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就是城市,和马群山里的小村庄就是不一样。白天满街的人,个个来去匆匆,也不知都在忙些啥?黑天满街的灯,一溜亮到天明,也不怕浪费电。一座座大楼高得吓人,也不知咋盖上去的?有些大楼不叫大楼,偏叫“广场”,听名字老让人想起乡下的打麦场。更奇的是,中山路上一座叫“时代广场”的高楼上还有旋转舞厅。前天晚上,小姨夫江海峰带她上去玩过一次,整个一层楼都在转,转一圈45分钟。许多男男女女就在转着的大舞厅里跳舞。

小姨夫说:“小月,我们也跳一个吧?”

王洁月便和小姨夫跳了一个。

小姨夫说:“嘿,小月,真没想到你四步跳得这么好!”

王洁月说:“我还会跳探戈呢,都是在县中上学时学的。”

小姨夫说:“光跳舞了,所以,你考不上大学。”

王洁月说:“就是不跳舞,我也考不上大学。”

小姨夫说:“考不上大学,你就做不了城里人。”

王洁月说:“这回来我就不走了,——我还非要做城里人不可哩。”

小姨夫说:“不走,你又怎么办呢?”

王洁月看得出,小姨夫喜欢她,便撒赖说:“你看着办好了。”

小姨夫说:“那就先找个临时工做着吧。”

王洁月挺高兴,就等着小姨夫给她找临时工了,只要找到一份临时工,就马上给家里写封信,告诉爸妈,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回马群山了。她要先在平海城里做临时工,然后,找个城里的男人结婚,永远永远留在城里。

不曾想,这梦想只两天就被小姨打破了。

那天,王洁月换上一身小姨夫给她买的挺洋气的衣服,在穿衣镜前照着,夹着备课本的小姨成阿芬走了进来,把厚厚一封信递到她手上,说:“小月,这是我给你爸妈写的信,你看看。”

王洁月接过信一看,几大张纸竟都是写她“逃婚”的事,只匆匆看了几行,就窘得看不下去了。

小姨自顾自地说:“……山里人再穷,也不能卖自己亲闺女,所以,这信的口气,严厉了一些,反正我也不怕你爸妈生气……”

王洁月更窘了,只好向小姨说了实话:“小姨,我爸妈谁也没卖我,逃婚的事,是我……是我编出来的。我……我说谎了,我……我就是想到城里来挣钱……”

小姨很吃惊,愣了好半天才说:“小……小月,你咋变成这种样子了?咋啥瞎话都敢说?头天进城,为出租车的事你当着我的面说瞎话,这逃婚的大瞎话你也敢说。你……你说说看,小姨以后还敢信你的话吗?!”

王洁月可怜巴巴地说:“我也不是故意的,是怕你和小姨夫不留我。”

小姨说:“小姨是不能留你,你得回去!”

王洁月怔住了:“小姨,我……我不愿回去。求求你了……”

小姨说:“不行,明天我就去给你买车票,你咋着也得走。”

王洁月这才对自己小姨起了恨意,满面怨愤地对小姨说:“我就不回去!小姨,你不是没在山里呆过!你和我小姨夫下放时啥样,现在还是啥样!我……我凭什么就要老死在那鬼地方?!我哪点比你们城里人差?!”

小姨绷着脸说:“正是因为咱山区老家现在还欠发达,才需要你们这些有文化的年轻人来建设,来奋斗!”

王洁月觉得小姨很虚伪,愤愤地说:“小姨,我可不是你教的小学生,你别对我讲这些!你和小姨夫当年不是也在山里吗?你们咋不留在那里奋斗?”

小姨怔了一下,讷讷道:“我们是知青,我们……”后来就没话说了。

以后回忆起来,王洁月还坚持认为,最初这场驱逐与反驱逐,是她和小姨决裂的开始。她嗣后插足小姨和小姨夫的感情生活,除了追求本身的经济利益之外,无疑还带着某种报复小姨的动机。

那天,王洁月就对小姨成阿芬说了些很伤感情的话。

王洁月说:“小姨,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几天的,明天我就去找工做,自己找,找到后就去住店。反正这回来,我是不会再走了,就是死也要死在平海城里!我一定要在平海城里挣点大钱给你看看!”

小姨当时就软了下来,说:“小月,你别使性子,小姨不是要赶你走,是气你说瞎话。另外,也怕你爸妈为你担心……”

王洁月说:“我爸妈没啥可担心的,走时,我留了纸条,过几天找到工作,我自己也会写信的……”

闹了这一出子,小姨夫不敢指望了,便带着身份证,自己去了劳务市场。

是吵架后的第二天上午去的,也没指望当天就找到工作。劳务市场上人很多,许多和她一样来自山区乡下的男女青年都在这里找寻自己留在平海城里的机会,她的希望其实是很渺茫的。

没想到,偏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看上了她,把她从人丛中邀了出来。

眼镜问了她的姓名,看了她的身份证后说:“我们到对过咖啡厅去谈。”

王洁月“嗯”了一声,跟着眼镜走到了街对过的咖啡厅。

刚在一张情侣桌前坐下,服务员便过来问:“请问,先生、小姐要点什么?”

眼镜是个小气鬼,摆摆手说:“我们说几句话就走。”

王洁月觉得不能让服务员和眼镜小瞧了,接话说:“要两份咖啡吧。”

眼镜怪愕然地看着王洁月说:“我……我身上可没带钱。”

王洁月觉得自己取得了在平海城的第一个胜利,有些得意地说:“算我请你。”

眼镜也没在意:“真不好意思,王小姐,哦,你是姓王吧?”

王洁月点点头:“你看过身份证的,我叫王洁月。”为提高自己的身份,又顺便把小姨夫提了两级,“我小姨夫是市工商银行行长。”

眼镜对王洁月有什么样的小姨夫并不在乎,只说:“王小姐,我想请你照顾我瘫在床上的老婆,你愿干么?”

王洁月问:“工钱咋说?”

眼镜说:“工钱好商量。”

王洁月问:“你家里有电视机吗?”

眼镜说:“有,有,就是小点,14英寸的。”

王洁月说:“也凑合了。那洗衣机呢?”

眼镜说:“也是凑合吧,——有个单缸的。”

王洁月最后又问:“工钱咋说?”

眼镜想了想:“管吃住,100块钱一个月,行不行?”

王洁月说:“得150块,照顾病人,多脏呀。”

小气鬼眼镜做了点让步:“120块吧?”

王洁月不太满意,可想着自己正处在小姨的驱逐之中,又得知眼镜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是个作家,便认下了,点点头:“好,就120块吧,我包你满意。”

原倒真心想让眼镜满意的,可没想到,该死的眼镜竟存心不让王洁月满意。捏着鼻子给眼镜的老婆擦屎接尿倒也罢了,眼镜竟还让她一人干家务活。尤其让王洁月不能容忍的是,从第三天起,眼镜就让她吃剩饭剩菜。

那天吃晚饭,眼镜极是热情地把小半碗剩饭连汤加水倒到王洁月碗里,嘴上还说:“……小王,要注意节约,这么多饭菜,倒掉就可惜了。你看看,菜汤上飘着好多油啊。”

王洁月厌恶地一把把碗推开:“要吃你吃。我吃饱了。”

眼镜说:“好,好,那就摆到冰箱里,留你明天吃。”

王洁月只当没听见,坐到沙发上看起了电视。

眼镜又敲着桌子说:“小王,你总要洗碗呀?总不能让我自己洗吧?”

王洁月火了:“张作者,你请我是看护病人,还是做家务?”

眼镜说:“家务总要做嘛,年轻人,不要这样懒洋洋的,多活动一下,对身体很有好处。”

王洁月说:“张作者,你岁数大了,更要注意多锻炼。”

眼镜说:“我是业余作家,要给报社写稿子。小王,你听话,好好干,将来我也教你写稿子。今年《平海日报》副刊上发表了我三篇稿子,稿费136块……”

王洁月说:“你那稿子我都看过了,不咋的呀,张作者……”

眼镜真生气了:“小王,你不要一口一个张作者地叫,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我是业余作家!业余作家!——哎,这碗你到底洗不洗?”

王洁月说:“不洗,咋啦?”

眼镜不知反省,竟仰脸长叹:“我……我他妈请的是保姆还是祖宗?”

王洁月更觉得委屈:“他妈哪家的祖宗吃你老婆的剩饭?!”

……

这大概就是城市人的真实面孔了,在大街上看起来一个个都人模狗样的,走进他们家一看,一个比一个酸,一个比一个虚伪,还一个比一个坏,就连自己小姨也不例外,——小姨和眼镜,还有一大半城里人,都该再去上山下乡!

当然,平海城还是十分美好的,那楼,那路,那车,那灯,那舞厅,那酒店,那商场,那霓虹灯,那卡拉OK……哎呀,要是这一切都属于她该多好!

这就是王洁月对平海城和平海城里人的最初印象和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