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噹,噹,噹——”

接到井下口的信号后,井上口打点工拉响了两短一长的信号。这信号告诉绞车房,罐笼里装的是人,不是车皮,不是石料。绞车房同样回了两短一长。打点工睁大眼睛再次看了看挤满了人的罐笼,又将信号重复了一遍。吊住罐笼的钢丝绳开始索索抖动,接着,“砰”地一下,罐档落在井沿的弹簧钢上,罐笼跌进了二百多米深的井筒里。

头一次乘罐,他的心提到了喉咙口,罐笼急剧下降,他的五脏六腑却在紧张地上升。耳边,冷风呼呼作响,象有一只巨大的看不见的手掌在搓揉他的脸膛。转眼间,进入了淋水层,淋水象倾盆大雨一样哗哗直流,冰冷的水星溅透了他那薄薄的衣衫。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感,把身体拚命向罐笼深处挤,引起了里面工友的咒骂。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罐笼渐渐停住了。罐笼停稳以后,他和工友们一起,打开铁帘子钻了出来。两脚确凿地踩到了地上,他的心才放回了原处。

大巷里灯火通明,象一座气势宏伟的地下宫殿,一开头,他便被这气势镇住了。沿着大巷向纵深走了不到二百米,他突然听到一阵骡马的叫声。他更惊奇了:这里还有牲口?他站在道心前后张望。这时,一匹棕红色的高头大马拖着满满一车煤迎面奔了过来,一个工友急忙拉了他一把,差一点没把他拉进道旁的水沟里。马车过去,他惊出了一头冷汗。

顺着大巷约莫走了四五里路,他们开始爬一个又长又陡的斜坡,这斜坡足有一千多米,小褂都湿透了。可是,没容他晾晾汗,喘口气,大伙儿又说着笑着钻进了一个低矮的煤洞子。这煤洞子高不过一米,头上是水,脚下是泥,洞子间隔米把就支着一架木棚,由于长年空气潮湿,棚梁、棚柱上长满了黑黄的霉毛,给这煤洞子平添了几分阴森。里面很热,他走进洞子便脱了上衣,矿灯也拧到最大亮度。他丝毫不敢懈怠,两眼紧盯着前面一位工友的脊梁,坚持和他保持两三步的距离。他学着他们的样儿,弓着腰,屈着膝,有时还象耗子一样,手脚并用在地上爬。顶板不时地碰破他的脊梁,碰痛他的脑袋——头上的柳条帽能减缓碰撞产生的力,却不能完全抵消这种力。这洞子好长哟,好象没有头似的,待他走到掌子面时,已累得精疲力尽了。

那时,包工柜还没有废除,依然是柜头、工头管理生产。工头李三分配他拉煤拖,就在这条黑洞子里把掌子里刨出的煤拉到大巷口。头上是浑黄的淋水,脚下是泥泞的风化页岩,几百斤的拖筐,几百米的道路,他就这样开始了一个矿工的艰难生涯。

漫长而黑暗的煤洞,没有阳光,没有生机,没有春夏秋冬的四季变化,永远那么闷热,那么沉寂,那么肮脏,随便在哪儿摸一把,都会扑啦啦落下半天黑灰,就象一根烧了十年后横在地上的扁长的烟囱。他开始把自己的力,自己的汗水,自己的热情,抛在这只烟囱里。这只烟囱象贪婪的野兽,大口大口吞噬着他奉献的一切,对他却冷若冰霜。它用冒顶、片帮威胁他,用烂泥、淋水刁难他,用黑暗、阴冷折磨他。

他变得更加沉默了,每日四十次、五十次地在这根黑暗的烟囱里爬着,自己听自己的心跳,自己听自己的喘息,自己对自己发脾气。他希望自己棒一些,再棒一些,为共产党创造一个奇迹。

奇迹终于出现了。

他创造了当时恶劣条件下拉煤拖的全矿最高纪录。军代表刘方带着几个大柜的拉拖工看他表演。

那天,他破例换了件半新的小褂,戴了顶新柳条帽,准备了两个新拖筐。他一个班来来回回拉了整整八十二筐煤,硬是把两个新拖筐拉散了架。

走出煤洞子,他脚下一软,“扑通”栽倒了,挣扎了半天也没爬起来。军代表刘方跑过来扶他,一把拉住他的手,这才发现,他的两只手掌和两个膝盖都鲜血淋淋,肩头也勒出了两道血肉模糊的深沟。

刘方被震动了,他撕下衣襟为他包扎了流血的膝盖,哽咽着说:“好样的!我……我的同志哥哟,好样的!熬……熬一下吧,再熬一下吧!将来,这都是你们的骄傲,你们的光荣!我们新中国的工人阶级,就是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迈开第一步的!以后,你们当了矿长,当了矿师,向新工人讲第一课时,就讲讲你们的今天。”

说毕,刘方不容分说地将他背到了肩上。

他感到羞惭。自己是个大活人,咋能让人家背?他挣扎着要下来,可两只膝盖发软,发绵,连站都站不住。他脸红了,觉着自己不象个男子汉,替共产党丢了脸。

后来,他进了掌子面,又创造了个人单产的最高纪录。一年以后,废除包工制,重建劳工组织,刘方为了树立一个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样板,让他当了采煤二区的区长。

他面前打开了一个崭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