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五年的漠河教案是酝酿已久的。

早在春上城里城外就有人传,说教堂里的洋毛子没安好心,四处偷拐婴孩杀了制洋药。传得有鼻子有眼,说是婴孩的心配制什么药,婴孩的肝配制什么药。夏天城里就出现了说帖,连县大衙对面的街上也贴了一张,是一篇很长的书歌子,除了拐杀婴孩的老话,已公然提出——

……

我漠河,

大清地,

岂能容,

邪教生?

众义民,

快动手,

烧教堂,

杀洋鬼……

到了九月秋里,大乱骤起。

漠河周围乡民和城里百姓一夜之间举着火把包围了教堂,要教堂里主事的彼德牧师交出收养的婴儿。彼德牧师一看情况不好,想见知县王大人,可深更半夜见不到,便闭门不出。众人吵闹着放起了火。彼德牧师被大火烧出来后,人们就用菜刀活活劈死了他。次日上午王大人赶到时,彼德牧师全身已无一块好肉,肚子都被剖开了,花白的肠子拖了一地。

王大人当时没太当回事,虽也让差人捕快装模作样地去拿办暴民凶犯,可在往上报奏的折子上却说,洋人和洋教堂多有不轨不法之举,激起民愤天怒,始有教案之发生。王大人再没想到,为这只死了一个洋人的区区教案竟会惊动北京朝廷,竟会引来巡抚老大人和西洋列强的领事老爷,自己后来竟致被撤差流放……

桥头镇距漠河城只有四十里地,漠河教案发生的第二天,消息就传到了桥头镇上。传来的消息又走了样,说是彼德牧师这夜正用活婴脑浆配制长生不老之药,被义民当场拿获,杖击而毙。还说,官府王大人得知此事后不但没治义民的罪,反赞扬义民为地方除却了一害。

满腹经纶的秀才爷田宗祥得知这消息来了劲,断定当年詹姆斯牧师用于诊治花柳病的洋药有问题。秀才爷想到自己的学问在桥头镇是最大的了,就决意出首为地方做主。秀才爷先在居仁堂里和一帮谈天说地的大人老爷们合计,后就四处张罗着召集义民。义民来了二三十口子,大多是识得些“子曰”,懂些古理的正经百姓,也和秀才爷一样对邪教看不惯。

秀才爷见义民们来了不少,精神头更好,站在居仁堂门口手舞足蹈地说:“……诸位都听说了吧?昨日漠河义民打杀了彼毛子,漠河一害已除。咱桥头镇咋办?詹毛子这一害要不要除掉?我看要除掉。漠河的彼毛子杀婴制洋药,咱桥头镇的詹毛子开诊所卖洋药,必是一丘之貉!诸位想呀,詹毛子的洋药咋就这么灵?居仁堂诊不好的花柳恶疾他都能诊好。他是神仙吗?!他的洋药是仙丹吗?!才不是哩。他那洋药里十有八九有婴孩的血肉精气。这个詹毛子只怕比漠河的彼毛子还要坏哩,用咱婴孩的血肉精气给咱吃,又骗咱去信他的上帝。”

义民们纷纷跟着议论——

有人证实说:“……是哩,詹毛子给谁诊病都满口的‘上帝、阿门’,对穷人还不要银钱,只劝他们信他的邪教。”

又有人说:“这个詹毛子不但是卖药,只怕也拐婴孩哩,半年前我亲眼见着他手里携个婴孩骑着驴往漠河城里去。”

秀才爷越发兴奋起来,很明确地说:“这个詹毛子今日也算闹到头了!漠河有义民,咱桥头镇也有义民。义民是谁呢?就是我们了。我们再不能让詹毛子用邪教、洋药祸害咱桥头镇了。有种的都跟我到洋诊所去,拿了这詹毛子去见咱王大人。”

有人高声吵吵:“秀才爷,你真是迂腐了!见啥王大人呀,洋毛子归根说不算正经人,你看他们那洋子,黄毛蓝眼,哪个不是鬼托生的?!咱只管打,打死算数!”

许多人跟着附和——

“对,打死算数!”

“真是哩,毛子们害了咱这么多婴孩,就算打死他几回也不为过。”

“打,打,都去打……”

于是,都去打毛子。

秀才爷庄严神圣,带着一帮义民走在最前面,路过自己宅院门前时,见到了同样憎恶邪教的老爹田老太爷。田老太爷起先不知道秀才儿子是要去为桥头镇民众除害,还以为秀才儿子又无端起哄,便照例上前去拽秀才儿子的辫子,嘴上还说:“……你这个孽子,咋就不学好呢?!”

秀才爷被田老太爷捉住了辫根,便失却了自由,偏着脑袋挣扎着说:“爹,我……我今日学好了——我们要……要去打毛子哩!”

听说去打毛子,田老太爷脸上才有了笑意,放了秀才儿子的辫子,把手上的拐杖在地上频频顿着,对众人说:“好,你们打毛子很好——毛子这种东西就是欠打,不打跑他们,咱就别想清静了。大家想呀,毛子要咱信上帝,上帝是什么玩意儿?就是毛子的洋祖宗。咱们那些不开化的百姓只为贪毛子一点小好处,就信了人家的洋祖宗,就不想想,信了毛子的洋祖宗,咱列祖列宗还往哪摆?咱皇上,咱圣母皇太后还往哪摆?你们都去打,把毛子打回他们的毛子国去!”最后,指着不争气的秀才儿子,田老太爷又说:“你这孽子,今天倒算做了回正经事……”

连田老太爷都认为是正经事,秀才爷和几十个挺身而出的义民更认为自己是真理在握了,气焰便越发凶烈起来,沿途寻着能寻到的物件,准备用着打毛子。秀才爷虽做着义民的首领,也还是不顾身份地寻了根铣把于手上攥着。

这是许多年来秀才爷最风光的一天。这一天,桥头镇人都看到了镇上这唯一的秀才爷一马当先领着男女老少一帮人去打毛子,使得日后秀才爷想赖都赖不掉。

打从章三爷死后,秀才爷的日子越过越没意思,不要钱的花酒没人请他喝了,花船和花船上的姑娘便可望而不可及。有时斗胆偷了家里的银子到花船上去耍,田老太爷就让他当着老婆孩子的面出丑。仕途前程更是一片渺茫,自以为学问见长,却总不走运,回回应试,回回名落孙山。打从同治八年到今天,竟是一无进展,既未得中,也未进学。田老太爷极度沮丧之下,已不对他的学养报什么指望了,年前便打算拿出一半家资为他捐纳个功名。

这一回好,秀才爷想,他虽说没进学,却还有点忠君护国的正气,打了毛子不说老爹嘉许,只怕官府也会褒奖哩。老爹把话说到了底,毛子的邪教是不要皇上、不要圣母皇太后的,他带着义民打毛子,就是为国驱邪。

却不料,这一回竟没打成。因为一路上吵嚷得太狠,惊动了詹毛子,待秀才爷一干义民到了詹毛子的洋诊所,詹毛子已不见了踪影。洋诊所的门也闭了,门上挂着把大铁锁。

秀才爷合着义民们砸了锁,踹开门,冲进房里一阵乱砸乱打。挂着大十字架的福音堂砸了,十字架上还让几个义民撒了尿。诊堂门面也砸了,洋药散了一地。为寻出毛子害人的证据,秀才爷和义民们砸过之后,又四处细心搜查,试图找出一二具被害婴孩的尸身,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正遗憾着,有人说,詹毛子逃到了王大肚皮的赌馆。

秀才爷遂又带着自己男男女女的义民往三孔桥头扑去……

这当儿,詹姆斯牧师真就在王大肚皮的赌馆里。

漠河发生教案,詹姆斯牧师并不知道,待得秀才爷在居仁堂门前公然鼓动义民时,才有两个教友赶到诊所报信,说是漠河县城彼德牧师已被杀害,秀才爷马上也要杀过来了。詹姆斯牧师大惊之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办才好。

漠河既已发生了血案,再逃往漠河是不行了。诊所太小,也藏不住人。情急之下,詹姆斯牧师想到了最早的教友王大肚皮。王大肚皮手下无赖弟兄不少,这几年已是气焰薰天,在桥头镇除了此人,只怕再也没人能提供更可靠的保护了。于是詹姆斯牧师便在两个教友护送下,顺着盛平路后街去了三孔桥头王大肚皮的赌馆。

王大肚皮倒还不错,虽说被魔鬼撒旦诱惑着,不是虔诚的教徒,却还知道以恩报恩。在这危难之际,把詹姆斯牧师接到赌馆后面自己屋里藏起来,还大包大揽地说:“……詹大爷,这时候您老来找我算找对了。有我在,别说秀才爷,就是举人爷、状元爷也别想碰你一个指头!日他娘,今天我倒要看看谁敢到我这儿来和咱上帝捣乱!”言罢,王大肚皮吩咐手下弟兄给詹姆斯牧师沏茶,还对弟兄们交待说,“詹大爷是个积德行善的大好人。咱这些年得了人家詹大爷不少好处,老子的鸡巴坏了几次,都是詹大爷的洋药治好的,咱得讲义气。因此所以,咱得护好了詹大爷,真要和秀才爷那帮人打起来,大家都得拼命!”

詹姆斯牧师连忙说:“不要打,不要打,我看这是误会。说我们拐杀婴孩,是绝对没有的事。你们要和这些迷途的羔羊好好讲道理,用万能的无所不在的主来感召他们。”

王大肚皮连连摆手说:“詹大爷,你不懂,你不懂,他们都是魔鬼撒旦那边的人,不信咱的上帝,咱对他们就一个法,揍!像那秀才爷,你不揍出他的屎来,他就直冒酸气——日他娘,就算拐杀了婴孩又关他秀才爷屁事……”

詹姆斯牧师忙申辩说:“主要我们以一片爱心去爱人,我们……我们怎么会做拐杀婴孩的事呢?我们教堂收养弃婴,正是为了体现主无所不在的爱……”

王大肚皮说:“算了,算了,詹大爷,爱啥呀?你爱他们,他们可不爱你哩。兄弟我今天要是不救你,你就死定了,因此所以,你那爱不爱的话就别再说了……”

面对外面的义民和面前王大肚皮这两批不可教化的魔鬼,詹姆斯牧师实在无可奈何,只是耸肩叹气,再不和王大肚皮多说什么了。

王大肚皮却还在说:“……詹大爷,你放心,兄弟我是上帝这边的人,你也是上帝这边的人,一笔写不出两个上帝,大爷你干了啥我都不管,我就知道咱俩是一路的……”

就说到这儿,秀才爷和那帮男男女女义民们冲到了赌馆门前,吵闹声穿过赌房,透到了王大肚皮的住宅屋里来,詹姆斯牧师禁不住白了脸。

在一阵强似一阵的吵闹声中,田七跑来对王大肚皮报告说:“大哥,秀才爷真带着一帮孙子来了!”

王大肚皮大英雄一样,极是气壮地说:“来得好,哥我就去会会他们——你们全给我备家伙,准备开打!”临走,又对詹姆斯牧师说,“詹大爷,你别怕,就在我屋里喝茶呆着。为防万一,我从外面把房门锁上,待我们打完,再放你出来。”

詹姆斯牧师仍怕王大肚皮打出乱子,再一次交待:“还是不……不要打,他们是一群迷途的羔羊……”

王大肚皮说:“你别管,你别管,就算打出人命也与你詹大爷无涉!”

离了詹姆斯的面,走进赌房时,王大肚皮的态度变了,对田七低声交待:“告诉弟兄们,别真打——秀才爷是文曲星,咱随便打得么?咱们只管堵住门,不让他们闯进赌馆就是。”

田七问:“他们进了赌馆咋办?”

王大肚皮说:“那也不打——他们总不敢砸老子住房门上的锁吧?!”

到了赌馆门口,王大肚皮就冲着义民们笑了起来,还对秀才爷抱拳说:“秀才爷,咋着带这么多人来照应我的生意呀?”

秀才爷也冲着王大肚皮抱起了拳:“王大爷,这回不是来赌,却是来……来寻个毛子。”

王大肚皮问:“哪个毛子?”

秀才爷说:“还有哪个毛子?就是詹毛子——漠河城里的义民打了彼毛子,我们今天就打詹毛子,到洋诊所偏没找到,有人说詹毛子跑到爷你这儿来了。”

王大肚皮直笑:“真是胡说,真是胡说,詹毛子老骂我是魔鬼撒旦,会往我这儿跑么?就算真跑来了,我也不会藏的。秀才爷你想呀,我又不是真吃洋教的人,除了让詹毛子给我治病,我啥时到他那里去跪过上帝?”

秀才爷承认说:“这倒也是。”

王大肚皮又说:“打从你秀才爷一说洋教是邪教,兄弟我就知道了,这邪教不能信——咱身为大清国的百姓,哪能不信咱列祖列宗,偏要去信邪教?!”

秀才爷说:“既是如此,那我们就进去看看。”

王大肚皮说:“兄弟的赌房能随便进么?坏了我的生意算谁的?”

秀才爷知道王大肚皮不是一般人物,头不好剃,又见得门前那帮无赖都横眉竖眼的,底气便泄了三分,不敢硬来,便和王大肚皮商量说:“他们都不进去了,就我一人进去看看——打毛子是为地方除害,也不是哪个人的事,爷你也是明白人,该不会让大家都疑惑着你吧?!”

王大肚皮说:“你这么说还差不多。”

说罢,让手下的无赖弟兄闪了一条道,放进了秀才爷。

秀才爷在三间赌房四下寻看,除见着一些窑上的弟兄在推牌九、掷色子,根本没有詹毛子的影子。心想,必是那报信的人看走了眼,屈了王大肚皮。因此再不敢多啰嗦,挺知趣地向王大肚皮抱拳道别。

王大肚皮却叫了起来:“哎,秀才爷,你既是来了,好歹也赌一把嘛!”

秀才爷也极想赌一把,可一来身负打毛子的重任,二来囊中羞涩,便涨红着脸推脱了。在赌馆门前,秀才爷和义民们商量了一会儿,认为有对洋诊所进行更仔细搜查的必要,这才乱哄哄地沿原路回了洋诊所。

门前的义民散尽了,王大肚皮又来了劲。领着手下的弟兄又是拍胸顿足乱喊乱叫,又是敲桌子砸板凳地制造了好半天声响,才开了住宅门上的锁,气喘嘘嘘地跑去和詹姆斯牧师说:“詹大爷,上帝保佑,这……这帮魔鬼总算被我和弟兄们打……打走了。”

詹姆斯牧师欣慰地叫起了阿门。

王大肚皮又说:“不过,这帮魔鬼还会再来,因此所以,詹大爷你看是不是先到别处躲躲——不是兄弟我不想留你,却是……却是怕万一下次我的弟兄打不过他们,让你詹大爷吃苦头……”

詹姆斯牧师看出来了,王大肚皮并不想将自己留在家里,遂想了想说:“那……那你就把我送到侉子坡吧,那里有我们不少教友……”

对詹姆斯牧师来说,这实在是一个聪明的选择。这一聪明选择使詹姆斯牧师没有最后殉身于秀才爷发动的教难。光绪五年,人欲横流的桥头镇是地狱,而满目凄凉的侉子坡倒真是一方净土。

詹姆斯牧师后来在《遥远的福音》里记述说——

……侉子坡住着一群口音不同于当地人的北中国流民,许久以后我才知道,他们曾隶属于反抗清朝政府的西路捻军。是在和政府军作战失败之后,才转而成了开采煤炭的矿工。他们曾是著名的崇拜上帝的太平天国军队的盟军,他们虽然贫穷,却心地善良,敬畏上帝,完全没有漠河县城和桥头镇上的那种毁教灭教的疯狂情绪。我因为有了他们的救助,才得以在教难中活下来为主的伟大作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