的是什么?

仁珏说,蔡文姬唱给王昭君,奠酒祭明妃。哭的是人家,悼的是自己。

父亲说,既不是人家,也不是自己。是命。

仁珏便笑了,爹,这是以前人的命。现在是民国了,女人的命就是自己的。倒是她舍了一对孩子归了汉,是要被人骂的。

父亲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嘴里过了一个门儿,唱起了另一段儿。

黄昏,冯家老少聚在“锡昶园”的祠堂口。各族净庭院、易门神、换桃符。这会儿算是告一段落。

阴暗静谧的祠堂前,空前的热闹。男人们忙着摆神主牌,将祖宗的影像挂在中堂正壁墙上。两幅像的颜色都是晦暗的。男的有些孱弱的面相,与繁盛的顶戴花翎多少不称;女人则目光凌厉,因为瘦削,嘴角上的法令纹分外的清晰。两个人都不是宽厚的样子。在仁珏看来,似乎是冷眼看着这一大家子忙活。这眼光真就叫作恍若隔世。上五供。香炉、香筒、烛台是早巳备好了;馔盒、胙肉要新鲜的,也由女眷们捧到祠堂门口。人却进不得。

主祭的自然还是冯家的三老爷。这一天照例穿了簇新的黑绸祭服,领子浆得挺硬,人也就随着端了起来。程序也是照例,先上香、读祝文、列祖列宗前献上一杯酒,然后由礼生送至焚帛炉,将酒酹上一圈。男丁们在祠堂里叩头。女眷们跪在祠堂外静默。

这样一程子下来,竟也花去了一个时辰。三老爷看得出也有些乏,给人搀了坐到鸡翅木的太师椅上。他阖一阖眼睛,突然一声喝,我叫你站起来了吗?

人们一抬脸,就看见穿了鼠灰袄的女孩子,直直地立在祠堂门口。

三大,实在是跪得酸,我站起来喘口气。仁珏揉揉膝盖。慧容拉一拉她的衣角,她倒站得更直。

三老爷有些吃惊地看她,似乎在辨认,忽然冷笑一声,我说是谁这么没规矩,原来是老四家的。学到的一点规矩,也都给洋学堂毁掉了。

三大,我确是在洋学堂久了,不惯跪着做人。

大胆,这冯家还没轮到一个女子弟站着说话。

我是个女人,不配站着,只好跪在祠堂外头。倒是旁观者清,看我的哥哥侄儿,一个个三叩六拜,拜祭完了祖先,还要拜您这个活人。

仁珏。明焕实在是听不下去,也是一声喝。

三大爷倒是笑了,说,老四,我看这冯家,倒真出了个人物。侄女儿,你哥哥们学的是孑L孟之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就是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是我华夏的立国之本。你学了点子洋文,祖宗的规矩倒是不要了。

仁珏看了他的眼睛,说,孔孟是几千年前的规矩。如今的规矩也是两个先生,一个姓德,一个姓赛,要不要也祭一祭。与其在这祭祖宗,不如先祭快丢了一半的国家。

仁珏转了身,当了一大家子冯姓上下,疾步走了出去。

三大爷半撑着太师椅的扶手,看着她的背影,被灯火拉得很长。他叹一口气,终于又坐下去,竟有些颓然,对明焕说,老四,我们冯家出钱,教出了一个妖女。我看,夜长梦多,早些将她嫁了吧。

年初三的时候,忽然喧嚣起来,连底下的管家仆妇都兴高采烈。

仁桢飞似的进了门,一把牵住仁珏的手,就要往外拉。仁珏手上是一本海涅的诗集。其中一句是,“叶落忆花凋,明春卿何在。”口中喃喃,正有些伤感。

仁珏就装着有些恼,刚说你长大了,怎么还是孩子脾气。是什么客来,要冲锋打仗吗?

仁桢便急急说,是大姐回来了,要见你呢。一大家子人围着,说是分不开身,不然就过来看你了。

仁珏愣一愣,说,我有什么好看的呢,叶家的少奶奶,要看老姑娘的热闹么?

仁桢不说话,半晌才来一句,她手里可扣着许给我的一只香柚抖瓮,你要是不去,就不给我了。

仁珏扑哧笑了,说,倒是这么容易就给买通了,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仁桢茫然地看她。她捏捏妹妹的脸,说,好了,我去。

两个人到了厅里,看一大家子人尽数到齐。似乎气氛亮敞得很,底下人脸上竟然也看得出喜色。

仁涓偎着慧容坐着说话。仁珏与她几年未见,竟是现出了一些富态了。周身的鲜亮颜色,也是超过了这堂上所有的人。织锦缎的短袄,镶了紫貂的绲边,上面是金丝的游龙戏凤。下身着一条凡立丁的长裙,是静中夺人。身边的孩子,也是一团锦簇。看见仁珏,仁涓先让孩子叫二姨。自己也起了身,走到跟前,拉了仁珏的手,说,这举家还是二妹的派头最大。可我这当姐姐的,还是要去请,谁叫我心里想得不行呢。

仁珏淡淡一笑,说,是我失礼,该我给姐姐请安。

仁涓手里便使了使劲,唉,快别说这些。没出阁前,我最佩服的就是妹妹。大哥三哥,你们都是知道的。当年在私学里跟骆先生,偏我是榆木脑袋,连《千字文》、《百家姓》都记不齐全。二妹总是过目不忘。合该妹妹做女秀才,还得是洋的。将来就是个女状元,要给我们冯家光耀门庭的。我这没出息的只好嫁个人,养养孩子,打打麻将。

大嫂便插了一句话去,说大妹这一嫁,倒是冯家上下都有了光。这一回来,好比是元春归宁。整条文亭街谁不晓得轻重。大妹在我们冯家是金枝,到了叶家自然就是玉叶。

慧容脸上笑得越发的开,好了好了,说来说去倒是全家都客套了起来。涓儿这一回来,更多是叶家的礼数。我姐姐那里,我们也要还足了情才好。

又对管家说,阿岳,将这封银开了,大家辛苦了一年,每人两块大洋,是大小姐的心意。我的到十五另算。

阿岳谢过,接了去。底下人便欢天喜地地散了。

仁珏挽着仁桢,也便跟着出去了。

没走上几步,却见仁涓急急赶了过来,手里是一个锦匣,说,刚才说话说得高兴,我倒糊涂忘了。年前青岛一个买办来家里,送了块徽墨,说是五石漆烟的上品。我背着若鹤藏了起来,只因为我有个妹妹写得一手好字。

仁珏并没有接,只是说,姐姐的好意我心领。只是现在学堂里都用自来水笔了,怕是辜负了这块好墨。

仁涓叹一口气,说,多少年,我都不过意。蛮蛮,你的脾气我知道,可这么小的东西都不收,你让我……

仁珏停一停,就说,好,我收着,难为你念想。

仁涓的眉头就舒展了一些,又说,其实,我是有些事想和二妹商量。这几年,我总觉得自己能做点什么,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人笨心拙。

仁珏抬头,凛凛看着她的眼睛,笑一笑说,若是大姐还称得上笨,这冯家简直就无望了。

这时候,小顺疾步走了来,说太太要仁涓回去有话。仁涓便牵一牵仁珏的手,说,也罢。二妹,我们迟些说话。

仁桢在灯底下摆弄那块墨,一面说,大姐好像变了。看仁珏没应,就自顾自说,以前大姐可真泼辣。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做娘了,脾气好像好了些。

仁珏说,近朱者赤。

仁桢看看她,这我懂,你是说大姨全家都是好人。只是大表哥现在也不常来了,也没有酥糖和麻果儿吃了。

仁珏走着神,眼前映出一张脸。

这脸也是陌生的了。她摇一摇头,这张脸似乎也在顷刻间便碎了。三年,毕竟已经三年了。如若没有这三年,会怎么样,谁知道呢。

这整一个襄城,谁都说仁涓嫁得好。怎么个好法,自然是各有一说。论家世,叶七爷是修县第一大的财主,自嘉庆年家里就挂着御赐的千顷牌。出过两个翰林编修,一任从三品的道台,算是簪缨世家。门前的旗杆夹子、上马石,就有数十座。论亲缘,叶家的大太太,就是慧容的亲姐姐,所以说是“姨作婆”,是亲上加亲的事。

和慧容不同,左慧月是个在叶家说得上话、拿得了主意的人。且人人服气,称得上是不怒而威。众人也都看出来,仁涓收敛了气性,多少和这个婆婆有关。她的这番做派,是天生,也是家传。左家长房没儿子,就两个女儿。慧月从小的教养,便走向了飒爽一脉。整个鲁地有门第的家族,女子会骑射的,恐怕只有这左家。于是也有人不以为然,说左姓,可称得上是旁门左道的“左”。

关于微山左家的发迹,大面上,都知道是靠渔业的垄断。但是对现时的风光,自然会有经常拆台的人。好在左家人自己倒不讳言,甚至经常说,数典不可忘祖。

说起来,都是前清的事儿。左家的祖上,曾是微山湖上有名的湖匪。却不是普通的匪类,据说是太平天国的残部,随着天朝大将英王远征天津时候被清军打散了,便流落到了微山县境,占湖为匪。当时的势力相当强大,人数有上千之众。他们的首领,叫佐逸轩,是天朝中的一位王爷。虽则这时,太平天国封爵成冗,王爷已不算得地位如何尊崇。可沦落为寇后,威信是服众顶重要的一条。

这位王爷是个熟知兵法的人,从军之前,还是个秀才功名,只因为被“发逆”裹胁,才人了伙。兵败之后,便选在竹节岛落草,以军法治理,建设水寨,极有章法,势力蒸蒸日上。因长年隐匿湖中,偶尔劫舍,终日以捕鱼种田为生,便谈不上有什么恶行。地方上的官员,时有耳闻,也不想背上地方不靖的考评,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饶是如此,后来平定了太平天国,进入同光中兴,全国各地算得上是欣欣向荣,从贼的人也少了,没有了新鲜血液的输入,这座水寨便渐渐地没落了下去。后来王爷也病死了,于是水寨便是云流雾散,属下纷纷隐姓埋名,重新干起了正当营生。

这王爷的后代,便是这微山的左家。王爷自觉气数将尽,便将幼子托孤给老仆。说这半生倥偬,只败给了人而无信。自己这姓氏,就砍了“人”字边去,也图个身后安静。

老仆连夜带着少主离开水寨,暗中集结了旧部,在县城落脚,将王爷积蓄金赀,尽数投入,和当地一个水产大户合了伙,做起了渔业的买卖。谁知这少主人天生聪颖,对生意是触类旁通,又见得气魄。十八岁,已经将这鲁南四湖的渔产过往,握于掌股。又自己做了主张,娶了知县的妹妹。这左家,便一跃成为微山有名的“官商”,算是从此洗了底。只是奇的是,左家的男丁一直都不兴旺,往往一代一支香火。就有好事的说,这“人”字旁去掉是大大不智,砍得如今人丁单薄。但这左家,从来思想剑走偏锋。既然命中弄瓦,就在这女儿的教养上下足了功夫。甚至比寻常人家对男孩还要用上心力。文治且不说,熟读经史,女儿便已脱了一半的闺阁气。却还要武功,左家的女子弟从小习武,不是花拳绣腿,亦不是男儿粗鲁劲猛的拳法。专从佛山请了一个女师傅,教授咏春,讲的是刚中带柔,以柔克刚。这竟就是男女间的辩证了。左姓女儿出来,便都有几分英气。不厚道的人,就说是祖宗的匪气未脱。左家也不计较,眼光是要看长远的计量。这些女儿出阁,教养便有了潜移默化之势。本来微山的水色养人,相貌已十分出众。但在夫家的钗鬟之辈中脱颖而出,看的是她们的性情。左家的闺女风度先赢了人三分,讲礼数,识大体,懂度势。拿得起,放得下。腹有诗书,遇到大事,见解独具,竞比男子还另有一份担当。加之女人的心思缜密,在家族的明潮暗涌中游刃,时至力挽狂澜之境。久了,竞形成了口碑,远近媒妁,络绎而来。等不及的,男未弱冠,女未及笄,便先与左家定下了娃娃亲。渐渐地,这左家的姻亲,就遍及了鲁苏浙的达官显贵。左老爷子便说,一两个儿子算什么。我这半子半孙加起来,也算势可敌国了。终于,为了让家中的男人昌盛些,就又招赘了些女婿。家世可能差些,但都是品貌一流的年轻人。说起来,竟又成了广纳贤才的手段。到了左慧月这一代,终于进入鼎盛的时日。

左慧月嫁到了叶家,很快便得人敬重。叶府也是世家,家道还更殷实些。上下不免都有几分傲气,可两年之内,竟全都被左慧月给收服了。后来竟然凡事都有些离不开她。左慧月也叫不孚众望,家中的大小事端,收拾得井井有条。她常说的一句话,家里太平了,才好让男人修齐治平,天下才得太平。

这迎娶冯仁涓的事,自然是她拿的主意。但待到过了门,多少有些后悔。这两个外甥女,她其实不是没思量过。这大的是钝和拙些,但也未必是坏事。笨人是不易调教,但一旦调教出来,便分外上心使力。这好有一比,年前家里来了个洋买办,带来一只美国产的铁皮鸭子。这上足了发条,它便不管不顾地走个不停,劳碌得喜人。但仁涓不是如此,在慧月看来,她还占了一个“懒”字。

大婚头天清早,竟忘了给公婆请安。失敬还在其次,女子耽于床笫,在慧月看来是大的罪过。便私下与她说了几句,仁涓诺诺称是,慧月也有些心安。但她终于发现,这孩子嘴上答应着,其实并没有上心。来了半年,对叶家的事情,无半点关心,不过问,也不想学。身为长房媳妇,并无要为她分担的意思。倒是很快和家中的姨太太打成了一片,学会了打麻将,在西厢房里昏天黑地地打。到了后来,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她多少有些居功,月子里,竟又要起身熬着夜上牌桌。夜里头饿了,说要食补。便开了个方子,要伙计熬些当归、党参和淮山来吃。这本没什么,可这方子上写了,要用十八吊的老母鸡汤来熬。工序极为复杂,六只老母鸡,先在笼屉里蒸熟蒸透,然后再放到高锅里煮。开了撇沫,要撇上七次,撇一次便用纱布滤一次渣,直到鸡汤纯净如水,才下了药包进去。再用小火慢炖,五个时辰下来,炖到最后,六只鸡只有一盅汤。鸡架鸡肉则分给下人去吃。下人们并不领情,因为给折腾得够呛,但多少有些敢怒不敢言。毕竟这新过门的大奶奶为叶家新诞了少爷,又是大太太嫡亲的外甥女,谁人不忌惮几分。

但到底给慧月知道了,她这回实在有些恼。但细想想,这孩子的做法,实在不像是出自慧容的教养,便将仁涓叫到房里查问。问了才明白,这方子,是冯家的姨奶奶给的,嘱咐她在月子里不得含糊。姨奶奶是冯家老太爷娶的小姨太太。原是城东丰裕里王家裁缝的老闺女,有一次到冯府送订好的衣服,竞给老太爷看上了,强娶了过来。过了门才四年,老太爷就殁了。她的身份就有些上下不是,人是要强的,也不过是秋后的苇子,一阵风就折断了的。冯家念她少寡孤苦,也有些怜恤,便想在小辈里挑个人时常陪她。她却点名要初生的四房大小姐。没承想,四爷竟然就也答应了。仁涓就跟着姨奶奶长到了六岁。平心而论,这女人对她是很疼的,当亲闺女一般。可究竟是小户出身,做人处事的不讲究和计较,也是有目共睹。仁涓大了些,慧容就不太乐意让她多到姨奶奶那去了。慧月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但还是正色问,姨奶奶是怎么跟你说的。

仁涓犹豫了一下,终于开了口,姨奶奶说,这方子就是个排场。《红楼梦》里的茄鲞原也没那么好吃,只是排场足。有了排场,叶家就不敢看轻了咱们。

慧月听了,有些哭笑不得,说,姨奶奶倒有些学问,将叶家当了刘姥姥。这样说着,嘴角就冒出一丝冷意,心里也有些凉了。

这时候,慧月终于觉出了自己对儿子的辜负。她总觉得若鹤是通情理的,虽然受的是新式教育,但婚姻大事,还是唯父母之命。但这结了婚,生了孩子,竟然不怎么回家了。去年在中央大学毕业,就在南京谋了个中学老师的差事。趁着去办货的当儿,慧月让管家去看了看他。回来管家说,大少爷什么都好。住得寒素些倒没什么,只是身边没个人,到底不知冷热。再过了些日子,南京传了话过来,说不得了,大少爷和—个女教师同居了。慧月才知道麻烦了,连夜赶到了南京去,带了钱,要打发了那女的。那女的倒不要钱,说是和若鹤真心相爱。慧月便对若鹤说,你身边缺个人,等孩子长大些,我就让仁涓过来陪你。家里的事,倒有你二弟撑着。

若鹤便冷冷地说,她来?我还得另外找齐三个人陪她打麻将。

慧月便知道,儿子厌弃这媳妇不是一两天了。

她没有说话,因为心里其实是理亏的。可当着儿子的面,自然是不认。然而却已有了另一番寻思,她又想起了仁珏。

这个小外甥女,她一向不怎么看好。人是聪颖的,但脾气不算柔和,待人接物上总有些生硬,像极她的小名“蛮蛮”。但奇的是,她和若鹤自打见了一面,便很投契。若鹤也并不是八面玲珑的性子,与他好的,他也就一味地好,将旁人晾在了一边。打圆场的就说,这表兄妹,真就叫作青梅竹马。连慧容都说,这将来省得换庚帖了。可慧月却另有一番盘算。她发觉这女孩儿和儿子待得久了,儿子就和众人更不同些。两个小孩子,倒像是有一个小世界。说的话,做的事,她这做大人的都仿佛有些不明白。长大了些,串门少了,可是若鹤却学会了自己坐火车去二姨家,只是为见一见珏表妹。待他去了南京读书,放了假回来,就将自己关在屋里抄抄写写。有一日,慧月便趁空去看了。抄的是一个叫作苏曼殊的人写的诗歌:“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又看到桌上有封信,展开看,是仁珏的。这信中,除了头一段,两个人并无太多卿卿我我的言语,余下却在说一些慧月看不懂的话。说的是一本书,叫《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信里夹了一张画片,背面是些蝌蚪文,画片上是个大胡子的外国男人。不知怎么,慧月看了又看,心里就有些不安。对于不懂的东西,她是怕的,总是有很多的疑虑。而这些不懂,竟是来自自己的儿子和外甥女。这让她的怕,又增加了几成。

也是这件事,让她早早将儿子的婚事定了下来。若鹤自然是反对的。她便用了一些手段,心里倒并不愧疚,想长远看,她还是为了儿子好。

而今面对南京这摊难收拾的事,她叹一口气,又想起了这个外甥女。想起造化弄人这个词,自己是人意弄天,就实在是不得好。一时间,突然有了个想弥补的心思。修县这边,婚结了,孩子也生下了。这老叶家的香火,算是没有辜负。可若鹤那边,身边真要有个人,哪里还有比仁珏更合适的。

她就将这一层,和仁涓说了,说若鹤还年轻,若是没有个自己人看管着他,由他去胡闹,她真不放心。

仁涓听了,并没有多言,半晌说,我那妹妹心气这样高,能愿意做小?

慧月便说,旁人也就罢了。可是若鹤自小和她好,也真说不定。只是你娘那儿,指不定要费了许多口舌去。

又过了许久,仁涓说,当初生生拆散了这两人,我虽未做什么,倒也好像亏欠了他们一辈子。我知道若鹤不待见我。既然婆婆开了口,就算我成全了他们。我在修县教子,让仁珏在南京相夫,总比讨个不知底细的小老婆强。

慧月听了有些吃惊,一边称好,一边想着仁涓其实心里是清明得很。

两个人就想借着新年,将这事办了。

年初四,母女三人坐在灯下,各有心事。

到底还是慧容先开了口,蛮蛮,过了夏天,学堂那边,也该毕业了?

仁珏“嗯”了一下。

慧容说,杭州那边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谁一辈子没个行差走错,何况这新式的教育,都要个自由恋爱。

仁珏低了头,然后说,是女儿不孝,娘何苦说这些。

慧容沉吟一下,终于说,女人一辈子,就是要跟对个男人。你的事,这襄城里多少知道一些。闺女,你也要想好将来的打算。

仁珏没说话,忽然间站了起来,娘是担心我坏了门楣,再也嫁不出去了?

慧容垂目良久,低声道,按说这大年下,不该戳了痛处。娘知道你当年是为了和若鹤的事情赌气。今天也正是想和你说说这事。

仁珏听了原委后,冷笑道,大姨精明,是要借我赶走别人,然后再将我赶走么。

仁涓指间绞着丝帕,听到这里手下一紧,便道,二妹,姨这次是的确为了你着想。我终日在修县。你到了南京,那若鹤还不就是你一个人的。再说,我与你亲姊热妹,就好比娥皇和女英,也便无须分什么大小彼此。

仁珏心口一阵发堵,她将手搁在椅背上,看看母亲,又看看姐姐,缓缓地说,娥皇女英?他叶若鹤以为自己是谁,前朝的虞舜么?

两个人走了后,仁珏眼眶一热,泪终于止不住地流。她知道自己后来跟了同学端木康,是有些自暴自弃。可她忍不住,只为这男人除去眉眼间的纨绔气,很有几分像那和自己一块长大的人。久了,她也看得出,也听得出所谓舶来的言语,于端木的生活只是时髦的点缀。骨子里并非如此,可她,就是对自己禁而不止。被这公子哥儿抛弃,是意料中事,迟早的。她本不觉有什么追悔之处,如今却成了自己的罪过。

她擦一擦眼睛,从橱里掏出一只匣子。一沓信叠得整整齐齐。拆开一封,看到“珏妹”两个字,她便不想再看下去。揣进怀里,出了门去。

外面黑黢黢的天,干冷。雪化得成了泥泞。地上还满是鞭炮的碎屑,被雪水融了颜色,有些发紫,像是肮脏的血。仁珏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将那沓信垒成了小小的纸塔,点燃了火柴。看那纸塔燃起来,火光骤然亮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竟然有那么一丝欢乐的意思。

但那火也忽然黯淡了下去,她来不及看明白,便成了些灰色的碎片。她呆呆地蹲在原处,想用手将那些还有余温的碎片聚拢。可这时候有了一点风吹过来,纸碎又滚动着散开了。

她站起来,掸一掸裙子,往屋里走。

听到隐隐地从书房里传来了胡琴的声音。她跟上了自己的步子,走了过去。见父亲坐在门口,闭着眼睛,喃喃有声。

她听出这是一段四平调,唱到“孤忙将木马一声震,唤出提壶送酒的人”。是沉郁的老生唱腔。突然来了一句娇俏的“来了”。简直石破天惊。

仁珏便听明白,父亲一人分饰两角,在摆一出《梅龙镇》。原是十足的喜剧,插科打诨。正德皇帝和李凤姐,钩心斗角得好不热闹。父亲脸上却无表情,嘴唇开阖,调全都在琴音上。可似乎又全不在,竞唱出清冷来了。

故事里的皇帝,被耍得团团转。是真痴,也是装傻。仁珏站着看了许久。父亲穿得单薄,她本想叫他一声。可这戏文太长,全是念白。她一开口,竞好像是要打断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她又听了半晌,终于走了。

第二天清早,四房的二小姐冯仁珏,没和人言语,离开了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