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洋头上缠着绷带,有气无力地依靠在床头坐着。对面方凳上,医院方院长也端端正正地坐着,还时不时地冲着江海洋笑笑,很讨好的样子。江海洋便觉得方院长讨好的笑中包含着某种阴谋,是什么阴谋一下子说不清,反正是阴谋。没有阴谋,这位院长大人不会老赖在面前不走,更不会老冲着他赔笑脸。

果然有阴谋!

方院长又依依不舍地坐了一会儿,一个中年医生进来了,完全不讲文明礼貌,一进门就冲着方院长大吼大叫:“方院长,咱医院干脆关门算了!南方机器厂从去年到现在欠咱十五万医药费了,一分不给,他们的伤病员还老往咱这送!听说他们的厂长前几天也住进来了?你院长还不要钱呀?!”

方院长马上把江海洋出卖给那位中年医生:“这不就是江厂长吗?你吵什么吵?”又把头凑到江海洋面前,赔着笑脸说,“江厂长,真不好意思,对你们厂的欠费问题,院里的同志意见很大,现在,我们医院连进常规药的钱都没有了。”

江海洋装没听见,——似乎既没听见那中年医生的吼,也没听见方院长的话,且一脸痛苦地缩进被窝呻吟起来:“哎哟,头真痛呀!”

方院长说:“不是刚吃过止痛片么?——江厂长,你就算帮帮我的忙好不好?先付十万给我,让我进点常规药。你们南方机器厂难,我们医院也难呀……”

江海洋皱着眉头说:“方院长,你这止痛片别是假药吧?咋一点效果没有?”

方院长说:“怎么会是假药呢?我们进药都是正常渠道,——江厂长,我知道你有难处,可你也得体谅我的难处,哪怕先付五六万也行,你给我一句话好么?”

江海洋见实在躲不过去了,才苦着脸说:“方院长,你就讲一点革命的人道主义行不行?我都躺在病床上了,你还这么逼我,就忍心呀?”

方院长说:“你不住进我们医院,我们到哪找你去?我们的人一去你就躲。”

中年医生也忍不住了:“院长,你别给他说这些了,再不给钱,我建议把他们南方机器厂的五十三个伤病员全赶出院!包括他这个厂长在内!院长,你现在只要说句话,我们就马上动手赶人!”

江海洋火了,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我看你们谁敢!”

方院长忙说:“江厂长,你别和我们医务人员一般见识,他们也是急了眼。不过,欠费的事总得解决。我看,还是我们领导之间友好协商吧。”

只得“友好协商”。江海洋知道,欠债总是要还的,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自己总得面对现实。于是,便拿出一个大厂厂长兼党委书记的架子,对方院长和那中年医生说:“这十五万医药费,我江海洋不会赖掉一分,你们放心好了。你们也知道,我们厂正在卖股票,股票一卖掉,我马上还你们这笔钱!可在此期间,你们真要敢把南方机器厂一个伤病员赶出去,我就和你们没完!”

方院长说:“好,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也是没办法呀。”

江海洋口气缓和了一下,脸上又有了点笑意:“当然喽,你们还可以债转股,把这十五万欠款算作对我们南方机器厂的投资,做我们南方机器厂的股东,以后年年分红……”

方院长忙抱拳作揖:“谢谢,谢谢,这种好事,我们就不参加了。”

就说到这里,李响和江海生走了进来,方院长和那个中年医生借机告辞了。

走到门口,方院长又回头说了句:“江厂长,咱可说定了:股票一卖掉,你们就把欠我们的医药费还清……”

江海洋厌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不就是十五万么?我不会赖。”

李响却说:“江厂长,十五万也不少呀,我们交通银行三个营业点昨天一天也没卖出十五万块钱的股票。”

江海洋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听伍桂林说了,股票好像发得不太顺,是不是?”

李响说:“不是不太顺,是很不顺,我们证券部的同志都愁死了。”

江海洋好声好气地说:“别愁,别愁,改革的道路从来就不是一帆风顺的。”

江海生马上插上来:“那是,古今中外的改革都不容易,甚至还要死人、流血……商鞅变法就流了血,戊戌变法就流了血,今天,我们江厂长也流了点血。”

江海洋瞥了江海生一眼:“你什么意思?”

江海生说:“没什么意思,我和响姐就是来看看你,向你表示亲切慰问,同时也表示我们对改革的坚决支持!作为一个刚刚从大锅饭体制里脱身出来的同志,我清醒地认识到,南方机器厂的这场改革必然是十分艰难的……”

江海洋没好气地说:“你江海生离开了南方厂,南方厂的改革已经容易多了。”

江海生说:“不见得吧?江厂长!事实摆在面前嘛,你的头并不是我江海生打漏的,而且……”

李响见江海洋脸色很难看,忙说:“好了,好了,小三,你少气你大哥吧!我和你大哥有许多正事要谈,你别插在这里胡说八道!”

江海生很委屈地说:“你们有正事,难道我就没正事?特区的安总还等着我汇报工作呢!六公里高速公路还等着我去建呢!道路公司车队还等着我去看车呢!我先人后己,想帮你们这些大人物出点好主意,促进你们的改革,你们就是不虚心!”

李响笑着说:“既是这么忙,你就快走吧。”

江海生一副痛惜的模样:“反正是好人做不得,那就拜拜吧。”临走,又对李响说了句,“响姐,咱说好的那事,你可别忘了!”

李响说:“我得看你的表现。”

江海生说:“响姐,你放心,我一定表现好。”

江海洋警觉地问:“什么事?”

李响说:“海洋,这事与你无关。”

江海生装模作样地给江海洋掖掖被角,笑道:“江厂长,与你无关的事你就不要多管,作为一个为改革流了血的伤病员同志,你一定要安心养伤,不要再摆出一副官僚的架子瞎操心,这很不利于身心健康!”

江海洋哭笑不得:“好,好,江小三,你等着,你哪天再犯到我手上,我非扒你的皮不可!”

江海生走后,江海洋冲着李响苦苦一笑:“响响,我这样子,是不是怪惨的?”

李响在江海洋身边坐下了:“不惨,不惨,倒有点悲壮哩。我敢打赌,你这种样子出去卖股票,没准就能卖出几千股。”

江海洋说:“说真的,李响,南方厂的股票,你们给我卖掉多少了?”

李响说:“总共不到100万股。”

江海洋想了想:“那你得去找找王市长,让市里帮咱想想办法。”

李响叹了口气:“你呀,真是的,在厂里搞强行摊派还不够?又指望市里行政干预了?真正的股份制哪能这么搞呢?!”

江海洋说:“不这么搞,我又有什么办法?!你真得帮我去找找王市长。”

李响这才说:“我前天已经找过王市长了,和王市长说了:市里根本不该拿你们南方厂做试点。咱市里有那么多效益好的企业不选,偏要选南方厂,市里大概是想甩包袱吧?”

江海洋很有兴趣地问:“甩包袱这话你真说了?王市长咋回答的?”

李响笑道:“王市长不承认是甩包袱,说是拿你们南方厂搞试点,主要考虑南方厂比较有代表性,你这位厂长也比较能干,说你既有基层工作经验,又在大学学过企业管理,——还给我透了个底,让你主持南方厂的改制工作,让我们交通银行承销南方厂的股票,都是他提议的。”说罢,又叹息,“他算是把我们一起架到火堆上来了。”

江海洋说:“也算给了我们一个舞台嘛!”

李响苦苦一笑:“舞台在哪里?现在股票根本卖不出去。”

江海洋问:“对这个情况,王市长有啥主意?”

李响说:“王市长指示说,推销的宣传力度要再加大一些,要让《平海日报》的记者专门来采访我们。另外,让其它银行也来代销,多设些网点。”

江海洋说:“你没叫王市长帮咱在市级机关和各大企事业单位发动一下?”

李响点点头:“说了。王市长讲得很明确,发动可以,但不能搞强行摊派。”

江海洋有了点高兴,说:“行了,这就很好了!有这么个外部环境,我们自己再多加努力,这个月底前发完社会公众股,我还是有信心的……”

就说到这里,电话铃响了。

江海洋拿起电话:“对,我是江海洋。”捂着话筒,又对李响说,“是厂里打来的,今天我要给厂里的一帮股票推销员开个电话会议。星期一一早,就派他们出去推销股票。”

李响受了些感动:“你这个人真是的,躺在病床上了,还闲不住……”

江海洋对李响打了个手势,示意李响不要说话了,自己对着话筒说了起来:“伍厂长,人都到齐了吗?好,把免提键按下去,我要和同志们说几句话。”

李响带着欣赏的神态,抱臂依靠在窗前,注视着这场电话会议的进行。

也许是因为李响在身边,江海洋觉得精神非常好,简直就像在厂里作报告:“……同志们,你们要记住,你们每一个人都代表南方机器厂。你们到人家门上推销的是一个国营改制企业大有希望的明天。你们一定要有足够的自信,这自信不是盲目的,是基于我们南方机器厂的现状和未来,基于我们深化改革所激发出来的创造的热情……”

南方机器厂那边,不知谁嘀咕了一句:“热情能换钱么?”

江海洋马上火了:“谁在瞎叽咕?就按我说的去做!伍厂长,你记一下,明天再派些机关同志到交通银行去,协助李响同志的证券部推销股票,对市里各机关事业单位,我们要实行上门服务,同时,也扩大咱们厂的影响。”

那边,伍桂林说:“江厂长,到市机关推销不大好吧?不是转着圈丢人么?”

江海洋皱起了眉头:“伍厂长,你老兄咋也这样想?我们要改变人家的观念,可自己的观念还这么陈旧,这工作还怎么做?伍厂长,你可记住了,现在你是这支推销队伍的领头人,你只能鼓大家的气,不能泄大家的气!你们一定要把咱的股票当作紧俏商品来推销,不能没开口说话就矮了半截,这不行!好了,就说这么多,一切就拜托你们了。”

放下电话,江海洋长长地吁了口气。

李响拍着巴掌,从窗前走过来:“很好,江厂长,说得很好,这样一来,咱这股票也许就能卖出去了……”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了:“怎么,南方机器厂的股票卖到医院来了?”

江海洋和李响都没想到,进来的竟是副市长王晋源。

王晋源笑呵呵地问:“江总、李主任啊,南方厂股票是不是卖点给我呀?”

江海洋说:“王市长,您咋到这里来了?”

王晋源说:“听说你受伤了,来看看你嘛。”叹了口气,又说,“搞股份制试点搞出这种流血事件,我可是真没想到。”

江海洋苦笑着说:“里外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

李响说:“这事江厂长还要求保密呢,挨了砖头还不承认,硬说是被车撞的。”

王晋源问:“伤得重不重?”

江海洋说:“不重,不重。”

李响说:“还不重呢,差点儿把命都送了。”

王晋源说:“听李响同志汇报说,股票发得很不顺利?还有不少议论?”

江海洋点点头:“反正不管咋说,事情已经这样做了,是对,是错,就让今后的事实去证明吧!我相信,总有一天,您想买我们南方厂的股票也买不到!”

王晋源拍了拍江海洋的肩头:“对,要有信心。”

江海洋问:“王市长,您对我们南方厂有信心么?”

王晋源说:“我当然有信心,我一进门就说了,我这个主管副市长自愿做你的股东,——我带头认购南方机器股票1000股,够意思吧?”

李响笑了:“太好了,您王市长带了头,我们的工作就好做了。”

江海洋却说:“王市长,您认购1000股少点了吧?”

王晋源说:“江厂长啊,我可不是万元户呀!”

江海洋笑了:“我想要1000万项目贷款,市里能不能帮我们贷一贷?”

王晋源也笑了:“江海洋,你这是敲竹杠嘛”,遂又说,“贷款不可能,日后帮你们发点企业债券倒有可能,——哎,李响同志就在这里嘛,这事你和他们交通银行商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