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车间“反对摊派”的大字报事件中,江海玲是个积极参与者。先是一口答应联合签名,后来还很卖力地帮着抄大字报,连中午饭都没顾上吃。这么做,倒也不是存心想和当厂长的大哥做对,——小哥江海生会存心和大哥做对,她不会,她只是不想掏那1000块钱买股票。有这1000块钱,她都能把男朋友米粒从头到脚武装一遍了。米粒父子都在南方机器厂工作,都拿70%的工资,米粒的父亲又长年生病住院,经济状况挺窘的。米粒连双像样的皮鞋、像样的衬衫都没有。江海玲和米粒出去总觉得很没面子。所以,就是为了米粒,江海玲也得反抗一下,——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毛主席早就说过。

反抗遭到了无情的镇压。大字报事件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讲理的大哥甚至没把大字报看一遍,就把大字报撕了。

这结局是江海玲早就预料到的,所以,整个下午大家还在议论纷纷的时候,江海玲的情绪热点已迅速转移了,对这种注定要失败的反抗再也没有多少兴趣,只想着下班后到哪去玩?

快下班时,江海玲给米粒打了个电话,口气很大:“喂,米粒吗?我,江海玲呀!今晚我想动一动了。”

同班组青年男工大刘学着周恩来的声音问:“天上动,还是地上动呀?”

江海玲捂着话筒,一把把大刘推开:“去去,别捣乱!”又对着话筒说,“米粒,咱去跳舞好么?前天我又看好了一个地方,是防空洞改造的舞场,知道的人还不多,门票才一块钱一张,不贵。你别啰嗦,就这么说定了,下班后,你在厂门口第三根电线杆子后面等我!”

有人对着话筒喊:“在电线杆上面等吧,上面凉快。”

又有人说:“猴子才爬杆呢!”

一屋子人都笑了。

大刘冲着江海玲直撇嘴:“……还动一动呢,多大的事?不就是跑到防空洞跳个舞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和小米粒要往温都尔汗叛逃呢!”遂又说,“哎,铃铛,把小米粒甩了吧!小米粒穷得叮当,我可是大款,——我请你到太平洋大酒店跳咋样?门票十块一张,饮料八块一杯,全算我的!”

江海玲白了大刘一眼:“刘大款,你留着那钱交集股款去吧!”

说罢,一路笑着向女浴室门口跑。

大刘追上去问:“哎,铃铛,反摊派斗争你还参加不参加?我们还要联名给市里写信呢!”

江海玲回过头说:“算我一份就是了,我的阶级立场没有变,——不过,我认为咱这斗争不可能取得什么成果。我知道的,王市长他们都支持江厂长呢。”

在厂门口第三根电线杆后面见到米粒时,米粒竟还穿着工作服,根本没有陪江海玲去跳舞的样子,这让江海玲很不高兴。

米粒解释说:“车间加班,真走不了。”

江海玲命令说:“你去请假。”

米粒为难地说:“这不好,大家都加班,咱不能特殊。”

江海玲说:“那我去找你们王主任!”

米粒说:“别,别,你是江厂长的妹妹,也得替江厂长注意点影响。”

江海玲眼皮一翻:“注意什么影响?我再注意影响,我大哥对我也不会有好脸色了,——知道么?今天我参加了三车间的反摊派斗争。”

米粒说:“你真是胡闹!你不想想,股份制试点是市里定下来的事,你们这么闹闹,就能闹黄了?再者说了,咱厂到现在这地步了,不动点真格的又咋办呢?”

江海玲嘲讽道:“到底是先进工作者,思想觉悟和咱这种落后群众就是不一样,——米先进,我可告诉你:这集股款你和你爹可都得缴,一共2000块!”

米粒说:“想办法交呗。”

江海玲火了:“想什么办法?靠你妈给人家看自行车挣的那些钢镚儿?靠你克扣自己连饭都不吃?你看你瘦的那个样,整个一个旧社会!”

米粒讷讷着:“总有办法,总有……”

江海玲说:“好,好,你有办法就好,咱别啰嗦了,快去请假。”

米粒只好去请假,没敢说去陪江海玲跳舞,只说要到医院去看父亲。

这么一折腾,离开南方机器厂时天已黑透了,两个小鸳鸯就头顶头对坐着,在上海路街上的面摊上吃了碗面条。江海玲有心想给米粒补一补,嚷着要斩半只鸭子吃,米粒不同意,说是不卫生。

江海玲说:“我偏要吃!”

米粒只得让步:“好,好,就斩个前脯吧。”

捡了个很小的仔鸭,斩了四分之一,摊主正要切,江海玲说:“别切了,就这样给我们吧!”接过鸭子,江海玲全推到米粒面前,“都是你的。”

米粒脸涨得通红:“小铃铛,你这是干啥呀?又不是我要吃,是你要吃的!”

江海玲说:“你尽气我,我又不想吃了!”

米粒看着江海玲问:“能退不?一块多钱呢!”

江海玲恼了:“米粒,你还能有点大出息不?”

米粒憨厚地笑着说:“我真是吃不下,太油腻了。”

江海玲说:“那你扔了吧。”

米粒可舍不得扔,这才似乎很艰难的样子吃了起来。

吃完饭,到了江海玲看好的那家地下舞厅门口,米粒又节外生枝了,说是门票一块,还是贵了点,倒不如到区文化馆开的露天舞场了,门票才四角。

江海玲说:“露天舞场离这三站路,坐车还得三角钱,犯不着了。”

米粒说:“咱不坐车,一路散步走过去。”

江海玲挂下了脸,不做声。

米粒知道江海玲真生气了,又解释:“小铃铛,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从一开始,我就没瞒过你。我们家的经济条件不好,我们是穷人,我们的每一分钱能省都得省……”

江海玲真心酸,跳舞的兴致全没了,说:“算了吧,咱们哪儿也别去了,就这么在街上走走吧。”

米粒说:“也好,一起走走,正好能说说话。”

于是,就这么散起步来,直到晚上九点多,才被米粒送回家。

回家后,江海玲原倒没想继续向做厂长的大哥发难,可见大哥、二哥和父亲都在客厅里坐着,心里的酸楚就变成怒火烧上来了,径直走到大哥面前,带着明显的讥讽问:“江大厂长,还没休息呀?”

江海洋正和父亲说着什么,一见是她,马上火了:“小玲,又犯什么毛病了?在厂里还没闹够呀?还要在家里闹?!”

江海玲从茶几上拿起一把瓜子吃着:“闹啥呀?和你商量点正事。”

江海洋哼了一声:“正事?你会有什么正事?还不是跳舞呀,卡拉OK呀!”

江海玲说:“每月只发70%的工资,连吃饭都不够,哪有1000块钱买你的股票呀?想来想去,只能找你借了。”

江海洋说:“小玲,你可少找难看!这1000块钱的集股款你要敢不缴,下月就不要上班了,我说话算数。”

江海玲说:“谁说我不缴?我借你的钱缴,——谁叫你是我大哥的?”

江海洋没好气地道:“我不借。”

江海玲说:“好,好,不借拉倒,下月我不上班了,就在厂门口摆摊卖茶叶蛋,你江厂长来吃免费……”

江海洋呼的站起来:“我看你敢!”

二哥江海峰劝道:“好了,好了,小玲,你少说两句。我和大哥正在商量江小三辞职的事呢,你别捣乱……”

江海玲一听说三哥江海生要辞职,更来劲了,鼓掌道:“好,太好了,我支持三哥辞职,坚决支持!南方机器厂有骨气的同志们都辞职才好呢!谁愿意在这种蛮不讲理的厂长手下过日子呀?!”

这话把父亲江广金惹火了:“反了你了,江海玲!”

江海洋也说:“小玲,你不要闹过分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江海玲说:“我看不是我过分,倒是你们厂里太过分了!——江大厂长,我问你,像二车间米粒和他父亲那样的工人咱厂到底有多少?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人能买得起你们的股票么?他们过的什么日子,你知道不知道?”想到刚刚逝去的心酸,江海玲眼里蒙上了泪光,“你指望米粒他妈用看自行车收来的钢镚儿缴集股款吗?你忍心吗?!”

江海洋愣住了:“小米和米师傅都没找厂里反映过困难嘛。”

江海玲说:“人家敢么?你们当官的口口声声要大家克服困难,支持改革!”

江海洋疲惫不堪地倒坐在沙发上,嘴角抽颤了好半天,才讷讷说:“是呀,是呀,大家都难,部分困难职工就更难了,可咋办呢?人人都要厂里照顾,咱的股票还卖给谁?咱的员工持股计划还搞得下去么?小玲,你说说看。”

江海玲说:“那是你们的事,与我们小工人无关。”

江海洋说:“是的,是我们的事。可大家也得把目光放得长远一点嘛。今天困难一些,日后总会一步步好起来,对股份制大家还是要有个正确的认识,要弄清楚,这根本不是什么摊派,这是投资……”

江海玲根本不愿听,悻悻地甩手走了,临出门,再次声明道:“江厂长,你这股票,我一块钱也不买!你看着办好了!我还就不信有你吃的会没我吃的,——当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