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二顺记得,詹姆斯牧师到侉子坡避难那日是个阴雨天,他刚从码头炭场回来,正想吃过晚饭去下夜窑,王大肚皮手下的几个弟兄就用轿子把詹姆斯牧师抬到了土院门口。

詹姆斯牧师一见曹二顺的面,就流下泪来。

曹二顺很惊异,问:“詹牧师,你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詹姆斯牧师沉痛地说:“我的兄弟,魔鬼撒旦又在制造罪孽,我们漠河的教堂被烧了,主的牧人彼德兄弟也被暴徒们残忍地杀害了。彼德兄弟一生敬畏上帝,那么有爱心,为了在这遥远的东方传布主的福音,先是为主献出了家产,现在又为主献出了生命……”

这位彼德牧师曹二顺并不认识,曹二顺便不太伤心,可因着詹姆斯牧师伤心,曹二顺就知道彼德牧师必也是好人,也跟着伤了心——也只是伤心而已,能为殉难的彼德牧师做什么,曹二顺可一点都不知道。

詹姆斯牧师也没指望曹二顺做什么,只不过抑止不住诉说的欲望:“……我的兄弟,彼德牧师为漠河的兄弟姐妹做了那么多充满爱心的好事,收养弃婴,接济穷人,最后却落得这种结局,实在让我震惊……”

后来,詹姆斯牧师说到自己今天在桥头镇蒙难的一幕,曹二顺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曹二顺稍一踌蹰,便把去下夜窑的计划取消了,先让詹姆斯牧师吃了点东西,后来找了在家的几个教友来商量,咋着保护自己的牧师。教友们都不错,抢着要牧师躲到自己家里。一些不是教友的弟兄因为得过詹姆斯牧师的好处,也来了,都对曹二顺说,只要牧师在咱侉子坡,咱就得护好他。

曹二顺很高兴,就去和詹姆斯牧师说:“……詹牧师,你不要走了,我们商量过了,你就在坡上住下来吧。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们喝的,就有你喝的,我们每天留人护着你。”几个教友弟兄也当着詹姆斯牧师的面,邀请詹姆斯牧师住到自己家里。

詹姆斯牧师不愿去,摆着手说:“这对你们太不方便了。”

曹二顺一心想让詹姆斯牧师在自己家住下,就叫大妮把他们住的一间东屋腾出来。大妮难得有机会照料这个好心的牧师,高兴地点着头,要到东屋去收拾,不料,却被詹姆斯牧师拦下了。

詹姆斯牧师想到了一个好地方,说:“兄弟们,我就住坡上布道的教堂吧。”

曹二顺说:“不行哩,你一人住在那里,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都不会知道的。”

詹姆斯牧师仍坚持要住到教堂去,曹二顺和教友们都没办法,只得依从了牧师,在教堂的土屋里支了块门板,又尽可能的找了床好些的铺盖给牧师凑合用。为怕秀才爷那帮人夜里打到坡上来,曹二顺和另一个叫曹复成的教友都没回家,就在地上铺了张草席睡在牧师床前。

春旺、秋旺、夏旺、冬旺见牧师住下了,也都来了精神,再不愿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的土炕上睡,全挤到詹姆斯牧师床前嬉闹不休。

詹姆斯牧师很抱歉,对曹家四旺耸着肩,摊着手说:“……孩子们,今天伯伯没有礼物给你们了,伯伯只能送给你们一个祝福。”

冬旺眨着小眼睛问:“牧师伯伯,主今天是不是忘记我们了?”

詹姆斯牧师说:“主没忘记你们,主要伯伯日后把礼物补给你们。”

秋旺说:“我们不要礼物,就叫伯伯给我们讲上帝的故事……”

曹二顺知道牧师心情不好,便瞪起眼,把四个儿子赶走了。

曹家的儿子们走后,詹姆斯牧师对曹二顺说:“我的兄弟,孩子们一天天大了,你该让他们读书接受教育呢。”

曹二顺叹着气说:“饭都快吃不上了,还读啥书?”

詹姆斯牧师想了想说:“你要愿意,我可以介绍春旺和秋旺到上海的福音学校读书。”

曹二顺先怔了一下,后就摇起了头:“算了,算了,再苦几年,春旺和秋旺也能到窑上干活了。”

见曹二顺根本没有让自己儿子读书的意思,詹姆斯牧师便没再说下去。曹二顺伺候着詹姆斯牧师睡下,也让曹复成睡下,自己就蹲在土屋门前,对着秋夜的月亮默默抽烟,直到发现坡下出现一片火把……

火把是从桥头镇方向烧过来的,起先像一片流星闪烁,曹二顺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后来流星化成了跳动的火焰,脚步声也隐隐传来了,曹二顺才知道坏事了,连忙喊起詹姆斯牧师和曹复成——那夜真是怪了,谁也闹不清风声是咋传出去的,秀才爷竟带着一帮人打到了侉子坡上。

詹姆斯牧师和曹复成从睡梦中爬起来,到土屋门口一看,也傻了眼。

曹二顺对曹复成说:“你快去挨家喊人,我先把詹牧师带到我家藏起来。”

曹复成应了一声忙跑走了。

曹二顺又追着曹复成的背影喊了句:“麻利点,就说匪贼到坡上来了!”

喊罢,曹二顺拉着詹姆斯牧师就往自己家跑。可只跑了没多远,曹二顺就觉得不对头。黑暗中,几个没打火把的人从哪里突然窜了出来,追着他和詹姆斯的背影喊:“……快过来呀,詹毛子在这里呢!”

曹二顺情急之下,扯着詹姆斯牧师就近冲进了一家土院。

也恰在这时,身后的几个追赶者扑了过来,飞起一棍,把詹姆斯牧师狠狠打倒在土院门口。曹二顺急了眼,扑到詹姆斯牧师身上,想用自己的身子护住詹姆斯牧师。可却不行,自己又瘦又小,护不住詹姆斯牧师不说,还白挨了几棍。不过当时倒也没觉得疼。詹姆斯牧师却感到了疼,嘴里已说不出中国话,只用洋话哇哇怪叫,声音凄惨吓人。事后才知道,当时詹姆斯牧师的左脚踝让人家打碎了。

在这紧要时刻,报匪警的铜盆声响了起来,曹复成的叫喊声也响了起来,家家户户在家的男人都起来了,全抄着家伙四处乱问:

“……匪在哪里?匪在哪里?”

曹二顺适时地爬起来大叫:“匪……匪在这儿哩!”

坡上的弟兄们“呼啦”围了上来,围上来后才知道,不是闹匪,却是秀才爷带着桥头镇上的一帮男男女女来打毛子。

秀才爷振振有词,对围拢过来的侉子弟兄说:“……老少爷们,没你们的事,你们都回去睡觉吧,我们只是打毛子。这詹毛子我们找了一天了,总算在你们这儿找到了。我们也不怪你们,只要你们让开,别让毛子的脏血溅到身上。”

曹二顺让赶来的教友们护住詹姆斯牧师,指着秀才爷问:“詹牧师招你惹你了?你……你们非要打他?”

秀才爷说:“毛子都不是好东西,人家漠河城里都打了,咱能不打么!”

曹复成说:“漠河城里的人都到茅坑吃屎,你们也跟着去吃?”

又有坡上的人说:“就算别处的毛子不是好东西,这个詹牧师却是好人。别人不知道,我们坡上的弟兄都知道,詹牧师传的是咱穷人的教!”

秀才爷还想说什么,坡上的弟兄已叫成了一片:

“滚,快滚!”

“再不滚,老子们也打!”

“对,打,打这些狗日的东西!”

……

秀才爷这夜带来的人不少,其中也有几个楞种。这几个楞种先是和坡上的弟兄对骂,后来就打了起来。硬碰硬的一打,秀才爷和他手下的那帮义民就熊了,几个楞种先吃了老拳挨了脚踹,继而秀才爷也被曹复成踹翻在地上。秀才爷倒在地上慌了神,再记不起打毛子这回事了,直冲着弟兄们喊大爷。

弟兄们不依不饶,见詹姆斯牧师被打碎了脚踝,极是痛苦,也要用棍棒打碎秀才爷的脚踝,给秀才爷造成相同的痛苦。曹复成已举起了手上的棍棒,却被詹姆斯牧师劝住了。

詹姆斯牧师有气无力地对曹复成说:“……我……我的兄弟,饶了这个……这个可怜的秀才先生吧,就让万能的主去……去惩罚他吧……”

曹复成看在詹姆斯牧师和上帝的份上,没打碎秀才爷的脚踝,却对着秀才爷的大腿狠狠地打了几棍,说是要给秀才爷长长记性。秀才爷长了记性后,拖着鼻涕眼泪,带着手下的义民们灰溜溜地逃走了,詹姆斯牧师的教难这才算结束。

虽说在曹二顺和侉子坡弟兄的保护下,詹姆斯牧师没像彼德牧师一样丢掉性命,却还是受了伤。被打碎的脚踝造成了詹姆斯牧师终生的残疾,在嗣后的岁月里,詹牧师便成了跛牧师。当时的情况是严重的,置身于贫穷凄凉的侉子坡,没有最起码的医治条件,也没有西药,平时给别人医伤诊病的詹姆斯牧师,现在却没法医治自己的伤了。曹二顺和曹复成一帮教友们很着急,第二天便跑到镇上居仁堂,为牧师抓了些外敷内用的中药回来。牧师却不信这些草药,死活不愿用。

曹二顺焦虑地问:“……詹牧师,那……那你想咋办?”

詹姆斯牧师想了半天才说:“我的兄弟,你们有没有办法送我到上海去治疗?”

曹二顺想到码头上运煤的船队,说:“有,有船。”

詹姆斯牧师说:“那好,就用船送我去上海吧!”

曹二顺找了船上的弟兄问了问,回来却泄了气,对詹姆斯牧师说:“只怕不行哩,水上路太长,要先走大漠河进运河,再走长江,听说到上海得二十天。你的伤只怕等不得这二十天哩。”

詹姆斯牧师不怕路途漫漫,执意要走,固执地说:“……我的兄弟,你放心,有万能的主和我同在,就算走二十天也不怕。”

曹二顺没办法,只得同意詹姆斯牧师带着伤去上海。

临走前几天,詹姆斯牧师再次恳切地和曹二顺说:“……我的兄弟,你有这么多孩子,总要让一两个去读一些书,受一些教育。否则这些可爱的孩子们长大以后也会像你一样,变成只会挖煤背煤的奴隶——要知道,上帝让我们用诚实的劳动去换取每日的饭食,却不愿让我们成为任何一种劳动的奴隶啊。”

曹二顺闷头抽着烟,想了半天,才问:“詹牧师,你……你看我哪个儿子是……是读书的料?”

詹姆斯牧师说:“你的儿子们每一个都是能读书的,说不定他们中间哪一个以后就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

曹二顺闷闷地说:“我……我不能让你把孩子都带走,我……我只让你选一个。”

詹姆斯牧师说:“我的兄弟,就你说吧。”

曹二顺想了想:“春旺是我大儿子,不能走的。我们这里有句老话,叫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冬旺、夏旺太小,也不能走,会要给你添累的——就老二秋旺吧,路上还能照应你一下。”

詹姆斯牧师说:“好,就秋旺吧——秋旺有福了。”

曹二顺又说:“可有一条,你得依我。”

詹姆斯牧师问:“哪一条?”

曹二顺说:“让秋旺认你干爹。”

詹姆斯牧师说:“到上海进了福音学校,秋旺要受洗的,我就做他的教父。”

曹二顺说:“那也好,反正从今往后,这个儿子就是你的了。”

詹姆斯牧师说:“不但是秋旺,你其他三个儿子,还有五凤,如有可能,都要让他们读点书。我的兄弟,你千万记住我今天说的话,我是为你好。”

曹二顺点点头说:“我知道哩。”

过了三天,曹二顺找好去上海的煤船,托了船上的弟兄一路照应詹姆斯牧师和二儿子秋旺,一家人加上坡上众多教友,恋恋不舍地把詹姆斯牧师送上了船。

在煤码头上,大妮搂着秋旺哭了,秋旺也哭了。

曹二顺因着离别,心里也难过,一直黑着脸不做声。到秋旺上了船,曹二顺才对秋旺说了句:“老二,你记着,从今往后,詹牧师就是你爹!”

秋旺走向大英帝国SPRO中国煤矿公司的道路,就这样从光绪五年的大漠河煤码头上开始了。未来那个叫曹杰克的著名买办,那个日后将为曹氏家族鼎定天下的矿业资本家,将在自己的一生中永远不断地咀嚼回忆起大漠河畔这煤船起航的一幕——

父亲曹二顺默默地蹲在河畔的煤堆上,噙着旱烟袋,目送着挂满帆的煤船渐渐远去。哑巴母亲抱着妹妹五凤,哥哥春旺扯着弟弟冬旺和夏旺,跟着船顺着河堤跑。春旺边跑边哭,冬旺在高声喊叫,夏旺跑不动了,站在河堤上招手。秋旺记得,他当时闹得很凶,已不想跟詹姆斯牧师走了,在牧师怀里直挣,无意中还碰疼了牧师受伤的脚……

这次凄悲的离别,侉子坡上许多人都看到了,坡上的人们因此而议论了好久。都说曹二顺实在太无用,生得起却养不起,把个已七岁多的儿子送给了人家洋牧师。后来,当SPRO中国煤矿公司的西式大井巍巍然耸立在桥头镇的土地上,西装革履的英国总买办曹杰克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众人才知道,一生贫穷糊涂的曹二顺,在光绪五年秋天做了多么聪明的一件事呀。只这一件聪明事,曹二顺一生的糊涂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只这一件聪明事,就把肖家占据的上风上水给破了。

桥头镇人为曹二顺一生中这唯一一次不同凡响的聪明津津乐道了半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