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4月2日,平海市工商银行信贷部主任江海峰也够累的。如果累在正常的业务工作上倒也罢了,偏是累在自己哥哥、弟弟的破事上,这就让江海峰觉得很憋气了。

哥哥江海洋一心想把南方机器厂积欠市工商银行的250万流动资金贷款变成所谓的股权,一上午让人打了几个电话过来,要他派人到南方机器厂开会,还打出了副市长王晋源的旗号。

江海峰觉得这很好笑:这个江大厂长也不想想,工商银行凭啥要你南方机器厂的破股权?凭啥非要听王市长的?工商银行的业务归市里管么?江海峰先是耐着性子解释,后来,就比较明确地回绝了,在电话里对江海洋说,债权转股权完全没有可能,这种事在工商银行还没有先例。哥哥很不高兴,说是他可以请市里去和行里协商。江海峰说,这很好,行里只要同意,我没意见。

放下电话,江海峰就抢先去找主管副行长陈东汇报。首先声明,南方机器厂以前积欠下来的这250万贷款与他没关系,是前任信贷部主任留下的烂账;其次,因为南方机器厂现任厂长江海洋是自己哥哥,自己要避嫌,对这笔烂账的处理,希望行里指定专人负责。陈副行长问,那该咋处理?江海峰深思熟虑地说,最多只能展期,如果有可能,当然是要求南方机器厂用发股筹集来的资金还贷。陈副行长说,好,就是这个原则,市里的人找上门来,我也这么说。

临出门时,陈副行长亲热地拍着江海峰的肩头,夸江海峰既有业务能力,又坚持原则;说做金融工作就是要有这种铁面无私的精神;还叹着气说,如果我们刘行长也有你江海峰这种业务能力和工作精神,行里就不会积下8000万呆账了。江海峰知道陈副行长和刘行长关系不好,就没敢多话。刘行长虽说快下了,可现在总还在一把手的岗位上,而陈副行长能不能当上一把手还在两可之间,他可不愿被谁抓住话柄。

哥哥的事刚处理完,弟弟江海生的事又来了。这甩子开车到省城出差,竟忙中偷闲从省城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是省城一家设备公司要拆借1000万资金,问江海峰能不能帮帮忙。江海峰一听头就大了,问江海生:“小三,你是不是发高烧了?摸摸头热不热?多少度?我警告你,少往这种事里搅!1000万?1000块我也不会给你办!”

原以为这事到此也就结束了,没想到,下午4时许,一个自称是设备公司驻平海办事处主任的中年妇女竟拿着江海生写的一个破纸条找到了办公室,继续和江海峰纠缠。江海峰明确告诉那个女主任,他不认识什么江海生,女主任仍坐在办公室赖着不走,没来由地冲着江海峰嘿嘿直乐,还妄图把江海峰往香港美食城拉。

这情形偏被陈副行长无意中看见了。

江海峰甩掉女主任,又跑去和陈副行长解释。

陈副行长偏误会了,莫测高深地笑着说,只要手续完备,同业拆借也不是完全不可以的,有省城那边的银行担保,一般来说贷款的安全性还是比较好的,——当然喽,1000万的数目大了点,目前办恐怕有点难度。

这真让江海峰哭笑不得。

晚上回到家,江海峰没进自己的家门,先去了江海生的房间,想当面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甩子。不料,江海生却还没回来,不知是忙他的皮包公司去了,还是故意躲起来了。

疲惫不堪地进了家门,气还没喘匀,又有客上门了。

一个山里人装束的姑娘活生生地立在面前,热烈地冲着江海峰直叫“小姨夫”。江海峰有点纳闷,支支吾吾答应着,却压根没记起来人是谁?当时只想:别管是谁,别管是哪门八棍子打不着的亲戚,只要不是来找他贷款的就好,他没有义务日夜为别人发财瞎忙活。

夫人成阿芬听到动静,从厨房里出来一看,便连声叫“小月”。

江海峰骤然想起,这姑娘是成阿芬大姐的女儿王洁月,当年他和成阿芬一起在马群山插队时抱过的。江海峰这才有了点高兴的样子,振作精神说:“嘿,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当年的小黄毛呀?整天吵着要江叔叔、小姨抱抱,这一转眼都成大姑娘了,若是在街上,我可真不敢认!”

成阿芬不做饭了,忙不迭地张罗起来,先给王洁月倒茶,又给王洁月倒水洗脸,一边还亲昵地和王洁月说着话:“……你这孩子,要来也该给小姨、小姨夫先打个招呼呀!咋说来就来了?真是的。”

江海峰也问:“小月,你爸妈都好么?”

王洁月说:“好,好,小姨夫,我爸妈都好,就我不好。”

江海峰以一副长辈的口吻道:“你有啥不好的?年纪轻轻,漂漂亮亮。”

王洁月说:“漂亮啥呀?这一年多尽在山上干活,晒得像黑人似的。”

江海峰笑问:“咋不考大学呢?想在马群山呆一辈子呀?”

王洁月苦着脸说:“谁想在那鬼地方呆一辈子呀?!考大学,连考两年没考上,爸妈就不让我考了,要我下地干活。”

成阿芬说:“干点活也好,你这么大了,也得替你爸妈担点事了。”

王洁月噘起了嘴:“我才不呢!”

成阿芬有了点警觉,问:“小月,你到平海来,你爸妈知道不知道?”

王洁月看看成阿芬,又看看江海峰,突然说:“我……我是被逼出来的。”

成阿芬笑道:“逼出来的?谁敢逼你呀?小月,你当小姨不知道呀?你可是你们家里的小辣椒!”

王洁月一下子眼泪汪汪:“真的,我爸妈图人家2000块钱,硬逼我嫁人!”

成阿芬笑不起来了:“真有这种事?”

王洁月噙着泪,可怜巴巴地点点头:“小姨、小姨夫,我……我刚20,我……我不愿嫁人,不愿像我妈那样在穷山沟里呆一辈子,最后老死在山里!一气之下,我……我就……就跑来找你们了!”

江海峰刚轻松下来的心情又沉重起来,先拿过一条毛巾,让王洁月擦眼泪,而后,便很严肃地对成阿芬说:“你姐姐他们也真是太不像话了!什么年代了,还搞买卖婚姻!”又拍着王洁月的肩头说,“小月,你跑得对,先不要回去了,你爸妈找来,我和你小姨和他们论理。”

王洁月破涕为笑,说:“小姨夫,我永远都不想回去了,——我……我做梦都梦着在城里挣大钱。小姨夫,你能不能在你们银行给我找个工干?我能吃苦,看门、扫地,干啥都行。”

成阿芬说:“小月,你别给你小姨夫丢人了,——你小姨夫可是工商银行的信贷部主任,你去银行看门扫地,他这主任还咋当?!”转而又对江海峰说,“你找大哥问问好不?看看他们南方机器厂要临时工么?”

江海峰马上想起了那250万贷款带来的不愉快,摇摇头说:“算了吧,大哥那个破厂还不知道日后咋办呢,咱别给他添乱了。”

成阿芬又说:“要不,找找海生?海生不是办了个公司么?总要帮手的……”

江海峰脸拉了下来:“天下人就是都死绝了,咱也别去找这个江小三!小月真跟他江小三干了,日后没个好!”缓了口气,又说,“这事也不急的,先让小月好好在城里玩一阵子,以后再说吧。”

成阿芬抱怨道:“你看你,咋提起小三就这么大的气?对自己亲兄弟像仇人似的,我看小三还不错嘛!”

江海峰说:“什么不错?这个江小三迟早要闯大祸!”

正说着江小三,江海峰的父亲江广金走了进来,粗喉咙大嗓门地问:“咋?江小三的事你们也知道了?——海峰呀,你说说看,这个职能让小三辞么?”

江海峰说:“辞职的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小三帮人搞起了贷款,一开口就是1000万!弄了个省城的什么女主任折腾了我一下午,真气死我了!”

江广金更来劲了:“看看,看看,胡闹吧?!这职还没辞掉,就闹成这样,真要辞了职,没人管他了,他还不闹翻天?!海峰,你和海洋是当哥的,小三的事你们得管!”

江海峰气道:“我正要找小三算账哩!”

江广金说:“给我狠训!要和他说清楚,这个职不能辞!”

江海峰说:“爸,辞职的事得江厂长和他谈,他是南方机器厂的工人,又不是我们工商银行的职员。”

江广金说:“行,行,以海洋为主谈,你在一旁给我敲敲边鼓。”

临出门,江广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王洁月:“孩子,你今天是咋找到咱这来的?坐没坐人家的出租车呀?”

王洁月摇摇头,一副天真的样子:“爷爷,出租车是三轮车么?”

江广金说:“没坐就算了,——天傍黑时,有个出租车司机找到院门口来了,说是有个女孩坐了他的车没付钱,让我给骂回去了……”

老人走后,江海峰告诉王洁月,出租车是小汽车。

王洁月笑了:“小姨夫,你当我真不知道呀?我就是坐小汽车来的,是司机硬拉我坐的,说好15块,快到地方了,他硬要我40块钱,我没给,跑了,先进女厕所,后来就翻墙头……”说罢,又是一阵笑。

成阿芬变了脸:“小月,你——”

江海峰却带着欣赏的口吻,指着王洁月的鼻子笑道:“看不出,你这山里妞儿还真有本事,头回进城就把专门坑人的出租车司机坑了!”

王洁月冲着江海峰做了个鬼脸:“他宰我,我为啥不能宰他?他要是收15块钱,我就给他了。他活该!小姨夫,你说呢?”

看着王洁月的鬼脸,江海峰越发开心:“他当然活该,也不想想他碰到了谁!——我们小月就这么好欺负么?”

这日,因为王洁月的意外到来,江海峰平淡的生活中多了一丝亮丽的色彩,嗣后,这亮丽的色彩竟成了一道凝固的风景线,溶入了江海峰未来人生。这是江海峰在那个晚上再也没想到的。许多年后回忆起来,江海峰仍然固执地认定,1988年4月2日无疑是个异数,而王洁月则是他命中注定的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