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洁月精心安排的这场接风酒一直喝到半夜,时间太晚,当夜没法拜见老爷子了,江海生便在第二天上午起床后去见老爷子。老爷子江广金却误会了,以为江海生自知有愧无脸见人,才于深更半夜潜入家中的。因此,江广金一见江海生便说:“江小三呀,五年前你可是带着汽车、挖掘机轰轰烈烈走的,五年后咋静悄悄回来了?这算载誉归来呢,还是算鬼子进村?也没人给你来个夹道欢迎啥的呀?”

江广金的这番话,马上把江海生带回到五年前熟悉的气氛和环境中,江海生便笑嘻嘻地说:“老爷子呀,您老说说看,我能算鬼子进村么?当然算载誉归来了!江海玲、王洁月二位同志代表平海185万人民亲自去机场欢迎了,也夹道了,王洁月同志还大摆宴席给我接风,场面十分热烈……咦,这么大的事,今天的《平海日报》上没登吗?”

江广金哭笑不得:“江小三,我拿你这小子真没办法!”

江海生说:“老爷子,我拿您老也是没办法,五年没见面,见面就是‘鬼子进村了’,您咋对我这么咬牙切齿?”说着,把从国外带回的礼品拿出来,一一摆在桌上,又问候江广金说,“老爷子,您老别来无恙乎?看上去精神很不错嘛,战斗性好像也越来越强了,咂,咂,都有点返老还童的意思了!”

江广金“哼”了一声:“亏你还记得老子!”

江海生在江广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点了一支从日本带回来的洋烟抽着:“咋不记得呢?不论是在伊拉克还是在日本,我想得最多的,还就是咱五峰街21号大院,还就是您老爷子,——还有我给你买的那只好鸟。”看看鸟笼,“咦,我的那只画眉呢?咋变成鹦鹉了?”

江广金有些动容:“去年被猫咬死了。这只鹦鹉是李响送我的。看着鸟,我就觉得还是你小子有点良心,能想着给我买鸟。”叹了口气,又说,“你小子咋早不回来?就算没赚到钱,也该回来看看嘛!你要早回来,林小琳也不会去跟别人结婚……”

江海生没心思开玩笑了,闷头抽烟不做声。

江广金拍拍江海生的肩膀:“当然了,你小子现在迷途知返还是好的,晚上见你大哥时,给他多说两句好话,想法回厂上班吧。你大哥现在可是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光小车就有六辆,总会给一辆让你开开……”

江海生摇摇头:“算了吧,我不想求他。再说,我是辞职,不是留职停薪。”

江广金想当然地说:“可以辞职,也可以复职嘛!你大哥做着董事长兼总经理,这点小事还不能办么?你不求他,我去求吧。对你小子,我一贯的政策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决不一棍子打死……”

江海生说:“老爷子,您就权当我被一棍子打死了……”

江广金说:“不行,不行,我们还是要挽救你……”

正说着,江海玲一蹦一跳地进来了:“小哥,我的礼物呢?快拿给我看看……”

江广金一见江海玲就火了:“小玲,你咋又没去上班?啊?!”

江海玲支支吾吾说:“我……我上中班……”

江广金又是一声吼:“还有那个联合舰队,解散了没有?”

江海玲一边拉着江海生往门外走,一边应付说:“联合舰队正解散着呢。”

到了江海生房里,江海玲热情地说:“小哥,一星期前,你这房间我就帮你收拾了,被子全洗过,晒过,大嫂、二嫂都过来帮了忙,房子也重刷了一遍……”

江海生很感动:“小妹,谢谢你们了!在咱21号大院,也就是你们妇女界的同志对我好,包括响姐……”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些首饰,“这是我给你们带的一点纪念品。小妹,你先挑,其它三份你代我转给大嫂、二嫂和李响姐。”

江海玲看着首饰:“嘿,小哥,这么多呀!”

江海生说:“有些东西还是三年前在巴格达买的,一直没能给你们。”

江海玲说:“海湾战争爆发后,我们一家人都为你担心死了……小哥,你也是的,咋回国后又跑到日本去做了个学生?也不回平海来看看。”

江海生说:“他妈的,我命不好,到伊拉克没多久,仗就打起来了,总共赚了不到两万块钱,回平海来干什么?让大哥、二哥、老爷子他们笑我呀?倒不如再搏一搏了。当时也是巧,小龙的一位上海朋友正要去日本,就伙上了我们……”

江海玲说:“小哥,三个哥中,我最服的就是你,别看大哥、二哥他们全当官,其实都没劲。真正的男子汉就要像你这样,敢搏敢拼。”

江海生叹了口气:“遗憾的是,把林小琳给拼丢了……”

江海玲说:“林小琳没眼光,小哥,你别再想她了,天下的好姑娘多的是……”

江海生却不能不想,可怜巴巴地说:“小妹,你帮我和小琳联系一下怎么样?我……我还想和她见个面,快五年了,总有些话要说的……”

江海玲说:“现在见面还有啥意思?人家大头儿子都生出来了。”

江海生固执地说:“我叫你去找,你就去找嘛。”

江海玲只好说:“好,好,我去找她就是……”

当夜,在江广金的安排下,三兄弟又聚在一起了。江广金这次明确站在了小儿子江海生一边,吃饭时就指示说,对江小三我们还是要挽救的,咋挽救,你们两个当干部的哥哥去想办法。江海峰表示自己没办法,江海洋根本不吭气,江海生则表示自己活得很好,并不需要江广金的“挽救工程”。江广金很生气,认为三个儿子都不是东西,明里骂小儿子江海生,实则骂大儿子江海洋和二儿子江海峰。

江广金指着江海生的鼻子问:“……小三,你说说看,下一步你干什么去?总不能一天到晚在街上转吧?总得弄个猴牵着吧?你小子是从南方机器厂下来的,咋就不能再到南方机器厂去?当真成无业游民了?”

江海生说:“老爷子,你别替我操心,下一步,我能炒股票,也能办公司,活人的路子多得很!实在不行,我还能到王洁月那里去打工!”

江广金马上和江海生吵:“那还是不务正业……”

吵到最后也没吵出个结果,江广金气呼呼地走了,江海洋、江海峰和江海生三兄弟便默默对坐着,各抽各的烟。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的走着,四处一片沉寂。

过了好半天,江海洋才叹了口气说:“海生,我们不要再吵了好不好?老爷子让我和你二哥跟你认真谈谈,我们都心平气和一点行不行?”

江海峰也说:“小三,你真不能再这么鬼混下去了,总得干点正经事。我看你可以多注意一下报上的招工广告,你有开车的特长,找个饭碗还是容易的。我们大家和你说这么多,都是为你好,我们总是你哥哥呀。你看看,我现在是副行长,大哥是上市公司老总,你总不能老给我们丢脸嘛!”

江海生火了:“我丢谁的脸了?我一不偷二不抢,也在创业!二哥,你嫌我丢脸,就别认我这个弟弟!副行长?有什么了不起?!哪天下台还不如我呢!”

江海峰气得起身就走:“大哥,你和小三谈吧,我是不管了!”

江海洋责备道:“海峰,你说话也不妥当嘛,自家亲兄弟,又几年没见了,开口就说什么丢脸不丢脸的,小三能不急么?”

江海峰说:“好,好,大哥,我不妥当,你妥当的和他谈吧!我看这人是不可救药了!”

江海生冲着江海峰的后背叫:“江行长,我从来就没指望过你来救药我!这几年没你救药,我江小三活得很好,正走着一条顽强创业的光明大道。”

江海峰不再理睬,径自出了门。

屋内又安静下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江海洋才说:“小三,我承认你也算创业好不好?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听说在岗田还出过一次车祸?”

江海生有了些感动:“都过去了。——大哥,这些年你也老了不少。”

江海洋叹了口气说:“太忙啊,白日黑夜没个安生的时候,上市公司的老总不好当呀。这不,又遇到麻烦事了。我辛辛苦苦盖的楼,为高速公路让道,马上又得炸掉,这公司的市场形象能好么?股价能不受影响吗?我心里能不烦么?”

江海生沉默着。

江海洋递给江海生一支烟,自己又点了一支:“在伊拉克,做什么工作?”

江海生说:“开车呗。”

江海洋问:“在日本呢?”

江海生说:“还是开车。”

江海洋问:“苦不苦?”

江海生没正面回答:“总算开了眼界。”

江海洋问:“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江海生说:“看吧。反正活人的路子多的是。”

江海洋点点头:“爸还想让你回厂开车。”

江海生笑了:“老爷子尽想好事。”

江海洋说:“是哩,真不好安排,司机位置都满了,其它岗位也早就定岗定员了,一时半会很难解决……”

江海生不愿听下去了,站起身:“大哥,你别说了,我从没想过再回南方机器厂。时候不早了,明天我还要到股市去看看……”走到门口,又说,“大哥,今天晚上,你和二哥数落了我半天,我就批评你们一句行不行?”

江海洋怔了一下,点点头:“好,小三,你说。”

江海生扶着门框说:“你们别一天到晚光想着当官,好歹也关心一下咱老爷子,咱就一个爹!我五年前买的那只画眉鸟让猫咬死了,你们就没人想到给老爷子再买只好鸟?还是人家响姐给老爷子买了一只,你们这儿子做得称职吗?!”

江海洋怔住了,半晌,才动容地说:“小三,你……你批评得对,我……我和你二哥太……太粗心了。”

回到房间,江海生躺在床上,听起了收音机:

“……这里是吴言每日专评,欢迎各位准时收听。今日沪深两市大盘继续走高,深市收报204点,比前一交易日上涨15点;沪市收报1124点,比前一交易日上涨134.05点。我市两只股票表现各异。大发股份继续走强,以19.56元开盘,于24.57元收盘,劲升25.61%;南方机器以8.03元开盘,收报7.90元,跌1.6%……”

大家都炒股票,江海生和赵小龙在接风宴会上就决定先炒一把股票了,二人手头有了几十万,不炒一回股票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连妹妹江海玲都组织了联合舰队,他江海生可不能在这种发财的事业上落后了。

然而,那位吴言先生讲得真是乏味,什么“KD”指标,什么“均线系统”,什么“D大浪,B小浪”,根本听不明白,在这不明不白的播音声中,江海生竟和衣睡着了……

播音声不知啥时化作了隆隆作响的炮声。睡梦中,江海生和赵小龙一起重又回到了海湾战争中的伊拉克。江海生看见自己和赵小龙一人开着一辆破卡车,在滚滚车流、人流中撤退,破卡车上插着一面中国国旗……后来,这车又开到了日本的北海道,是个漫长的冬夜,他于孤独中开着庞大的载重卡车,行进在无边的黑暗中。车上的收音机开着,正放《北国之春》……再后来,车又到了东京。他和赵小龙满头大汗地在往一座高楼下背尸体。山本先生在训斥他们,他们不断地应着“哈意哈意”,后来是怎么了?他怎么和背上的尸体一起从楼梯上滚下来了?

醒来时,吴言每日专评已经结束,收音机里恰巧正在放《北国之春》,不过,不是听惯了的日文,而是中文,“……分手已经五年整,我的姑娘可安宁?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何时能回你怀中?”

江海生发现自己已满眼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