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什么时候认识黑圪垯沟的呢?是一九四九年春上吧?那时,黑圪挞沟和他一样,正值青春年少,宽阔的地面上,一排溜耸着三座城堡似的井楼:井楼上旋着巨大的钢铸的天轮,小火车呜呜叫着从这里往外拉煤,总也拉不完。共产党接管黑圪垯沟不到两个月,日产量就突破了历史最高记录,达到了一千二百吨。那时的他,正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浑身的力气几乎要涨破胸膛,一拳头能打死一头牛!

他来了,从皖北农村来了,认识了黑圪垯沟。当时,他父亲和哥哥在这里下窑,他来向他们报信儿——家乡解放了,共产党要给贫苦农民分土地了,爷爷让他们全回去。然而,黑圪垯沟多不仗义呀,就在他踏上旅途,还未到矿的时候,矿井下发生了一起爆炸事故,一下子葬送了十几条硬铮铮的汉子,这里面竟有他的父亲和哥哥!没见面,黑圪垯沟——这位冷酷无情的黑兄弟,先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他被这位黑兄弟打得措手不及。他木了,愣了,呆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千里迢迢赶到这里,看到的竟是父兄残缺不全的遗体。他哭了,泪水在黑红的脸上默默地流。他牙关紧咬,绷得两颊的肌肉硬如生铁。他发怒了,恨不得用火药炸平这些黑乌乌的吃人的井,尔后,扬长而去。

然而,接着发生的事情改变了他的认识,使他在这里深深扎下了根,并和黑圪垯沟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位改变了他一生的生活道路的人,就是军管会负责人刘营长——刘方。

那时,解放战争还在继续进行,黑圪垯沟附近的地面也很乱,又碰上了这种爆炸事故,人心浮动得厉害。再加上很多窑工是从新区招募来的,没经过这阵势,事故一出,几百口人打了铺盖,一窝蜂往三十里外的小火车站涌。

军代表们急了,带着全副武装的民兵到小火车站堵截。小火车上爬满了人,眼看要开了,刘方飞身跳上火车头的踏板,以矿区军管会的名义,命令司机停开小火车。司机接受了军管会的命令,跳下了车头。小火车站乱成了一锅粥,车上的人听说车不开了,纷纷往下跳;车下的人又抱着侥幸心理,抢着往上爬;哭声,喊声,叫骂声响成了一片,逼得另一个军代表老王被迫向空中鸣枪。

枪声一响,骚动的人群冷静下来。

趁着这个机会,刘方站在车站煤场的煤堆上,手拿白铁皮卷成的喇叭筒,向大伙儿讲话了。

他也在这混乱的人群中,怀里揣着父兄的伤亡通知书和矿区军管会发的抚恤金,准备赶回皖北老家。留在这个煤矿当一名矿工,他连想都没想过。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雄浑、激越的年轻人的声音。他踮起脚,抬起头,想认真地看一看操持这声音的人,可他太矮,身前挤着几个比他高半头的大汉,他怎么仰脸也看不见他。于是,他安静下来,仔细听。

“工友们,我的同志哥哟,你们不要走,你们先不要走!听我讲完嘛,讲完后,你们还要走,我可以命令司机开车。静一静,你们静一静嘛!”

铁道两旁的人群渐渐静了下来。

“我们是共产党,不是资本家,我们不会强迫任何工人兄弟为我们卖命。从我们诞生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在为广大劳苦工农谋利益,我们不会欺骗你们,不会坑害你们,永远不会!”

那声音象一股温暖的春风,轻轻从他心头拂过。他觉着那声音是如此的诚挚,如此的恳切。看不见操持那声音的人,但,他能想象出他那和蔼可亲的音容笑貌。

“你们当中,有不少是从新、老解放区来的吧?你们都分到房子,分到地了吧?这房子和地是怎么来的?是地主老财们乖乖交出来的么?不是!是我们人民军队浴血奋战换来的!我的同志哥哟,现在,我们的军队需要武器,造武器需要煤,解放区需要煤,我们刚刚解放的寒冷的城市需要煤,你们作为挖煤的矿工,能忍心临阵逃脱么?良心呢?凭一点革命的良心吧,我的同志哥!”

“三个月前,我们接管了这个煤矿,从那一天起,这个煤矿就属于人民,属于你们了!你们要把它当作自己的财产来看待,就象你们分到的牛,分到的地,你们舍得把它扔掉么?你们不心疼么!”

“我的同志哥哟,现在,你们是矿山的主人,将来,是国家的主人,你们当中的弟兄,也许将来要做矿长、矿师的,失去这个机会,你们不后悔么?”

“当然,挖煤,是有一定的危险性的,我不隐瞒这一点,可这正是我们的骄傲,我们的光荣!它是英雄好汉的事业,熊包、软蛋、毛毛虫干不来。好了,愿意走的可以走了!”

那声音消失了,就象一掬清泉浸入了焦渴龟裂的土地上。就这样,他在黑兄弟身边结识了第一个共产党人。他明白了,共产党是要扶植他当家作主的。刘方讲完话之后,还是有几十个人跑掉了,他却毅然留了下来。他要用一个年轻男子汉的力量和热血,和这个吞噬了他父兄生命的黑兄弟较量一下,让他看看挺起了腰杆做主人的那些人们的力量。

他在黑圪垯沟煤矿职工花名册上,申报了自己的名字:韦黑子。

刘方闻讯赶到报名处,劝他回家,并将一张盖了矿区军管会公章的通行证交给他,恳切地说:“走吧,兄弟。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不该再留在这里。你的父兄为了我们的解放战争,牺牲在这深深的矿井下了。你们这个家庭已为我们的事业作出了自己的贡献,我们不能再留你了,回去种地吧,那也是一种光荣的劳动。”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面看着刘方。

那时的刘方多年轻,多英俊!二十多岁,一身合体的军装,军帽上嵌着一枚带八一标志的红星,红星在阳光下闪光。他那方方正正的脸上凝聚着献身事业的热情与虔诚,两只圆圆的大眼睛象两团燃烧的火,具有一种真理的感召力。那时候,皱纹还不敢窥视这张年轻的面孔,白发还没有在这颗年轻的头颅上立脚,这个健壮的躯体上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充满了向上的精神,充满了一个共产党人的朝气。

刘方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他也看着刘方,以一个年轻庄稼人的全部聪明才智,揣摸着、研究着这个笑呵呵的年轻军人。

那时节的他,可够土气的。上身穿了件蓝粗布对襟小褂,小褂外边套了件开了花的破马甲。下身是条从战场上捡来的破马裤,裤腰上、腿弯上都有子弹钻出的窟窿,粗针大线钉着蓝布补丁。脚下是双磨透了底的破草鞋。面孔上也很有些泥土气息哩!脸皮黑红,黄软的头发紧贴着头皮,垂到脑门上,两只眼睛圆圆的,凸凸的,嘴唇宽而厚,整日抿着,象一个不太听话的小牛犊。

“不,刘营长,我不走!”

“为啥子?”

他头一拧:“我不是熊包、软蛋!”

“哈哈哈……”刘方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我这不是说你的,我的同志哥哟!”

“反正……我不走了!”

“不怕婆娘想你?”

“我没老婆。”

刘方踱着步,沉思起来,手指弹着腰间的皮带。

“好吧,不走就不走吧,留在军管会干个公务。”

“不,我要下窑挖煤!”

刘方惊讶了:“为啥子?下窑好玩?我的同志哥哟,那里也是前线,也有流血牺牲。我还是那句话,你们付出的已经够多了,我不能……”

“不!刘营长,我……我……”

粗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咽下了后半句话。

刘方笑眯眯地看着他,两只眼睛里透出一股值得信赖的光泽。

“我……我要当矿长!”

他胆怯的、羞涩的,然而又是那么明确、那么自信地吐出这么一句话。

刘方愣了一下,继尔,扑过去搂着他的肩头,紧紧拥抱着他,摇撼着他,使他感觉到另一颗年轻的心的激烈的搏动。

“好哇,好哇,我的同志哥!你会成为矿长的,会的!好好干吧,让我们在这块黑色的土地上大显身手,把新中国装点得一片光明!”

多诚挚的感情!多炽热的话语!听上一回,能让你记上一辈子。

然而,后来呢?后来……

后来,他睡着了,迷迷糊糊蹲在门口的木墩子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当年那个年轻的军代表,梦见了他第一次下窑时的许多情景,这情景已被记忆的雕刻刀深深刻在了他大脑的皮层上,形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环,使他想忘却不能……